第45章
第45章 第45章
聞悅掃了圈屋內, 認出了是李舒羨家。她翻身坐起,扯到身上還沒好全的傷口。
她“哎呦”了聲, 臉上皺做一團。
坐在床頭,支着小案幾閉眼休憩的少湙撩起眼皮,眸中睡眼惺忪的朦胧似乎還沒化開,聚起清淺的笑意,偏着頭似笑非笑凝着聞悅。
目光直白如炬,聞悅被看得渾身刺撓,她不甘示弱回瞪一眼, 然後迅速爬下床。
她低頭在腰腹處摸索幾下, 傷口已經愈合地差不多了,就是撕裂處還有些脆弱,稍微牽扯到就帶起一陣痛。
體內血液裏躁動不安蟲蟻的啃噬感消退。除了方才強行以自爆方式破開幻境, 傷了識海以至現在頭還微微刺痛外,大睡一覺後簡直身心舒暢,腳踩在地上軟綿綿如置身雲端。
“謝謝你啊少湙。”
聞悅想了想,轉身對着少湙真摯道謝。
現在事後回想下,她在記憶境裏情緒确實太不穩定了, 也難為少湙沒有把她扔下不管, 脾氣也是出乎意料的耐心。
少湙颔首,“确實該謝。”
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雖然事實确實如此。
聞悅在案幾旁邊的小凳子坐下, 添了杯茶雙手遞給他,“對, 所以劍靈大人請喝茶, 我親手添的呢!”
少湙好笑接過,随意晃了晃杯身, 看得聞悅心驚膽戰,生怕下一秒這透亮的褐色茶水飛灑而出。
“這茶還是我親手沏的!”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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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悅點頭如搗蒜附和,若是換作以往,她的逆反心理上來了,必是少不了和他争個三百回合的。
不過今日嘛,一來是沒心情,二來嘛……
“你在記憶境裏說的話作數的吧?”
她笑眯眯捧着臉,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什麽話?”
少湙抿了口茶,才慢悠悠反問道。
聞悅急了,“你說要陪我回家報仇的呀!”
她得趁還沒過去多久拿到他一句準話,不然時間久了,他就不承認了,到時候一到滄州,他拍拍屁股走人,她想攔都攔不住。
而且,契約維持不了多久了,至多再過個三兩個月,他肯定能發現異常……
“知道了,你就把心放進肚子裏,我既然話說出口了,就沒有反悔的道理。”
少湙拉長音調,不再逗她,承諾道。
尾音缱绻,他說話一貫是這個調調,就像是把每一個字都在舌尖細細品味了番才肯吐出,沾染了他身上熾熱的氣息。
聞悅以往總是覺得怎麽聽怎麽別扭,倒不是說他聲音難聽,相反是很好聽的清冽音質,像日光灑落進澄澈的水裏一般。落在她耳朵裏如玉珠碰撞,讓她思緒都忍不住跟着他走。
她不喜歡這樣,不喜歡這種被別人牽着鼻子走得感覺,幹脆和他對着唱反調好了。
然而今日,她前所未有覺得他的話怎麽能聽着如此順耳。
“這還差不多。”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聞悅心滿意足點點頭,給自己也來了大碗茶。
幹涸的喉嚨得到潤澤,她舒服發出聲喟嘆,随即揩掉嘴角的茶漬。
“那個……如果哈,如果你發現我騙了你,你會不會生氣啊?”
想到第一次見面她胡謅的那些話,她斟酌着措辭小心翼翼開口問,緊張盯着他面上的神情。
少湙放下茶杯,向前傾了傾,“那我要說我剛才的話是騙你的,你會生氣麽?”
那肯定的啊!聞悅下意識想答,在話出口的前一刻咬住舌尖。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我一問你問題,你就反問給我!”
“不可以!”
“你,你……”
聞悅滿腔腹稿對上少湙笑意盈盈的視線,氣焰頓時萎了。
“我聽過你們人族一句話,小孩子鬧着要撒尿時,其實已經尿在褲子裏了。雖說話有點糙,但理是這麽個理。怎麽,你已經對我撒了謊?”
聞悅給他t一記白眼,“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只是想知道假如你知道有人騙了你,你會怎麽做而已。你不要多想好不好!”
少湙點點頭可有可無應了聲,旋即嗤笑聲,“我無所謂,能騙得了我算他們的本事,後果嘛,就看對方能有幾分能力承擔了。至于你,你那點雕蟲小技我也不放在眼裏。”
“……”
聞悅心虛,又給自己灌了兩口茶,都不敢和他嗆兩句。
沒事沒事,她只是說了個善意的小謊言,對少湙來說又沒什麽壞處,除了浪費會浪費他幾年時間外。反正他活的久,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她自我安慰道。
屋內一時間陷入寂靜,兩人誰都不再說話。
少湙眼含不明意味的笑意盯着聞悅,手指在桌上敲出“嗒嗒”地聲響,聞悅努力忽視掉那道不加掩飾的視線,小臉嚴肅端起土瓷碗左右端詳。
頗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
她內心狂嘯,說話啊,他繼續說話啊!
她受夠了,每次都是她被看得不自在,明明她也沒有什麽不可饒恕的大錯,搞得好像她是半夜去別人家地裏偷菜了似的,心裏止不住發虛。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要崛起。
聞悅仰頭将茶一口飲盡,重重擱置在桌上,深吸口氣流露出視死如歸的決心,做好勢正要開口——
“聞悅姑娘,你終于醒了。”
清麗的女聲自門外傳來,李舒羨聽到裏面的動靜,推開虛掩着的門,晃眼的陽光傾瀉進來,所到之處空中翻飛的塵粒無處遁形。
她手裏端着碗粥,“你已經一日未進水食了,先喝點粥吧。”
聞悅鼓起的勁兒一下洩開,她飛快揚起一抹笑,接過熱騰騰的粥道了聲謝。
香氣撲鼻的米香環繞在她鼻尖,之前還不覺得餓,此刻肚子下意識地呼嚕起來。
她吹了吹,小口小口吞咽。
“我昏睡了多久啊?”
熱粥下肚,聞悅胃裏熨帖了好多,才想起來這個問題。
“大概快一日了。”李舒羨坐在聞悅身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回道。
“昨日你流了好多的血,快吓死我們了,真的好怕……”她止住沒說完的話。
昨天少湙公子抱着個血人似地聞悅,血邊走邊流,那場景簡直要有多驚悚就有多驚悚。她每走一步都心驚膽跳,生怕聞悅姑娘的血流盡了。
之後她躺在床上,臉色比紙還白,說是再也醒不來了她都是信的。
今日她早早醒了,吃過早飯守在竈臺前溫着粥,就是想着如果聞悅能醒來的話就能喝到熱粥了,雖然知道這個可能十分渺茫。
沒想到竟然真的出現奇跡了。
李舒羨說不來的震驚,還是打心底松了口氣,替聞悅高興。
“嗐,我都說了我只需要睡一覺就好啦。”聞悅擺擺手,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僥幸,反而大大咧咧道:“我體質特殊,除非是被一擊斃命,否則只要剩一口氣,就死不了的。”
李舒羨臉色容緩,嘴角浮出淺笑。
“是麽,那差點兒被幻境吞噬的某人是誰?”少湙毫不留情拆臺。
“這次只是個意外而已。”聞悅不服辯解。
李舒羨聽得雲裏霧裏,不是一直在房間裏嗎?哪兒來的什麽幻境。
她垂着眸不明所以。
……
修整了兩日,聞悅可算是恢複得差不多了,能跑能跳不說,給她一把大砍刀她可以把一整個院子裏的柴劈得整整齊齊。
這日日上三竿,她才悠悠轉醒,站在院子裏吹吹晨風,聽聽樹上鵲鴝叽叽喳喳的鳴叫聲,伸個懶腰後感覺神清氣爽。
安靜的院子裏頭一回有些喧鬧,不少婦人嬸子抱着小娃娃來看李舒羨。
她們提着裝有幹糧和果蔬的簍籃來給她送別,李舒羨推诿不過,只好接過,一并裝入行囊裏。面對大祭司尚能鎮靜自若的李舒羨實在有些招架不住她們的熱情。
“李家妮兒啊,你去了外面可要照顧好自個兒,外面人心險惡俺們也聽過,你可得多個心眼。”
“恁個女孩子在外面漂泊也不容易,過得不好記得回家,我們這些叔叔嬸嬸總不會少了恁一口吃的。”
……
抄着聽起來別扭的方言,女人們站在長輩立場上,面對即将獨身出遠門的後輩,笨拙直白表達自己的關心。
李舒羨一一應着。
聞悅見此情形不由感慨,其實古藤村的人除了膽子小了點,遇事怯懦了點,還挺好的。祖祖輩輩靠着山裏,建成一個村落相互扶持,憨厚淳樸。
但膽小懦弱又如何,沒有人規定人生就應該勇敢。
日光清朗,聞悅走到角落裏坐着的少湙跟前,一點兒也不客氣坐下就是端起他沏好的茶給自己滿倒一杯。
有少湙在還有一個好處,對比自己此前十年漂泊生活,她得出結論,那就是可以随時随地喝到清香溫熱的茶。
煮茶甚至都稱得上是少湙的愛好,反正她每次看見他閑着的時候不是在發呆、擦他的劍、把玩周身任意一樣物品,就是在煮茶。她至少已經看到過他三套不同的煮茶器具了。
“喝茶像你這樣喝得如此急,能品出什麽味道來?”
少湙對聞悅的動作見怪不怪了,終是忍不住多嘴句。
“我就能!”聞悅犟嘴,“茶水茶水,重點在水,能解渴就行了。”
少湙笑着點頭,不再多說。
堂屋裏李舒羨送走人後,太陽已至頭頂,幸好天氣涼爽,金燦的陽光除了刺眼讓人無法直視外,倒也不燥人,她将行囊背在肩上,裝得滿滿當當幹糧的下面,有兩身換洗的衣物,還有一柄木劍。
關好門,落上鎖,她深呼吸吐出一口濁氣,轉身就見聞悅和少湙收拾好在院子裏等着她。
“你真的想好啦,确定要離開古藤村嗎?”聞悅問。
醒來後她才知道,那日有村民見大祭司離開村裏後,十幾人商量好結群把李見山綁了,但終究狠不下心下殺手,便押至了官府。
村長一職空缺了下來,古藤村深山之中,與外界往來十分不便;而且世世代代生活于此,整個村子裏的人或多或少都沾親帶故有點關系,官府也不太想管這塊事。
此前數百年,大祭司和村長之位皆是老子死了兒子承,大家都默認了這個規則,因此李見山入獄後,村裏老一輩的人人登門拜訪,想請她擔做村長,但李舒羨婉言拒絕了,執意要離開。
聞悅其實不太懂,她此前做那麽多事都是一心為古藤村好,如今雖然最大的禍害已平,但村裏如一盤散沙,她留下來主持大局不是更好麽?
她擔心她只是因為此前的事心懷芥蒂,賭氣出走而已。
這世道上有妖吃人,還有更多的人吃人。李舒羨只是一介無依無靠、手無寸鐵的女子,沒有靈力護體,哪怕她再怎麽聰慧、會幾式工夫,獨身一人在江湖險惡中行走,其中的不易和兇險不言而喻。
聞悅在這險象環生性中漂泊數十載,深知其中的艱辛,因此不希望她只是負氣頭腦一熱做出的抉擇。
“嗯。”李舒羨淡淡點頭,聲音輕柔卻格外堅定,“我打算去玄天宗,之前聽含楹說過,再過兩年玄天宗就會招收新弟子,不管能不能成,我想去試一試。”
見識過修士的強大力量後,震撼之餘,她才猛地意識到天地世間之浩瀚,己身如蜉蝣只得窺見滄海一粟,于從前的她而言,古藤村內的種種便是天大的事。夜深人靜之時,她偶爾會隐約生出些不該如此的念頭。
尤其在季含楹他們出現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隐藏在平靜之下的熱血躁動如肆意蔓延的藤蔓瘋狂地撞擊桎梏——她不想一輩子待在古藤村,庸庸碌碌潦草一生。平庸安穩的生活雖好,但終不是她所求的。她想做一名捉妖天師,和含楹一起與那些為禍世間的妖物赤血搏鬥,守護一方安寧。
至于她現在還無法修煉只是因為生長在山裏,沒有機會,但這并不代表她一定就沒有靈根,沒有可能;而且,就算她真的做不了捉妖師,她想她也可以做行走江湖的俠女,一柄劍,伴秋風,踏雪行,懲殲揚善。
至少,她在習劍之道上很有天賦,不是麽?
而且,盤踞在村裏的那顆毒瘤已經摘除,她沒有任何繼續留在村裏的理由,她擔不起村長之責,扪心自問,她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一切不平之事,卻沒有深謀遠慮的謀算,村長一職對她來說是束縛,對古藤村來說很大可能也不是一個好的決定。對于生她養她的土地,她感激它,卻t并無多少留戀。她的爺爺殺死了她的父母,還有祭祀大典那次的絕望,兩者刻骨銘心、歷歷在目,她不願,也無法跨越的這兩個坎。
“那挺好的。”聞悅點點頭,既然心有方向,那總是好的。
“這路途遙遠陌生,該如何去,一路上又如何生存,你都想好了嗎?”
她不放心多問道。
“當然!”
李舒羨燦爛一笑,聞悅從未見過她笑得這樣……明媚,她情緒總是內斂的,給人疏離淡漠之感,可大笑起來竟比午時正盛的陽光還要耀人眼。
一副卷軸舒展開,是古藤村往三洲中蓬萊仙島的地圖,沿途重要地點被用朱紅的墨水清晰标記出來,看得出是專門繪制給一人的。
“含楹夾在那本劍譜裏的。我徒步的話兩年時間也是完全夠了的,就是路途上會孤獨了點,但能去體會這麽多地方的風土人情,我覺得也還不錯。然後我還會認識形形色色的人,甚至也許會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同行……”
李舒羨談起即将和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聲音止不住的輕快,眼尾眉梢的激動溢于言表。
“至于吃住盤纏等問題,我精通岐黃之術,識野菜,會做飯,肩能抗手能提,還會些劍法,又何愁溫飽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