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炭同爐

第49章

闵霈出了環湖會館，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了劉浩。他深知自己的性子，去金溪嶺的話，在這種暴怒的狀态下，肯定是撐不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的。劉浩給他安排了一輛車，闵霈連個招呼都沒給李海生打，就直接走了。

和林瑜不同，一路上闵霈至少手是空出來的。他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能聯系的聯系，卻處處碰到了軟釘子。最後他把電話打給了柳青。

“哎，我的闵大少啊，當初叫你喊上我去龍城你又不願意，現在知道找我了。”

闵霈知道柳青這人喜歡胡扯，直言道：“這是怎麽回事？金溪嶺的事情。”

“什麽怎麽回事？”柳青一被問，反倒一頭霧水，他反問一句：“出了什麽事了嗎？金溪嶺不是挺好的嗎？療養院能出什麽大事？”

聽柳青這麽一說，闵霈心裏大致知道了什麽，這事要是連闵章瑩一手為自己培養的柳青都不知道，那麽他問再多人都沒有用。車裏一下子沒了聲音，司機悄悄從後視鏡看了這位大少一眼，只見闵霈盯着窗外，目光凝重了起來。

金溪嶺今天迎來了幾個大客，闵霈下車的時候，天色已晚，暮色沉沉。他直接讓司機一路把車開了進去，到了療養院的後半部處禁止通行的地方，闵霈才下車，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去了誕生所。

這一次保安學乖了，知道這也是今天來找麻煩的人，攔都沒攔。闵霈踏進誕生所的第一句話。

“把所有的簽字文件，審核文件以及療養院誕生所所有的流程處理方案全部給我。”

林瑜技術出身，來到這裏第一件事自然質問的是這項技術到底成沒有成功，是否存在隐瞞。闵霈一直負責管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流程是否合法，整個運行過程中到底出現了什麽管理漏洞，才會出現如此大的纰漏。

兩人專攻之處不同，卻又全部對準了此事的核心要點，前臺小護士被吓得搖搖頭，示意自己沒有權限。

闵霈于是直接進了電梯，上了三樓。片刻以後，電梯門緩緩打開，這一次他不再害怕這滿目的慘白，也不再逃避，闵大少踩在電梯地板那華麗的闵氏花體字上，對着電梯門口站着的那人打了個招呼。

“媽。”

闵章瑩微微攏了攏身上的外套，打量了闵霈上下一眼，“闵闵，來了啊。”

闵大少許久不見自己母親，竟第一次發覺對方有點兒瘦了，眼角的魚尾紋好像也有所增多，他的目光落在闵章瑩額角已經有點斑駁發白的發絲上，縱使闵霈在路上猜出了多少的事情，他還是要委婉一點的和自己的母親談。

“別走了，媽，我們有事得要聊聊。”

晚上七點，正是家家戶戶歡聚一趟，享受夜晚降臨的時候，而就在金溪嶺療養院的三樓，今天燈火通明。一份份文件攤開在桌面上，一頁一頁，看樣子已經是有人認真翻完了。

闵章瑩挑了個舒适的位置坐下來，那裏等闵霈，看看他想對自己說什麽。這一位年輕的闵氏成員在查看完所有的文件以後，并并沒有開口，只是盯着玻璃之外，那一頭是暮色沉沉的金溪嶺。

“我剛剛看見，七月份的時候是胡醫生簽的名，說是已經成功銷毀了林瑜在這裏保存的精子。”

闵章瑩摸了摸自己有點幹澀的嘴唇，“對。”

闵霈站在窗邊，剛好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闵母的動作，他一言不發地走到飲水機前，一邊倒水，一邊繼續說，“那到底是為什麽？已經銷毀了的精子最後還出現了，媽，金溪嶺療養院能保證只出現了這一例，就再沒有其他了的嗎？”

“啊？”闵母撐着頭，看着闵霈倒水的樣子，“看樣子是一個很大的管理漏洞呢。”

“當然。”

闵霈把茶放在自己母親的桌前，推前一點示意她潤潤嗓子。闵章瑩擡起頭，闵霈眉頭微皺，對她道，“可精子結合之前的授權，是你簽的名。”

“長大了啊，知道心疼我了，早知道早一點把你送來龍城。”闵章瑩接過那杯茶，溫度正好，她抿了一口，回答。

“對，我簽的字。”

闵霈剛微簇的眉頭直接皺成了一團，整個人的氣勢都微微一變。他盯着自己的母親，闵章瑩不慌不忙就這麽繼續喝着手裏的茶，闵霈這麽多年，自然知道闵章瑩這副模樣就是不怕他問。

半晌，闵霈才擠出來一個詞。

“為什麽？”

“因為你啊，聰明是聰明，但就是不夠狠。”

闵章瑩手中的茶還冒着熱氣，“不夠狠啊，闵霈。你對自己不夠狠，對林瑜也不夠狠。還有一個精子是林瑜的，你清楚我在說什麽了吧？追一個小技術員，追了大半年都不到手，我都看得心急。”

闵霈心髒撲通、撲通跳了兩下，他猛地沖到桌前，飛快地翻看起下面的文件，然後盯着上面的資料擡起頭，“你們通知林瑜了嗎？”

“我肯定通知了，你早就應該用這招把林瑜綁在你自己身邊的。”

手中的資料一抖，文件從闵霈手中落下，他慢慢轉過身，“你說什麽？”

“我這是為你好。”

“你通知林瑜了？”

闵章瑩捧着茶杯，目光越過淡淡升起的水汽，看了過去：“你心軟，下不了決定，于是我就幫你推一把。闵闵啊，孩子都有了，你難不成就不知道怎麽進行下一步了嗎？林瑜這人看上去難得撬動，其實心軟的很，哄一哄就到手了。”

“你說你通知林瑜是為什麽？什麽叫有了孩子，哄一哄人就到手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又不蠢，想一想就明白了。”

“你問你為什麽要先通知林瑜而不是我！”

闵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親。闵章瑩捧着茶杯看過來。這位歷經風雨，久經沙場的老将坐直了身子，手腕上那通透的像冰一樣玉镯撞到了桌角，發出清脆一聲輕響。

“我當然是為你好！怎麽就不能通知林瑜了！”

聽到這句話，闵霈心底頓時湧起一股怒火，之前人人都說闵大少性子不好，容易動怒，而自家人才知道那是闵霈裝的。闵大少歷來都是喜歡把自己的情緒藏在水面之下，他總是顯得大大咧咧，好似不怎麽心細，從不把事情較真到底。

可闵霈一生氣，就是真生氣了。

“林瑜又不是我之前追求的那些小男生，我當然不願意用之前的那些方法。如果随随便便我動一動手指頭，林瑜就湊上來了，那他就不是林瑜了！”

闵霈嗓門有點大，“你這件事本來就已經做錯了，你想過要是公衆知道了這件事後，對整個金溪嶺還有整個誕生所的産業影響有多大嗎？這已經不再是你說為了我好的事情了，一旦這件事爆發，療養院之前所有的精子還有造人數據全部都要重新盤算！”

“全部！”闵霈着重強調了這個詞。

闵章瑩放下茶杯：“我在和你說林瑜的事情！”

闵霈吼了過來：“我在和你說療養院的事情，這是你的第一家産業，你怎麽忍心就這麽做！我是在這裏出生的啊！”

“那就不讓公衆知道這件事就行了。”

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闵霈慢慢瞪大了眼睛，闵章瑩重複這句話：“那就不要公衆知道這件事就行了，自己家的事，你就給我捂在自己家裏！”

闵霈嘴唇顫抖，卻吐不出來一個詞來，闵章瑩繼續道：“我哪一次不是站在你這邊，為你好。你之前在錦城玩得那麽瘋，我知道你沒上心，于是要收場的時候，我都派人給你收了場。現在難得。”

“難得什麽？”闵霈問。

“難得有一個你真正上了心，想要的。你是我惟一的兒子，你想要什麽，我必然是把我能夠給你的全部都給你。闵霈啊，媽媽以前不是沒教過你。”闵章瑩站起身，她姿态從容，慢慢走到自己兒子身邊，她将手按在闵霈後背，輕輕拍了拍。

“林瑜是你想要的，金溪嶺療養院是我們闵家的，他既然在這裏存了精子，你就得會用自己手上最好，最快的牌，不然等你那慢慢吞吞的性子，到手還要到什麽時候。難不成你要等到林瑜之前的小情人回來，等到你都要回錦城了，還在玩那來來回回進進退退的游戲？”

闵章瑩站在闵霈身後，語氣溫柔而又誠懇，這一位母親語重心長。

“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裝瘋賣傻，也不應該把人捧成那樣，你這麽做真讓闵章瑩兒子的名頭丢人，為了個小小技術員連闵家的臉面都不要了。早一開始，你看上林瑜的那一眼，你就應該把這件事這麽做了。”

闵霈聽的背脊發涼，闵章瑩翻開一頁紙：“你不說，我不說，等到孩子大了一點，等過了這十四天的倫理期，等林瑜看到了孩子，聽到了心跳的時候，再鐵石心腸的人，遇到了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都會心軟的。那個時候，那林瑜骨頭再怎麽硬，你都拿的下來了。”

闵霈猛地後退一步，躲開了闵章瑩的手，那手掌的溫度一下炙熱到讓闵霈感到害怕。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媽。”

“我以前确實不是這樣，可是上次你和我在錦城為你爸爸存不存在這件事吵過了以後，我就想通了。”闵母收攏一**上的披肩，“與其讓你一直怨恨覺得我沒有為你做什麽，還不如讓我一次為你做夠了。”

“可是我要的不是這樣！”

“你狠不下心來的事，媽媽我幫你做，你下不了手的事，我也來幫你做，媽媽現在只能幫你幫到這樣。不讓你好好明白一次，你就永遠都長不大，披着個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想承擔的外皮，一天到晚胡鬧，我就是要動你最重要的東西！你最喜歡什麽事情都遮着掩着，不表露出來，我就讓你和你最親的人都好好的磨一磨，把你那真實的性子給磨好！”

“林瑜是和我過日子，我想怎麽愛他，想怎麽追他，想怎麽把他捧在手心這是我的事情，但是這件事的重點不是這個！“

闵霈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文件嘩啦一下落了滿地。闵章瑩毫不示弱，也猛地拍了桌子一下，玉镯咔噠一聲響，闵母氣得面紅耳赤。

“這世間，哪有什麽真正的兩廂情願，情投意合了以後再一起過日子的。你不夠狠，我就幫你狠，有了孩子做樞紐，林瑜他還逃得了嗎？他那一心軟的性子，等到孩子有了心跳你再去告訴他，林瑜那種性子，看上去硬的狠，只要見到孩子心軟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磨到最後，他就是你的了！”

“這是犯法的事情啊！我在和你說這個，我要是保不住你，保不住林瑜，保不住這個孩子，你現在做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你到底是在瘋什麽瘋！”

曾經偌大的闵氏現在只有兩人，闵章瑩性格要強，闵霈又是獨子。一直以來，哪怕闵章瑩把闵霈捧在手心裏呵護，闵霈也都學會了看她的臉色。可就算是被流放來龍城了之前，那時候闵霈因為父親的事情時常會和闵章瑩起争執，但都沒有這樣對闵章瑩吼過，唯獨這一次。

“你犯法了啊！知法犯法啊！”

闵霈一拍桌子，桌上的擺式直接倒了一半：“這件事已經超過我的私事了！這件事是關系到整個金溪嶺，整個療養院，整個闵氏醫療，甚至還有整個闵家的大事，媽！你一直要我做個合格的繼承人，那我現在就擺明了和你說了，私事我現在放在一邊，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做了什麽！”

“我只有你一個人親人，你不要在這件事上……”

闵霈的話卡在喉嚨裏，闵母被自家兒子吼的一退，這是她第一次仰視自己的兒子。闵霈一米八幾，闵章瑩自己才一米六。闵霈聲音太大了，大到自己的耳朵裏都嘤嘤作響，他這時才知道自己剛剛是真的對自己的母親動了真怒，闵霈也後退一步。

“抱歉。”

這個詞卻瞬間讓在場兩個人都酸了眼睛，闵母一直以來性格強勢，自然是不曾對闵霈說過這句話的。闵霈又一直揣着個架子，胡鬧就胡鬧，只要不出格就行。然而就這麽簡簡單單，母子兩之間從未出口過的一個詞，将兩人距離扯遠了一點，又莫名拉近了一點。

“媽，你聯系了林瑜，對嗎？”

闵霈撐在桌子上，低着頭，他沒有聽見闵母回答，但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這件事，你為什麽要做這件事呢，就算是你能夠把簽字的事情抹除了，說成是意外事故，可，可那是林瑜啊……林瑜是什麽人啊，那個家夥你剛剛也說了，心其實特別軟，我就是知道他心特別軟，所以我就在他身邊胡鬧，但是又不敢出格。”

這是闵章瑩自闵霈成年了以後，第一次看見她的兒子哭。

“這件事你就讓我一個人疼就行了，林瑜那麽心軟，又聰明，肯定會……肯定會心疼我。他自己也說過，林瑜他自己都分不清心疼和愛意的邊界在哪裏，我和他說過我的故事，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心疼的。可我要的不是心疼，我又不是米曉楠，我答應過他的，他是要被人寵着的，而不是他要被我的這點破事給傷害的！”

闵霈豆大的淚水砸在桌面上，倒是真的把闵章瑩這女強人給砸慌了神。她彎下腰，一滴一滴透明的淚水落在桌上，看到了闵霈那悔恨不已的神情，還有已經紅了的鼻尖，知道這一次自己是真的可以放手了。

“好了，真的是，哭成這樣。”

闵霈沒有擡頭，闵母的聲音：“你再哭，再哭我就把林瑜送走了的。”

闵霈回過頭，闵章瑩來到會議室的一角，那裏有一扇木門，看樣子是用來裝衣物的。闵母緩緩地将門拉開，後面是一個小隔間，林瑜就站在那裏。林瑜上前一步，和哭紅了眼的闵霈打了個照面。

闵霈嗷嗚一下哭出了聲，林瑜則摘下眼睛，揉了揉眉角。

闵章瑩笑了，卻不知道為什麽又想哭。

“好了，好了，我不繼續鬧了，你們倆算是在我這裏合格了吧。”

作者有話說：賊肥的一章，已經終于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