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林瑜醒過來的時候,第一時間想了想自己昨天晚上到底有沒有關門,他是習慣将門關緊了的。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卧室的門半掩着,林瑜套上又厚又重的棉襖,悄悄地套上了脫鞋,他走到了走廊裏,然後聽見書房有人說話的聲音。
他推開門,被裏面缭繞的煙霧震驚了一下。
闵霈正在打電話,這人還穿着前幾天外出時的那件外套,灰黑色的大衣下擺皺巴巴的,看樣子已經坐了很久了。那人身前,各種文件文書在桌面上一次性攤開,闵霈右手夾着一支煙,看了門口一眼後,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左手的電話上。林瑜看到這個場景,悄悄地又把房門合上了。
闵霈和電話那頭說了半天,這才後知後覺地記起來了剛是林瑜來看了自己一眼。闵霈給手機充上電,又把煙盒捏成一團,他摸了摸口袋,站起身來,這才發覺腿坐久了竟然有點麻。
闵霈從回來到現在一口水都沒有喝,抽了那麽久的煙,喉嚨裏卻一點味道都沒有,仿佛失去了味覺。他再看了一眼時間,林瑜應該上班去了。
疲憊感逐漸找了回來,闵霈合上那些資料推開了門,卻訝異的發現林瑜今天沒有去上班。
“怎麽了?”闵霈才問了一句,嗓子就啞到說不出來話了。林瑜坐在餐桌前,正在用手機聯系什麽,看到他出來了,林瑜伸手示意了桌上的面條一下,“你先吃飯吧。”
闵霈坐下來,摸了筷子,面條放了一段時間,熱到是熱的,就是有點坨了。當他嘗到的第一口,被香煙麻痹了的味覺就像是被強行打開了一樣,重新恢複了過來。
林瑜坐在一旁看,闵霈幾大口就咽了一大半下去,狼吞虎咽的,估計嚼都沒有嚼。林瑜又去倒了一杯水出來,闵大少嗦着面條嘩嘩作響,他一邊吃,一邊盯着林瑜的動作,林瑜知道闵霈想問什麽。
“我今天調休了,你慢點吃,實在不行我再給你下一份。”
闵霈搖頭說不要,他低着頭。
“年底多重要啊,你別耽誤了你的事了。”
闵霈說是這麽說,但是林瑜留下來這件事無形地給他了許多勇氣,闵霈昂頭一口喝完所有的湯,放下碗來,第一句話就是。
“我找到張落了。”
林瑜的眉毛挑了一下,闵霈重複到,“我找到張落了。”
從今天早上六點開始到現在,闵霈終于要到了張落現在的電話號碼。他的消息渠道和韓雪的不一樣,要是有人有心躲他,能躲一段時間還是能躲的。
今天有太陽,闵霈和林瑜這兩個齊齊不上班的家夥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闵霈把手機放在桌面上,屏幕閃爍,顯示一個電話正在撥出去中。
沒人接。
闵霈等了一小會兒,站起來把窗戶拉開了一條縫,好透氣。一旁,林瑜就坐在他對面,正默默地把韓雪給過來的資料全部看一遍。張落的電話總是打不通,但是兩個人都不急。
闵霈的手機握久了以後都發燙了,他把通話轉為擴音,又把手機扔在身前的玻璃茶幾上。在提示音不斷響起的間隙中,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許久以後,闵霈突然道。
“他們說,張落從我身邊離開了以後,戒了一段時間的毒,怕留下不好的案底,所以沒去戒毒所。因為狀況還好,他們家就讓他從治療中心裏回去了,張叔以前給我們家開車,技術好得很,但就是對自家孩子管得嚴。張落不能回闵家這邊,後來聽說張叔讓他出去打工了……”
林瑜盯着闵霈的後腦勺,太陽太好,以至于闵霈黑色的毛發邊緣都帶着紅光。闵霈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再抓了抓。在手機不斷響起的‘無法接通’的電子音背景下,闵霈嘆了一口氣。
“他啊,比我還不能吃苦,能去打什麽工?”
可能這是闵霈這輩子第一次接觸到打工這個詞的意義,和他以前了解的坐辦公室、看資料、跟着大佬出去走訪市場、會見各種人物不同,張落這個打工的意義,就是最基層的苦力勞動的意思,從事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事情,甚至連片刻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事情繁瑣,薪水微薄,條件苛刻。
張落曾經過着和闵霈一樣的日子,從錦城的最高處到最底層,你要說闵霈能理解嗎,一下子是肯定不能理解的。
許久以後,電話嘟嘟一下,才通了。那頭喂喂了兩下,闵霈一愣,然後開口。
“張落。”
“闵少。”張落那一頭很明顯的是愣了一下,這人飛快地回答了一句,而闵霈正巧說了下一句。
“你最近怎麽樣。”
“闵少你別來無恙啊。”
這兩句話撞在一起,将兩人語調中的情感對比的無比明顯。闵霈的懷念和張落的不耐煩碰撞在一起,這下兩個人都有點尴尬了,闵霈還沒想到怎麽說下去,張落語氣中帶着不滿。
“怎麽了,闵大少您現在記得來找我了?”
林瑜作為第三人,聽了這一聲後慢慢地放下了手裏的資料,他看了闵霈一眼,眼見着身前這人的臉色都已經變了。林瑜伸出手,輕輕拍拍闵霈的後背。
沒事。
“不是,我……”闵霈有些猶豫,話才到一半就被人打斷了,張落冷笑一聲,“這可都快一年多了,怎麽,知道我吸毒了後大少您跑的比誰都要快。現在又有什麽事想要找我了?”
闵霈僵在那裏,林瑜起身,坐到了闵霈的身邊,他無聲地點了點闵霈的手掌心,示易他別慌,別太傷心了。
可闵霈的心情哪是用傷心這個詞能形容的,張落出事了以後他想盡辦法的去找過了,可是闵家那邊想盡辦法想把這條線給斷了,就憑闵霈這麽信任張落這一點,都不能讓這個隐患再接觸到闵霈。
看到闵霈這邊沒了聲音,張落反倒好奇了,“怎麽了,您這是什麽事情記起我來了。”
“我……”
闵霈盯着窗外,這太陽太大,不知為何大到他眼睛疼,闵霈找到了話語,“我就是問你,去年四月金溪嶺的事。是不是你把我們一行人去溫泉區的消息送給了李海生,以至于HD這邊中途把聚會地點改在了金溪嶺,是不是這樣?”
這件事倒是把張落問的搓手不及,他現在正在緬甸一個小賭場裏潇灑呢,張落啊啊了倆聲,荷官催着他下注,張落于是随口就答應了。
“對,你當時不是坐在我身邊,看着我玩手機嗎?”張落押了一把大的,追加了一句,“怎麽,這事不是怪你沒發現嗎?”
這一句反問,徹底打消了闵霈對張落剩下抱有的全部期望,闵霈想了很多,最後也只問了一句話出來。
“那你曾經和我說過的那個姓朱的小姑娘,到底存不存在?”
這一個問題,倒是猛地把位于賭窩裏的張落的思緒拉了回來,他依稀記得曾經自己喜歡的那個有着小酒窩的可愛姑娘。才記起這麽一點,這一盤開了,他輸了。
“*!”
張落狠狠地罵了一聲,都怪闵霈這個電話讓他失了神,不然怎麽會輸。張落想也不想,直接回了一句,“闵霈你到底還想問什麽,我們倆又不是一個媽生的,少在那裏假惺惺的想關懷我了。我話放在這裏,我張落從金溪嶺那兒出來了,你他媽就別想讓我回去,老子就是什麽都不要了,死在這緬甸邊上,都比做你一條狗強!”
“你在哪裏?”
聽到這裏闵霈就明白了,張落這是已經徹底回不來了,以前闵霈想着以張落的能力在哪裏都會混得不錯,想着張家條件也算可以,但是他卻沒想到張落會到這一步,剛剛那句不是一個媽生的,驟然把兩個人的世界拉的無比遙遠。
他沒想過張落會這麽恨自己。
“不是一家人,”闵霈撐着額頭,“所以當初你把我資料賣給李海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你要是肯出錢,李海生的資料我也給得起!”
闵霈被這句話氣到手指頭都開始發抖了,他腦海一片空白,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憤怒,憤怒還是憤怒。林瑜放下手裏的資料,用力握住了闵霈的左手,他和闵霈兩人十指交纏。
“聽我說,”林瑜的話就像冰一樣落在了闵霈氣得沸騰腦海裏,驟然讓這人清醒了片刻,“如今他已經這樣了,你就別指望還能讓他回心轉意。如果出了國,你就難得把他撈回來。”
林瑜道,“但是你問他,李海生還有他的賭債到底還清了沒,怎麽還清的。”
闵霈愣了一下,林瑜指了指手裏的資料,張落和李海生賭博的開銷可不小,當年這兩人還不知道為什麽能在那麽大的債務下脫身,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賭債遺留在外面。照現在這種形式下去,他們現在已經起了想動闵霈的念頭,很有以後再遇到什麽事,都會打闵霈的算盤。
“我問你,當年你在澳門的那筆債是怎麽還掉的。”
闵霈只是随口一問,那一邊張落卻還真緊張了起來,“你什麽意思,你什麽意思,闵霈,那卡是你給我的,你現在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你要是因為怕這件事,你完全可以回來。”
闵霈還是為張落留了一條退路,他無比期望張落只是因為害怕了,才跑到了國外,但是電話那頭張落的聲音猛地拔高。
“闵霈你他媽什麽意思,那張卡就那麽點錢,你他媽一個公子哥兒還好意思問我!是你把卡給我的!是你說的密碼,我才取的錢,你這話什麽意思!”
闵霈全身上下的肌肉似乎都被氣得顫抖起來,這世間最難過的場景,就是原先兩個無比信任的人撕破了臉,血淋淋的,只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就能造出最大的傷害。張落無法辯解,只會用這幾個詞來回指責闵霈,這一邊闵霈也終于想起來了那張卡。
那裏面是闵章瑩那麽多年給他的零花錢,壓歲錢,甚至還有各種各樣的小收入。闵霈沒有算過,但加起來也肯定是張落還不起的大數目,這卡闵霈是無比信任才給張落保管的,連同他那一次給張落用來追妹子的那一張,他事後都沒問過。
“什麽什麽意思。”
憤怒失望到了最後,也只剩下這句話,闵霈握着林瑜的手,無比感謝這個時候還有人陪着自己,他吼了回去,“什麽什麽意思,就是這個意思!你他媽不是吃我們家飯長大嗎?老子從小到大什麽好東西不是第一時間給你的,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我把你當親弟弟看待,是你他媽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
“老子就是不爽你這種态度,什麽吃你們家飯長大的,合着我爸在你們家工作,他兒子就要伺候你們家一輩子啊?我呸!你他媽說都是我的,我問你,我要整個闵家你給不給!”
張落站起身,把桌面上的錢全部推到了賭桌一邊,示易荷官下一盤,“闵霈你給我聽好了,我他媽就用了你兩張卡的錢,現在用的都是老子自己賺的,李海生那賤人和我沒關系,那老玩意唬了我就跑,別他媽拐彎抹加的陰陽怪氣的來問我!他尼瑪有AY那群人罩着,老子沒有,老子他媽出來自己賺!”
“賺到賭場裏來了嗎?”闵霈冷冷地問。
張落被反問了一下,目光心虛的下移,他盯着桌面上這一盤笑了,示易再追加砝碼。
“青山常在綠水長流,風水輪流轉,闵霈你等着,說不定以後有你求我的時候!”
闵霈盯着龍城的天空,默默地挂斷了電話,把張落那人剩下的話語掐斷在電話那頭。林瑜一直都在,聽完了全程,他看着闵霈把手機扔在桌面上,許久以後,闵霈道。
“張落回不來了。”
他的那個弟弟已經沒有了。
林瑜伸出手,闵霈則無比配合的摟着他的肩膀靠了過來,尋求一個溫暖的懷抱。闵霈毛茸茸的頭發蹭在林瑜的耳邊,這人身上的煙味飄了過來,林瑜也不嫌棄,闵霈把腦袋埋在他的頸部,小聲道。
“回不來了。”
他們倆擁抱了好一會兒,林瑜閉着眼,想着要怎麽開口。過了一會兒,闵霈吸了吸鼻子,伸手又把手機拿了過來。他當着林瑜的面把卡取出來,林瑜愣了一下,看着闵霈把手機卡捏斷了。
“也好,就像他說得那樣,綠水長流,以後我們就有緣在見吧,只不過我想我以後也看不見他了。”闵霈把卡扔在地上,像是舍棄了無數的過去,林瑜知道這人不開心,問,“還有煙嗎?”
闵霈從衣兜裏摸了一包遞了過來,林瑜看了一眼,打趣道,“這又是誰給你的。”
“你爸以為你欺負我不讓我抽,悄悄塞了一盒給我。”闵霈遞火過來,林瑜也不管戒煙這件事了,他叼着煙,接了火。
“你這可以啊,別人都是拿煙孝敬公公,只有你還把煙拿回來了。”
闵霈知道林瑜是調侃他,但是林瑜這麽說了以後,氣氛突然就好了一點。闵霈和林瑜兩人叼着煙,盯着窗外,并排坐着,沉默不語。
十指相纏,陽光默默地灑下來,把他們倆曬得暖烘烘的,空氣裏一下子安靜到可怕,好像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些語言似乎都不存在過。
林瑜彈了彈煙灰,闵霈突然道。
“你看到資料最後一段嗎,李海生說,他是我親爹才進的AY,看樣子我真的是一條肥魚,這上天入地的,每個人都都覺得我好下口。”
“拉倒吧,海裏面長得胖的魚都靈活,你還差了點。”林瑜叼着煙,笑了。
“林瑜,聽我說。”
闵霈拉着這人的手,林瑜的手指修長,糾纏在一起的時候骨感明顯,闵霈的手掌用力,“我想給那些看不起我、想在我這裏弄到好處的人一個教訓,我要讓他們知道厲害,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
闵霈停頓了片刻。
“我想要你幫我。”
身旁的那人眯了眯眼,林瑜緩緩吐出一個煙圈來。
“好啊。”
一個小尾巴。
就在遙遠的緬甸小鎮上,張落剛剛那一把壓的太大,翻倍以後結果一次性都沒了。他輸紅了眼,于是開始借錢,短短一個下午,借來的錢比他今天投進去的還要多,眼見翻本無望,張落想走了,這時幾個守場子的人圍了過來。
張落心裏一慌,他來這邊的時候和家裏斷了個一幹二淨的,電話號碼什麽的全部都換了,別說外面的人能夠找到他,他自己都聯系不上家裏的人。看着對方的棒子都拿出來了,上面還沾着血,張落一愣,當場就跪下來求爺爺告奶奶的。
“有有有,錢是有的,”他想起這點錢,有一個确實拿的出來,張落按着電話回撥了回去,那一頭卻變成了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