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炭同爐

第48章

林瑜只用了一個半小時不到，就到了金溪嶺療養院。

他下車鎖門，直接向金溪嶺後方的會館走去，守在門口的門童們見到他了以後如臨大敵，想要攔卻也攔不住。機靈一點的早就通知胡志安了，其他的看了幾眼，卻不敢上前去要鑰匙。

丘醫生作為知情人之一，自然是一直守着，他站在療養院後方的高樓上，看着林瑜一路過來。只曾經那位看上去溫文爾雅、面如冠玉的男子，此時已經完全不再是當初給人的感覺。那人神情凝重，嘴角下沉，眉頭微聳，一路走來，竟走出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出大事了啊，這是。

丘醫生這麽多年，自然是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的。他下樓趕到大廳，剛好遇上林瑜想進來，門衛不讓，那人站在誕生所門口來了一句。

“你們敢攔我看看？”

上一次林瑜前來這裏的時候，光是檢查就花了不少的時間，甚至每個人收繳了電子産品後，還要配備倒計時的電子表。這一次，林瑜自然是不會把電子産品交出去的，不然一旦出了任何事情，那就真是任人魚肉的狀況了。

“林先生，不要急。”丘醫生回頭一看，胡志安已經到了。

老人示意門衛讓林瑜進來，這個時候大廳裏已經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胡志安指了個方向，讓林瑜先去那邊會客室。

“林先生，誕生所有的地方不讓帶電子産品，是怕突發情況會對這裏培養槽中的嬰兒産生不良影響，如果你願意，我們去會客室，那裏可以帶上所有的東西。”

林瑜站在門口，目光如炬。胡志安嘆了口氣，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訪客理了一**上的衣物後，大步走向了會客室。丘醫生盯着那人離去的背影，默默咽了一口吐沫想要溜。

胡志安看他在，于是把丘醫生喊來。

“小丘啊，這樣吧，你和我一起組織一下大家，先散了吧。”

胡志安上前一步，讓衆人回去：“先散了吧。”

林瑜來到會客室門前，連續一個半小時的高度緊張，使得他的手指還在無意識地顫抖着。林瑜深吸一口氣，按奈住胸口那一團翻湧的氣焰，推開了會議室的大門，果不其然，早就有人在裏面等着他了。

闵章瑩翻了一頁手上的資料，然後看了門口的林瑜一眼。“來了啊，林瑜。”說完她将那本宣傳冊放在身前的隔桌上，朝林瑜示意道。

“坐吧。”

這位女強人簡簡單單幾句話，就已經把她和林瑜的位置定下了。闵章瑩坐在沙發的主位上，背對窗戶，姿态從容，而她身前能坐的地方，只有斜對方的一個長沙發。林瑜沒有接過她這一套，只是站在那裏。

“坐不起，闵夫人。”

闵章瑩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個弧度，她擡起頭，第一次正式和林瑜打了一個照面。闵章瑩就像剛剛從宣傳畫上直接走下來的女強人，衣着簡潔大方，細節處卻透露着精致，她低頭，轉了轉自己手腕上那碧綠色的镯子，再擡頭重新看了林瑜一眼。

目光看似溫柔，卻犀利無比。

林瑜雖然早就知道這是誰，但還是被那雙和闵霈一模一樣的眼睛震住了片刻，可再像，眼睛裏的某些東西是不同的。

他在來的路上早就做好了準備，林瑜一開始氣得血氣翻湧，但是在這一個半小時裏的路途中，卻又有了時間來好好推算這件事情。林瑜大約猜出來了也大致算是猜出來了金溪嶺應該來了誰。

“也好，你開了幾個小時的車，站一站對身體有好處。先活動一下，別等以後年紀大了，那個時候就站不住了。”

闵章瑩看似說得輕巧，但還是給了林瑜下馬威，林瑜此刻沒有過多的心思和這位董事長繼續糾纏下去。

“闵夫人，今天我先問你一件事情，就金溪嶺療養院通知我的事情，這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闵章瑩抱着胳膊擡起頭，似乎來了興趣：“你為什麽要問是真的是假的？”

“因為時間太巧了，闵霈才剛剛在上海鬧過了，就有了這件事情。”

闵章瑩的目光從林瑜身上掃過，對方今天穿着一身淺色風衣，顯得身材清瘦無比。林瑜将手插在口袋裏，面對自己的時候，一臉嚴肅，語氣飛快，似乎整個人都不耐煩似的。

她笑了：“怎麽不是真的，今年七月份闵霈在杭州，寧願被我抓回去都要用闵家的身份罩着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存在了。”

林瑜眉頭一跳，他是真不知道闵霈當初喊着自己去西湖游玩，罩着自己不被那群人找去付出代價有多大。

“你是說，七月份我精子存儲到期的時候，是金溪嶺這邊沒有履行銷毀的義務嗎？”

“可是你四月份在我們這裏的時候，也沒有正式在排隊解除合同上簽字啊，林瑜。”

闵章瑩抽出一份資料，緩緩推到了林瑜身前，她背對着光線，語氣輕緩：“我們這邊的問題，最多只是說三個月後忘記通知你了，又沒有多收取一部分金額，也沒有違規操作。是你自己忘記回複療養院的丘醫生，說你要放棄排隊了。”

林瑜的心髒停跳了片刻，想明白氣得後牙槽發癢。

“你們這邊的醫生可是說時間到了，就會直接退出的。”

“哪有，這可是一年光儲存費用就上好幾萬的項目，想要解約我們這邊肯定是會再次和本人确認的。你當初簽訂的時間協議可是到了明年，當初是你主動要提前放棄，你沒簽字，時間還沒到，我們怎麽敢。”

闵章瑩翻開資料，林瑜目光落在上面，放棄那一欄是空白的。

四月份的時候，林瑜他沒有簽字就走了。

林瑜這下知道了，闵章瑩這一邊是提前做好準備了的了。

他深吸一口氣，一個半小時之前已經壓下去的那口血氣又翻湧了上來，林瑜後退一步，又上前。

“那給我解釋一下結合成功了的事情，孩子是怎麽回事？”

“就如你所見，”闵章瑩微微擡起頭，“這家醫院是我的，我授權了，成功了。”

林瑜一愣，沒想到闵章瑩是真的敢說。

“如果今天是您在這裏，也就是說……剛剛療養院這邊通知我精子結合成功裏這件事裏，還有一方精子是……是闵霈的對不對？”

闵章瑩盯着林瑜，這一位平日裏大氣穩重，如冰山一樣冷靜的男人已經直接對自己使用了‘您’字了，甚至差點連斷句都不會了。看樣子已經是氣得不行，闵章瑩靠在沙發座椅上，微微放松，懶洋洋地回答。

“是。”

“我會報警的。”

林瑜飛快地回答了對方，然後抽出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唇邊，好控制住自己想要迸發而出的話語。指尖冰冷，林瑜知道這是自己氣得急了血液都快到心髒去了的原因。

闵章瑩眨眨眼，似乎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你在猶豫什麽？報警電話的話，我想胡志安并沒有将你手機收起來。”

“你通知了闵霈了嗎？”

林瑜這句話倒是讓闵章瑩重新坐直了身子，“還沒有。“

闵章瑩背對着光線，太陽西沉，可房間裏的光線卻讓這位女強人很好的欣賞了這位冰山美人慌亂的那一瞬間。

“林瑜啊，你就是看上去特別冷靜，對人特別殘忍，可你骨子裏還是太善良了。”

“我不對你善良。“林瑜擡起頭來：“這件事已經觸碰到我的底線了，闵女士。”

“我又沒通知闵霈。再說了，我就算通知他了，我也可以把事情控制在很好的範圍內，我今天之所以會提前告訴你，是因為，”闵章瑩點了點桌子：“我想和你聊一聊。”

“聊什麽。”

“聊，有關下一任闵氏接班人的事，聊，現在培養槽裏的那一團細胞。林瑜，你要知道，那個孩子裏有一半基因是你的，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林瑜站在那裏，今天降溫，下午時分又逐漸沒了太陽。闵章瑩的輪廓逐漸陷入變深的黑暗之中，林瑜看着她，小聲問，“你拿了我和闵霈的精子，你想拿那個孩子對闵霈做什麽？”

“沒什麽關系，就是闵霈很久之前就想找到自己的爸爸是誰，這件事你可能也知道。只是說，這麽多年，來來回回我們母子倆吵了那麽多次，現在他翅膀長大了，有力氣飛了。且不說那個李海生是誰，我總要先握一點東西在手裏。我養了他那麽多年，你也知道……”

林瑜記起來闵霈的戀父情結，卻不知道闵章瑩會對此防備成這樣。

“怕是他真跟着其他人跑了呢？”

她将一張照片從桌面上某個文件夾裏抽出來，林瑜定眼一看，是上海時候的。

十一月份的上海夜晚，車流不息，燈光璀璨，闵霈半跪在地上擡起頭，和林瑜對視一笑。

“他很看重你呢，林瑜。他要是跑了，我已經有孫子了。他要是不走，我算是立功了，不是嗎？”

照片上，闵霈那幸福的笑容讓林瑜心裏驟然一緊，他看向闵章瑩，這位女士的眼睛和闵霈的其實完全不一樣。他突然記起來闵霈曾經在那個晚上對自己說過的話。

【林瑜啊，要是這一切都是我媽想整我的話那可怎麽辦啊？】

他從未見過闵章瑩，終于明白闵霈說得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你覺得我會心軟。”

“現在這只是一團細胞而已，如果速度快的話，我們可以在十四天之前終止……現在還在道德倫理期。”

“你覺得我會在什麽事情上心軟。“林瑜反問。

“我剛剛說你看上去冷靜，骨子裏還是太善良了的意思，是告訴你你根本就不夠冷靜。”

闵章瑩雙手交握。

“林瑜，你不懂利息最大化，我兒子喜歡你，只要你安靜一下下，再冷靜一點思考這個問題。按照現在的狀況，只要你點點頭，我們倆好好合作，我至少現在可以保證，日後半個闵家就是你名……”

“夠了！”

這是林瑜生平第一次打斷別人的話，“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這件事已經和科學倫理還有其他什麽東西沒有關系了！闵章瑩，如果你害怕闵霈會離開你的話，你直接和他溝通比這一切都來的快的多！如果你要什麽可以控制闵霈的東西，什麽都好，你就是不能用這個！”

闵章瑩站了起來，她比林瑜矮了一個頭，但是氣勢毫不輸林瑜，她和林瑜對視。

“你是要叫停進程嗎？還是要幹什麽？木已成舟，你要再狠一點。現在我們就可以達成協議，林瑜。我向你保證，孩子出來了以後會喊你爸爸，而闵霈他那麽喜歡你……”

“我不懂你的邏輯，闵章瑩，這件事是底線的問題，我會報警的，真的。孩子的事情我會和闵霈讨論，這件事你不要插手，致于他喜不喜歡我，他愛不愛我，這是我和他的事情……與你無關，還有……”

“還有，誰來通知闵霈這件事。”

林瑜難得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明白誰來開口，就意味着誰要背負着讓闵霈痛苦一輩子的決定。

有人道冰山難融，卻不知道冰山的融化，是粉身碎骨，是冰架斷裂，是一種近乎于毀滅的壯美。林瑜覺得這個詞難以吐出，他想了一下闵霈要是知道了闵章瑩今天說了什麽，只怕是心都要裂掉。

“我來。”

林瑜的手放在門把手上，用力握緊，想離開但還是停下了腳步，“還有，您作為闵霈的母親。”

林瑜松開門把手，轉身決定把這些話說完再走。

“您真的是有無數的選擇可以留下闵霈來，無數種辦法，但只有這件事是您最不應該做的。您比我清楚闵霈，應當要清楚的多。他現在就只有一個親人，那還是您，可如果您不是相當清楚闵霈有多看重家庭這種血脈契約，就不會用這種辦法。”

林瑜将手機拿出來，示意給闵章瑩看：“我一直在錄音，這件事如果是真的，闵女士，應該是怎麽樣就是怎麽樣。但是闵霈他，他現在由我來通知，您最好別讓他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目前唯一所知道的血親，會用這種辦法來算計他。”

闵章瑩站在那裏，目光如刀一般，林瑜拉開門。

“還有，闵霈很聰明，他聰明到這件事您根本就瞞不住他。我告訴你，闵霈他聰明到只要見到你一眼，他就會知道你在這其中做了什麽。他早晚有一天會因為您的這些作為傷心到心都會碎掉，我寧願是有人慢慢告訴他這一切，也不願意讓他自己知道。可是你不心疼他，我心疼他，所以請您……”

林瑜扭過頭，直接看了回去。

“從這裏離開，先離開金溪嶺不要見他，等闵霈接受了一些現實再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