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第32章
天光放亮時, 雨要小些了,但依舊綿綿下着沒有停止的意思。
李舒羨打理好屋裏後, 站在檐下斜望灰霭霭的上空,小雨細密如織被風吹打着紛紛揚揚飄落,細如牛毛的雨絲一縷接着一縷,遮擋着使院子大門正對着的波浪般起伏的遠山朦朦胧胧的,一切都看不真切。
她淡淡的神色有所觸動,抿直的唇線翹起一個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弧度,漆黑如玉的眼珠動了動, 然後眼皮慢慢垂下, 流露出和冷淡神情不相合的溫情,随後緩緩伸出手,任順着屋檐上瓦縫彙聚垂落珠線滴在手心。
晶瑩剔透的水珠四濺, 沿着掌心的紋路蔓延四散,沁人的涼意霎時穿透皮膚滲進心底,讓人不由一瑟縮。
李舒羨幹燥的那只手攏了攏身上那件灰色外衣,老氣橫秋的顏色襯得她更顯沉穩。
夾雜着秋意蕭瑟的山風将細膩的雨絲吹拂得斜斜的,涼意如無聲的大手已強硬的姿态不由分說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風。
李舒羨的腦袋被冷風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着, 從未如同現在這般清醒卻又像攪和得不知凡幾的熱粥漿糊, 混亂又茫然,和這無頭厘東吹一下西刮一下的風別無二致。
秋稅征收之日不足一月之餘,而半個月後便要陸續上繳山神貢賦了, 這段時間前後便是一年中村裏上下唉聲載道之聲最鼎盛的時日……
“早就聽說慶延山集天地之鐘靈敏秀,前兩日天晴日朗還不曾有餘的心思留意, 今日下着雨, 煙霧蒙蒙的,倒是極大顯出了這古老山脈景中的瑰色呢!”
季含楹步調施施然, 出來時順手拿上了倚在牆角的油紙傘撐開,傾斜着替李舒羨避開了夾風雜雨的寒意侵襲。
“可不能仗着身體好就不避雨啊!”含楹笑着将舒羨往裏拉了小步,說着還彈指撣了撣她發間挂着的米粒大小的透亮小珠。
檐邊挂着的一顆接一顆的雨滴如穿線的玉珠密密地排成列,形成雨幕滴落在地上發出“啪嗒”清脆的響聲。
驟然離開那帶着浸人寒意而令人清醒的氣息,一種久違的暖意迅速覆上,李舒羨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微微泛紅,連帶着渾身上下都沾染了寒雨的濕意。
她歪頭凝視了季含楹半晌,才輕笑了聲,有如寒山上久經風霜的冰雪消融,眼底一下有了抹劃不來的暖意。
是啊,匡扶正道的修士已經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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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楹,你喜歡雨天麽?”
季含楹收好才撐開一刻鐘不到的傘,略微思索,“還行,談不上喜歡,但也不算讨厭。”
今天的舒羨好像有哪裏不一樣,季含楹心底劃過異樣,面上卻不顯,柔柔笑着。
李舒羨笑笑,感慨喃喃道:“是啊,雨天可真好,藏在泥裏的罪惡都被沖刷淨了……”
“什麽?”季含楹沒聽清,反問。
李舒羨搖搖頭,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凝着含楹,“今日下着雨做不了活,我前些日子和李嬸她們約着要向她們讨學繡鞋新花式呢,今天剛好得了空,不如一起去看看?”
……
到了村西頭,幾個受不住涼穿上了厚外衣的婦人圍坐在一起,眯着眼為不久後的冬日納新鞋。
含楹和舒羨兩個俊俏小姑娘坐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尤其是面對繡花女紅這類細致活,季含楹快愁得冒冷汗,沉重的劍在她一雙纖手中舞得婉轉靈動,可竟拿這小小的繡花針沒辦法!
她跟着李舒羨學了基礎的針法後,便垂着頭搗鼓去了,勉強也算t是上了手,只是針腳還是難免歪歪扭扭。
納鞋得心應手的嬸子們手上動作飛快,嘴裏也不閑着,七嘴八舌聊着。
“哎,聽說今年秋稅要提前收了,你們家糧食準備好了沒啊?”
“哪能啊,我們家山神的貢糧還沒湊齊呢,”一位佝偻着的婦人嘟囔着抱怨,
“往年不是說好了貢糧只需七石,結果今年又漲到十石了,這都快抵上我們家兩個月的口糧了!”
說到這,衆人一片唏噓聲,秋稅還需糧食十五石,這一年到頭下來沒餘下來還日子越過越緊巴了。
想到這場不合時宜的秋雨和地裏還沒來得及收完的莊稼,婦人們不由在心裏擔憂起來,但願後面出大太陽,晾曬都還來得及,不然儲存不好,來年可怎麽辦啊……
季含楹本不太關心這些,聽着聽着就支起了耳朵,手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她蹙起眉頭,昨日她就從聞姑娘口中聽過大興土木祭祀山神一事,還覺着有誇大其詞的成分,可如今一看……她不動聲色掃過帶着同樣愁容的枯黃色面容,只覺也不是沒有可能。
“山神本應該庇佑一方,為蒼生造福,若是因為供奉山神而導致生活都艱難,這不……失了其本來意義麽,”她輕聲問。
“既無法承受高額的貢糧要求,那就不繳納不行嗎,山神怎麽會因為這種小事怪罪呢?”
“嗐,山神不怪罪,可人要怪罪吶!”一婦人自嘲似笑道,“誰不知道大祭司就是打着山神的旗號斂財……”
她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婦人先緊張起來,胳膊肘捅了捅她,提醒她說話小心。
婦人也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心虛瞟了眼窗外,縮着脖子小聲嘟囔:“誰不知道啊……”
默不作聲的李舒羨放下手中活計,長嘆聲,冷淡的臉上基礎一抹苦笑,半真半假道:
“這大祭司确實在我們古藤村為非作歹好些年了,不如我們重新推選一個大祭司?”
話語中含着些試探,卻讓在場的婦人齊齊變了臉色。
一人嚴肅道:“李家妮子,你這話在我們面前說說也就是了,可別讓大祭司的人聽到了。”
李舒羨直愣愣眨了眨漆黑如墨的眼眸,“我說真的呢,我們古藤村的人在自己的地盤上一直讓外人欺負着算怎麽回事啊!”
“話說着容易,可大祭司是我們能對抗的了的人嗎?唉,就這樣吧,辛苦點,安穩活着就可以了,我一把老骨頭喽可不想在折騰了。”這大半輩子就這麽過來了,何必還去費那勁兒折騰什麽。
這話得到了在場除了季含楹的所有人的符合。
她們抱怨歸抱怨,可這要死人的反抗還是算了,反正抗議了,死人了都不一定有用,還不如現在這樣,勉勉強強維持着活着也行。
李舒羨聞言輕笑着低頭,濃密的睫羽遮住眼底,看不清深處的情緒。
季含楹慢慢穿動針線。
古藤村的村民善良淳樸,可實在懦弱沒膽了些。
她在心裏下結論,盡管為他們的處境感到悲哀,可一切都是人家自己的選擇,她不好插手。
……
細雨絲絲縷縷,隐在霭霭霧氣中,煙雨飄渺,模糊了林立古樹的翠綠,恍惚一瞧宛如藏在暗處斑駁的鬼影,前行蜿蜒的山路也叫人看不真切。
聞悅頭戴着從李舒羨哪裏借來的鬥笠,身披着寬大的蓑衣亦步亦趨跟在少湙身後,好玩兒似的每一步都用力踩在泥路上,任由泥點子濺起。
“你很無聊?”少湙終于忍無可忍。
“可不是麽!”聞悅垂着個腦袋随口道,壓根沒注意到因被泥水中傷多次處于發怒邊緣的某人。
接着她才心大擡頭環顧四周,山路陌生。
她遲鈍道:“你是不是……走錯方向了吧?”
昨日那嬸子說沿着後山的山道北走就到大祭司住所,可如今這是走到哪兒?
此前她一門心思游神,毫無防備就稀裏糊塗跟着少湙走了,現在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道是到了哪個犄角旮旯了。
嘶……少湙那一肚子壞水裏不會是又在謀劃着整她一把吧!
說起來這段時日他除了自己在生悶氣和有些陰陽怪氣外,好像還真沒怎麽跟她鬥過嘴,讓她還怪不習慣的呢,總覺得在憋什麽大招。
少女水潤的眸子裏“騰”地浮起戒備,手還不自覺捏緊腰間赤羽劍暗紅的劍柄。
“老實交代,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識路,故意帶錯路,然後給我扔在荒山野嶺後擺脫我。從此一人……一劍逍遙自在。”
聞悅澄亮的杏眼微眯,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大刺刺指着少湙,繞着他緩慢踱步,一副我看透你了的神情。
少湙真是氣笑了,他還沒興師問罪呢,她倒先倒打一耙。
想着,他大手一揮,提着聞悅的後領子将眼前炸毛的某人撈至跟前,俯身逼近語氣帶着危險,“我好歹在險境裏救過你的次數不少吧,沒得着你一句好也就罷了,到頭來我在你眼裏還成了這種……無良之人?”
聞悅不舒服動了動脖子,意圖讓自己可憐的後頸從他大掌的桎梏下逃脫。
然而動了幾下後,覆着的手反而不動聲色收緊了幾分,貼在肌膚上的溫熱處意外滾燙,無法忽視的灼燒感燙的她呼吸一滞。
她不由有些發虛,被迫和男人幽邃捉摸不透的瞳眸對視着,她氣焰不知覺矮了幾分。
臭劍靈,還敢拿這眼神威脅她,她輕咳一聲給自己打氣,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嗐,我就開個玩笑嘛,路上多無聊啊,要不是我活躍氣氛,那一路不得無聊死啊,你還兇我,小心眼!”
少湙氣極反笑,好一個颠倒黑白,他什麽時候兇她了。
不等他做出回應,手裏拎着跟小雞仔似的少女嘴一撇,小嘴繼續叭叭道:“還有啊,你在我這裏印象這麽差,你不應該反思下你自己嗎,想想看你都對我幹過多少缺德事?”
“哦?我怎麽不記得我做過缺德事?”少湙眉梢一挑。
“你看看,你又不承認了。當時是不是你算計我被方洛瑜捉住,害得我擔驚受怕好幾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聞悅滿臉幽怨委屈盯着他。
少湙眼皮一跳,別說,他還真快給這事忘了。
不過——
“我已經道過歉了,你不準再提這事!”
“我不!我就說就說”氣死你,聞悅梗着脖子,打掉少湙禁锢着她的手,義正言辭道:
“有一就有二,我可不得時常提起來警醒自己,免得哪天被你賣了還幫着你數錢。”
少湙噎住,正要和她繼續理論一番,餘光瞟見一道人影。
長臂立馬攬過正慷慨激昂的聞悅,使她調轉一個方向。
“看看,路對着呢!”
聞悅猝不及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先是懵了一瞬,随即便瞧見上了年紀正小心翼翼蹒跚着從山路下來的李見山。
和少湙争辯十個回合的激情澆滅。
對方也正好看見兩人,布滿褶子的老臉閃過一絲陰沉,快到讓人無法捕捉到,随後很快挂上和善的笑容,“你們兩個小娃子這是?”
聞悅張口便要答道來采藥,卻不料少湙搶先一步開口:“我們來見見那位神秘的大祭司,應當是這條路沒有錯吧?”
他笑吟吟道。
李見山沒想到對方是如此直白的回答,怔愣了兩秒才尬笑,“沒有錯沒有錯的,不過不湊巧,我剛從大祭司住所回來,他老人家今天下山了,恐怕今天是等不到人的。”
“不過你們怎麽想着來拜訪大祭司?”
他蒼老渾厚的嗓音試探着問。
“想看看這位大祭司是如何地神力通天,竟能驅使壓榨你們古藤村上千人,還讓人生不出反抗。”
少湙面不改色甚至還笑着道,話語輕而随意但說得可謂是毫不客氣。
聞悅直呼佩服,他們現在算是寄人籬下吧,當着人村長的面,一句話既說人家信仰供奉神明的祭司有不對勁之處,還嘲諷人家村民怯懦不敢反抗,這這這,這說話果真是很……少湙啊。
果不其然李見山臉色變了變,最終維持住勉強的微笑。
“我們村的事有些複雜了,外人理解不了也是正常,不過毋庸置疑,大祭司做事自是為了我們村子裏好的。”。
這話就差沒把“你們外來人少多管閑事”幾個字明擺着說出來了。
“大祭司不喜被人打擾,更何況祭祀時日接近了,還望你們幾個小年輕莫擾了他老人家清淨啊。”
聞悅“哦”了聲應下,潛意識覺着今天的李村t長和前兩日有些不同,明明還是一樣和藹慈祥的面容,卻總說不上哪裏變了。
古樹寬大的枝葉遮住了本就不多的太陽,林中更幽暗,老頭渾濁的眼珠笑眯眯緊盯着兩人,一股違和的狠戾繞在他周身。
“這條路實在偏僻,容易迷路的很,老身現在帶你們出去?”
“不麻煩村長你了,看樣子你還有急事,我們可不能耽誤了你啊。”
少湙笑得意味深長,果斷拒絕。
李見山不再多勸,撫了撫下巴上花白的胡須,深深看了兩人眼,哼笑着離開。
七十多歲的老人身姿還算敏捷,理了理身上的蓑衣一步一步沿着這條狹窄的路下去。
*
“那我們還去嗎?”
上山累人,聞悅幹脆抱着少湙胳膊借些力,問道。
“去啊,不過不是去找大祭司,帶你去看一個地方。”少湙神神秘秘道。
推開沉重的石門,聞悅被眼前一幕驚住,平平無奇的山洞裏竟別有洞天。
嬰兒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将整個山洞內照得亮如白晝,各類珍貴蜀錦綢緞整整齊齊碼放好,精美的瓷器玉石在這裏同普通石塊無異被随意磊放在地上,而最裏面用十幾個箱子裝着的東西簡直讓人無法移開眼,金燦燦的金條密集躺在一起晃人眼……
聞悅咽了咽口水,手在粗糙的牆壁上摩挲一下,這山洞看樣子是快速鑿出的,牆面都沒好好打磨過,磨人的很。
貪得比她想象中的更多啊!
少湙視若無物來回掃視着這些動人錢帛。
“知道是怎麽來的嗎?”
“嗯……大祭司搜刮村民血汗得來的?”
“猜對了一半,”少湙上前和聞悅并肩,手輕輕拍了拍她肩膀,然後搭在上面也不拿下來,語氣有些悵然,“還有慶延縣百姓的啊。”
古藤村僅是山裏的千來人的村莊,僅以山神名義收貢賦要眛出這些財物還是不大可能的。
“啊?”
聞悅腦子沒反應過來,眼巴巴望着少湙等着他繼續。
山底下的百姓似乎是不信山神的吧?
少湙比她高出大半個頭,垂眸時恰能看見她茸茸的頭頂,茂密的發絲間泛着絲絲光澤,看起來又軟又柔順,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仰着。
他突然間就想到好久以前,久到記憶都模糊時養的那只橘色小貍奴,也有一雙靈動到會說話的瞳仁。
這樣想着,他生起一個荒誕的念頭,很想揉揉她的腦袋,想壞心思地蹂躏她那蓬松還幾縷上翹的呆毛,他也确實這樣做了,白淨修長的手指肆意淩虐着柔軟的頭發。
直至乖順垂落的頭發微微淩亂,他才心滿意足放緩動作,無意識上揚的唇角是抑制不住的愉悅。
聞悅感受着這撸貓一樣的手法,有片刻的語塞,作勢要推開他不安分地手時,聽他幽幽道:
“山下慶延縣官員多出自本地大戶,之間勢力盤根錯節,官官相護貪贓腐敗,仗着山高皇帝遠在慶延作威作福、侵吞公款、中飽私囊來充盈自己的腰包,慶延百姓苦不堪言卻狀告無門,”
“而山中古藤村那所謂的大祭司、村長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與官府之人相勾結,每年以山神名義大肆強迫村民繳納財糧,一半分與山下貪官行賄做為保護費,一半則兩人私吞。至于這裏——”
少湙在山洞環繞一圈,随手挑起匹價值千金給宮裏供給的貢錦。
瑩瑩柔和的夜明珠散發的光暈清晰映出貢錦上繁複的暗紋,在這簡陋的山洞裏也不失華貴。
“累積的贓物太多,底下官員自是不可能全部置于家中,人跡罕至的慶延山便成了最好的藏髒地。”
聞悅目瞪口呆,沉默半晌後才讷讷道:“嘶……你怎麽這麽清楚?”
如果也許大概她記憶沒出問題的話,她和少湙是兩日前一起到的古藤村吧,他上哪兒知道的這麽多!
“……我昨夜去會了一會那老頭兒。”
“他就……全部告訴你了?”聞悅懷疑。
“我自有我的方法讓他吐出實話,”說着,他俯身猛地湊近,“所以你可別在我跟前撒謊啊!”
清冽的冷香猝不及防鑽入聞悅鼻尖,一張放大的俊臉驟然闖入眼簾,她心跳不受控制漏跳半拍。
說不清是被吓了一跳,還是些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聞悅推了他一把,小聲嘟囔:“我行的端坐的正。”
她背着手來回一圈,還是駭然,難怪慶延人和古藤村民足夠辛勤了,卻還是過着緊巴巴苦哈哈的生活。
她還當是時運不濟,這裏地勢偏遠,商貿遲遲得不到發展造成的,原來全是被這群喪良心的狗官趴在身上吸了血!
“妖祟是否真的存在還尚未可知,但目前而言此地百姓困苦的源頭可是來自你們同族。”
少湙白皙的手指撫了撫下颌,聲音辨不出多餘的情緒,甚至隐隐能聽出其中的笑意。
聞悅秀眉擰在一起。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貪污受賄之事并不罕見,可多數地方藏得是極好的,做的也不會太過火,畢竟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
慶延山下百姓所受壓榨如何她不清楚,但從來那天街上多數人麻木的表情,洗到發白的衣物大致能猜出生活艱辛。
至于山中村落,聞悅可是切切實實看到了這每年的祭山神儀式壓得村民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眼前的晃眼的金銀財寶格外刺眼,聞悅心中怒意漸起,這群人實在太過分了,盤踞在人身上吸食人血肉不說,還恨不得把被纏住之人的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榨幹才好。
“所以你打算怎麽做呢?”
少湙不知何時站在聞悅身後,雙手抱胸饒有興致問。
“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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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幹活的人顧不得避雨,任由小雨打落在衣上,變作半透明狀緊貼着皮膚。
不論老少男人臉上都是雨水混着汗水滴滴滑落,迎着涼風細雨哼哧哼哧搬運重重的石柱,緊繃着神情不敢有絲毫松懈。
兩名帶着鞭子的監工抄着手站在高處,兇煞着臉。
分工明确、有條不紊的人群突然爆發一陣騷動,正在旁邊搭把手的魏亦兩人趕忙去看發生了何時。
人群中一個莫約五十歲上下的老漢扭了腳,被背上的重物壓着起不了身,幹瘦的腳踝處一個呼吸的功夫了就腫得高高的,老漢倒抽幾口涼氣,表情因痛苦皺成一團。
胖監工走過來瞟了兩眼,扯着嗓門吼道:“幹什麽幹什麽,還不快把人拉起來,耽誤了進度大祭司怪罪下來你們誰付得起責任!”
衆人一聽,關心的話語只好卡在喉嚨咽了回去,馬上散開繼續該幹嘛幹嘛。
紀序行半蹲下卸開老漢身上的重負,“這位老人家受傷了,一時半會兒恐怕沒法幹重活,我扶他去旁邊休息下可行。”
“不行!”胖監工斬釘截鐵,“又不是腿斷了,該幹的活兒一點兒都不能少,別想偷懶。”
紀序行聞言有些生氣,“不能通融一下嗎?他的腳受傷明顯嚴重……”
胖監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陰陽怪氣道:“我們也只是拿錢按規矩辦事,有本事叫上面的人通融去,每人的任務量都是定好了的,你們要是可以替他把事做完,讓他現在回去都成。”
魏亦按住年輕氣盛的紀序行,拉着他默不作聲替這位老漢完成今日的任務。
回去路上,紀序行還是為今日監工的不近人情很不服氣,回到村長家後還跟早已到家的含楹舒羨兩人傾吐今日之事。
季含楹同樣聽後深以為然,反倒是李舒羨替那兩名監工說話道:“雖然這樣說有些殘忍,可事實确實如此,那監工不過只是按照規定做事罷了,上頭的人也給他們了相應的任務的,若如他們一時心軟放那些不舒服啊生病的人休息,落下了祭臺修築進度,他們也是交不了差的。”
“但強迫受傷的人繼續幹活效率不也不夠嗎!”紀序行無法接受她的解釋。
李舒羨倒茶的手一滞,随後苦笑起來,無奈道出緣由:“這樣好歹能給上頭的人一個說法而已,而且……若是有人身體受不住死了或是殘廢,上頭的人才會順延進度,給所有人喘口氣的機會。每年都是如此的。”
她說得輕飄飄,可卻讓在場所有人心頭一凜。
他們都是捉妖師,大部分時間都是與妖物打交道去了,對于俗世皇權統治下的一些陰暗有所耳聞,如今親眼見到這血淋淋的壓迫,真是……心驚又膽寒。
幾人都沉默了下來。屋內有剎那間的怪異氛圍流轉。
李舒羨似是沒察覺t般,若無其事般斟滿兩杯熱茶推給身上還帶着涼意的魏亦兩人,接着瞄了眼外面的天色,就進竈房準備去了。
魏亦仰頭一口飲盡,嘴張了好幾次又止住,最終輕輕嘆息。
“官家的事官家管,早日捉住妖後速速離去吧。”
剩下兩人不作答,算是默認了。
季含楹指間點了點木桌的缺口,望了望半掩着的幕簾下那道忙碌且舉手投足間皆是從容的倩影,手指微蜷,“我去幫幫忙。”
才掀開粗粝的竈房前的幕簾,裏面的人聽到動靜,被吓了一跳,手裏沒拿穩的小瓷瓶就這樣滾輪在地,裏面棕褐色的粉末灑在地上。
“這是什麽?”
季含楹手捏緊幕簾,帶起無數褶皺,輕聲問道。
“沒什麽。”
李舒羨到底心裏素質不錯,很快收拾好情緒,斂好表情笑道,彎腰便要撿起地上躺着的瓷瓶。
季含楹手指微動,李舒羨纖指剛碰到的瓶身瞬間飛到含楹手中。
她眸光沉沉注視了舒羨好一會兒,食指拈起些粉末放至鼻下嗅了嗅。
意識到不對的魏亦和紀序行也站起身,神色戒備。
李舒羨看陣仗便明白今日之事是不可能糊弄過去的了,向來沉穩淡定自若的眸中閃過糾結之色,心一橫三兩步走到堂屋,不待對方質問“砰”地一下不帶絲毫猶豫跪下。
雖呈跪下伏低之姿,腰背卻挺得筆直,眼中堅毅之色更甚。
“你做什麽?”
“對幾位天師說了謊,心中有愧,想請你們原諒。”
李舒羨聲音輕得不像話,清淩淩的,“我沒有想害各位,我只是……想替我們古藤村之人搏條新出路……”
“那這是做何解釋?”季含楹輕輕晃動手中瓷瓶,得以于平日裏的涵養才使自己還能心平氣和與她對峙。
只是微微顫抖的聲線還是暴露了她的緊張難受。
“這是我長久以來給李見山下的慢性藥,他該死。”
李舒羨擡頭,慢慢一字一頓道,話語輕柔卻是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仰着頭,深不見底的眼眸毫不畏懼迎上季含楹審視的目光,她簡單紮在一起的長發微松,幾縷散亂的發絲被別在耳後,貼在纖細的脖頸上,哪怕是跪着,氣勢也毫不減弱,倔強又堅韌。
“你們……這是?”
腳剛要跨進門檻的聞悅怔在原地。
她手扶着門框,因着嚴肅的氛圍,懸在空中的腳不知該不該進去,直愣愣看着眼前一幕,眼睛都不敢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