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第38章
那日, 賭坊被人惡意滋事之事并未刻意隐瞞,再加上有不少路過之人有所見, 對向來遇事只敢忍氣吞聲、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慶延人來說這舉動簡直是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滿城也因此鬧得風風雨雨。
猶如古瀾無波的井水被驟然投入一顆石子,打破了亘古不變的沉默,炸起水花,沸騰起來。
小到市井飲水之處,慶延這幾日随處可聽見沸沸揚揚的議論之聲。
而隐匿在可聞的鼎沸之下,不可見的波詭雲橘亦暗中湧動。
相較于朝廷派遣、長期受到排擠郁郁不得志的官員這幾日臉上苦盡甘來,揚眉吐氣的笑, 嘴角都快咧到後耳根。
本地土著官吏則是肉眼可見的被烏雲陰郁籠罩。
被捏住命脈後, 那群蟄伏着吸血為生的蛀蟲就不免狗急跳牆、破罐子破摔派出好幾波刺客潛入縣令曹大人府中,意圖殺人滅口、銷毀證據。
聞悅對這些不大感興趣,待朝廷欽差大臣抵達後, 官府勢力一夜之間大換血。
普通百姓之間卻毫無察覺,在第二日太陽冉冉升起時該做活繼續做活。
上面人的暗中較量糾纏影響不了他們的生活,只有吃上飯,能吃上熱乎的飯才是重要的。
聞悅婉言拒絕了曹縣令的盛情款待,坐在府裏客房的梳妝鏡前對着鏡中人出神好一會兒。
她目光沒有聚焦, 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自覺撫摸着白皙脖頸間的白玉葫蘆墜子。
摩挲着,肉質細膩溫潤的葫蘆隐隐發燙,燙得聞悅手一抖, 驚了一下瞬間回過神。
可再一摸,葫蘆又恢複冰冰涼涼的質感, 仿佛剛才只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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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收好了?”
少湙倚靠在花窗框邊, 任由浮動光塵落在肩頭。
“收好——t”
聞悅手撐着頭,随口應道, 突然意識到不對立馬止住話語。
她起身将整個房間大致掃視番,水光潋滟的眸子閃了閃,心頭一股奇異的感覺彌漫,整顆心又酸又漲,難受得很。
她雙手捧着臉拍了拍,讓自己清醒些。
“又沒什麽可收的,走吧走吧。”
縣令府的客房內裏陳設簡單,典雅卻不失大氣,裏面所需物品更是應有盡有,哪兒還用得着自己添置東西啊,聞悅在這兒住了兩日什麽也沒留下。
因此離開時也格外輕松,只和主人家道個別便踏上路了。
至于今後慶延縣會如何,那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天光正好,哪怕已然是秋意濃時節了,今天陽光還是格外暖乎乎的,觸在外露的肌膚上柔軟地不像話。
滿天的金燦燦在空中籠罩成層金紗。
算算日子,李舒羨那邊的事應當也已了結。
山下官府之事還正是亂作一團,那群人自身都難保了,自然也無工夫管山上之事。
去和她好好道個別,就得從慶延走了。在這兒停留了将近一個月,是聞悅始料未及的。
她仰着小臉直直注視着刺眼白光包裹着的太陽,手被貼着額頭,眼睛被強光激得眯起,沁出些眼淚。
少湙打了個響指,一片紅色尾羽輕飄飄晃悠落在聞悅雙目上,世界一下黯淡柔和了下來,輕柔細膩的毛絨讓她不由眨了眨眼,有些癢。
“你眼睛不痛麽?”
他眸光微凝,理解不了她的做法。
“還好。”聞悅心不在焉,拂開紅色尾羽,捏起來晃了晃。
秋風彌漫樹間,遮天蔽日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令人心悸的幽邃和沉寂凝為實質的繩索勒得她心頭突地一跳。
“突然好想家了啊。”
聞悅垂着頭,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像一朵被曬得蔫噠噠的花蕾。
一向樂觀到大大咧咧的人忽然傷春悲秋,少湙有些驚奇。
“你這是……生病了?”
他笑得開懷,逗弄似的把手貼在她額頭。
聞悅瞪了眼笑得亂顫的某人,旋即撇開他的手,懶得和他計較。
“我十多年沒回過家了,還不能想家嗎!”
她離開滄州時才五歲,那時的記憶早就模糊了,滄州是如何,她腦海裏全然只剩一層蒙上厚厚白紗的隐約之景。
其實也沒有太過想念,只是在外漂泊輾轉着,居無定所,她今日一下有些感慨罷了。
昨晚她睡得不踏實,因此白日就難免精神萎靡不振,尤其還被那夢攪得心神不寧。
夢裏白光劃破幽幽天際,天和地的界線模糊不可見,只剩白茫茫一片,大地雪白,不是銀霜裹地,是輕紗覆在眼前,虛化了連綿起伏的山脈,消散了----的木屋,天空亦是白色虛無、廣袤無垠,看不清盡頭。
偌大的世界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沒有色彩,沒有生氣,安靜得連一絲呼嘯的風聲都尋不見。
可怕的孤獨無聲擁裹着她,越是掙紮,這無形的束縛收得越緊,幾近令人窒息、絕望。
她拼命想要跑出這裏,腳下踏踩在虛妄之上,是飄蕩的浮萍,奔跑在上面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秒就要墜入底下看不見底的無盡深淵。
她提着裙擺不敢回頭,身後空無一物,飄渺的孤獨吞噬、追逐着她,奔跑一刻不得停歇。
可即便如此,她跑了好久,好久,久到渾身精疲力盡,手腳再也提不起絲毫力氣,大腦頭痛欲裂。
她還是沒踏出此地,心頭沒由來地恐慌,怎麽什麽都沒有呢……
聞悅揉搓了把自己的臉,将這個無厘頭的夢抛之腦後。
“诶,話說少湙你有家嗎?”她有些好奇。
古籍中只記載了赤羽劍誕生天地鐘靈之間,吸收日月之精華孕育靈識。可卻沒具體記載最初之地在何處,也未有過鑄劍人的記錄。
可是……
她舉着赤羽劍正對陽光下,橙黃色光影落在暗紅劍鞘上熠熠生輝,在地上垂直削開光與影。
劍柄與劍鞘交合之處,一只金屬雕制的禽鳥盤旋着,栩栩如生的尾翼繞着劍柄。
和鳳凰有些相似,卻又不同,聞悅不認識這種鳥,但依舊不影響她為其優雅狂傲的姿态驚嘆。
和威風凜凜的劍身相互映襯,攝人心魄。
總不能是靈氣直接将赤石打磨成這模樣的吧。
“家?”
少湙劍眉稍稍蹙起。
“就是你出生之地……或者說鑄造赤羽劍的人是哪裏人?”
聞悅盡量将人族對家的定義換成劍靈能理解的方式。
她和少湙皆是舉目無親在這世間,那家和家鄉便無分別了。
生命孕育之地,心之所系,就是家了。
觸及埋藏在最深處,那段最不願回憶的記憶,少湙唇角的笑意淡了些,殷紅的唇抿成一條直線。
“我出生之地……”
他支着下颌的指節微拈,聲音很輕很輕,長長的腔調宛如空谷幽澗,清透帶有回響。
“……雲瀾,那時還是一片赤紅的沙漠,因為極少下雨,天空常年是萬裏無雲,湛藍色,一眼望去遙遙無際。”
“不過滄海桑田,早就不知如今是個怎麽樣的風貌了。也不知又被叫做何名,有什麽可念的。”
他看不出何種情緒,只意外的耐心平靜。
“至于赤羽劍——”
說到這兒,他停頓下,昳麗的面上頗有幾分倨傲,“是我日複一日以靈力鍛造出來的,不錯吧!”
他初有靈識時,赤羽劍尚還只是赤石,只能約莫看出是把劍的形狀。待他靈識強大些,入世後,他才懵懂意識到,自己似乎和那些宿于華麗精致、亦或粗犷威武劍身的靈體一樣,都是劍靈。
不過他似乎沒有且不需要主人罷了。
再對比自己的本體,這模樣也太随意了些,他很不滿意,便就着自己的審美,重新改造了番。
中間耗費了多少時日,他也記不太清了。
他手腕一動,聞悅手中握住的劍晃動,飛身落入少湙掌中。
他指腹摸了摸禽鳥的輪廓,妖冶的眼尾微微上挑,閃着細碎的光的瞳眸分明笑着,卻破天荒流露出遺憾。
那只傻鳥……
他喉嚨滾動,不由笑出聲。
松松垮垮穿着紅衣的少年赤腳踩在滾燙的沙漠中,領口大大敞開露出底下白皙的薄肌。
陣陣熱浪滾過,掀起少年一襲張揚粗不羁紅衣的衣擺和披散的墨發,紅衣随風而動,遠遠望去,恰如開得正豔麗的火芍藥盛開。
而少年頭頂,一只火紅巨鳥振翅盤旋,寬大的羽翼和輕盈飄動的尾羽如燃燒的火藥。
……
少湙出了神,聞悅湊上去,臉上的疲态一掃而空,堆起一個浮誇的笑容,用肩膀撞了撞他。
“這麽厲害!那你給我也打一把劍呗!”
讓神劍劍靈給她做一把劍,那說出去多有面子啊!
少湙邊走邊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麽,我的赤羽劍配不上你?”
聞悅撇撇嘴:“赤羽劍好是好,可你又不能送給我,等到時候你走了,赤羽還不是要跟着你走。做為劍修,連一把屬于自己稱手的劍都沒有,我也太慘了吧,唉……”
她裝模作樣唉聲嘆氣。
少湙可不吃她這套,嗤笑聲懷抱着赤羽雙手環胸,“想要我給你鑄一把新劍?你想的美!”
聞悅就知道是這麽個結果,低低嘟囔一句。
随後趕緊小跑着追上少湙。
“喂,你把赤羽還我!”
“就不!”
……
古藤村風平浪靜,村民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一切正常到太不正常。
聞悅詫異于祭祀大典之後村民竟還是原先的神态,甚至較之于之前,還多了幾分憤怨麻木。
她心中咯噔一跳,不敢耽擱立刻拉着少湙往村長家中。
往日連陰雨天都收拾得整潔一絲不茍的小院,此刻鋪滿一層重重疊疊的落葉。
院落外的銀杏葉子随着時令褪成金黃,數十顆依次排列着,将四周的空氣都染成黃炯炯的亮色。
煞是好看!
黃燦燦的小扇葉被風吹拂着,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跌落在地,融入那滿地的金黃。
當真是“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只是這樣的場景映在廖無人氣的房屋外,卻有幾分蕭瑟之感。
果不其然,他們還沒來得及入屋查看情況,聞悅指間才觸碰到歲月痕跡深深地木門,鋪天蓋地的箭矢立刻如密集的大雨直直射來。
鋒利的箭頭急急劃開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之聲。
少湙一揮衣袖,周身的靈氣瞬間凝如實質,裹挾着箭矢停滞在空中。
下一秒,做工粗糙的箭矢雨點般嘩啦啦一股腦砸在地上。
緊接着,無數根繩索不知從哪裏彈射而出,黑灰相間的顏色像一條條吐着蛇信t子的毒蛇,直直逼向兩人。
少湙抱着聞悅從漩渦飛身而出。
底下的繩索瞬間交織在一起,糾纏做一團。
“先離開這裏!”少湙沉吟道。
這些機關都是提前設好的,繼續與之周旋不過浪費時間而已。
“好!”
看樣子,李舒羨目前恐怕情況不太樂觀……
*
聞悅心知不好,村裏尋了一圈,沒有發現李舒羨半分蹤跡,氣勢洶洶正準備去大祭司那裏搶人時,一頭發花白的老妪顫顫巍巍攔住了他們。
左顧右盼、問東言西,在少湙耐心即将耗罄前,她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用渾濁嗓音道:“李家妮子往後山逃開了。”
聞悅不知是否是陷阱,可當下別無他法,當即朝後山趕去。
這幾日發生了什麽她不清楚,足以确定的是,以李舒羨的性子,她既然決意反抗大祭司,定不會在最後緊要關頭反悔。
兩相對峙,大祭司如今依然好好的穩坐于神壇,那她肯定處境不太好……
後山古樹緊挨着,一顆緊接着一顆,粗壯的枝幹相互交纏,披滿常年蒼翠的枝葉,走在長滿灌木叢的小道上,隔着衣物,肌膚都能感受到空中的濕冷。
光線黯然,高度不齊,樹幹卻參差交錯,宛如傍晚時分埋伏在路上張着血盆大口,露出赤面獠牙的厲鬼。
幽詭又陰森森的。
此時聞悅格外後悔沒向季含楹他們讨學追蹤定位符,不然哪兒來現在的煩惱。
後山很大,不,或者說慶延山範圍很廣。
這要毫無頭緒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好在林中完全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後,一點的火光都足夠明顯,終于在一處隐蔽的山洞發現了火光。
李舒羨現在的狀态很不好,清冷的俏臉上布滿了髒兮兮的血跡,頭發半散開,一些随意垂在背後,一些胡亂糊在臉上,之前束發的發帶滑落至一半,要系不系,淩亂不堪;肉眼可見之處亦是傷痕累累,多處傷口已結痂,然而身上的衣物占滿塵土,和着暗紅的血跡暈在灰色棉麻衣上。
山洞應當是某個大型野獸遺棄的巢穴,很小,剛好只能夠容納兩個成年人。
她拖着自己狼狽的身體,毫無形象抱腿蜷縮着,倚靠在山壁上,閉眼休憩。
腳旁邊是一推叫不出名字的野果,青色酸澀,還有難聞的雞毛散落,小堆幹柴正灼灼燃燒,小簇火光躍動,扭曲着山壁上的影子,威懾夜裏虎視眈眈的獸群。
“她怎麽……”怎麽會這樣?
聞悅眼裏溢出擔憂和難過之色,蹑着手腳悄悄靠近。
裏面之人神經緊繃,在聞悅驚呼出聲時撩起眼皮,底下的瞳眸失了以往的光彩,黯淡到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