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明樓裏的一杯酒
燕京城這地方乃是王氣所在,當年元世祖忽必烈命郭守敬堪輿風水地勢,造得了這座城池。雖說是在幽州北鄙,然而山水不缺,氣勢綿長,的的确确有天子居停的氣象。
而在京師北城,與皇城西苑裏一脈流水,便是前海、後海、西海三處池苑。這三海又與西山河流以及運河通着,活水周流,并不是平常池苑可比。此時正是四月初夏,兩岸柳綠如煙,看上去倒很有幾分江南水鄉的風光。
劉萬財的騾車沒到銀錠橋,就讓他叫停了下來。他下車付了腳資,便背着手,慢悠悠向醉明樓踱了過去。
醉明樓在後海東沿,也是京師有名的酒樓。後海不比前海,周圍多是王公貴戚的府邸別院,能在此處開店,可知背後的靠山确實過得硬。樓分四層,層層推開窗棂,都能看見這水波粼粼,綠柳高牆的景象。才子墨客登臨,每每見景生情,“酒不醉人,人自醉也”——也往往被樓裏的護院打手叉了出來,一通暴打,被罵做是裝醉賴帳的窮酸,這也算得是此處獨特的風景了。
劉萬財倒是知道,這酒樓根本就是錦衣衛的産業,樓裏跑堂打雜的夥計,往往便是衛裏的力士快手。錦衣衛開這個酒樓,主要是為了從客人嘴裏打探市井新聞各色線索,至于是不是盈利,反而在其次了。
劉萬財之前跟案子的時候,也到是來過兩回,只是這酒樓主要面對的是上流主顧,酒菜價錢對他來說,倒是有些肉疼,所以他不是跑公差能報銷,也輕易不涉此地。
他眼見到了樓門口,咽了口唾沫,整了整衣冠,踱着方步,就走了進去。
“有客一位!裏面請!”門口的小二大聲招呼着,馬上有個跑堂夥計過來接引:“呦!貴客老爺您來啦?您樓下便飯還是上樓雅座?今兒三四樓都被大貴人包了,員外您要雅座只能二樓,實在對您不住。”
看來三四樓正是此次差遣考較的地方了,劉萬財心念轉過,笑眯眯對夥計說道:“倒是與一位侯員外有約,不知他到了未有?”
那夥計眼神流動,卻看見劉萬財一只手不着痕跡地從袖筒裏伸出來,把一塊牙牌略晃一下又縮了回去。他馬上堆上一臉笑容:“原來是侯大官人的貴客,快快樓上請!客一位!三樓!”
劉萬財穩穩當當一步步上了樓,他的神态步速,完完全全是一個小財東該有的樣子。樓下的各路客人,很明顯誰也沒在他身上看出什麽,眼神都是一掃而過。上了二樓,又有夥計引路,他直接上三樓而去。
三樓的樓梯口,站着兩位仆役打扮的中年人,看着劉萬財上來,對他打了個眼色。随後看見劉萬財手裏牙牌,又都讓開到兩邊。劉萬財拱拱手,往裏走去。
拐過樓梯,兩邊全是單間的雅座包房,走廊裏站着位管家打扮的男子,兩眼精光四射,顯然不是個一般人物。他上前查看了劉萬財的牙牌,只是小聲說了句:“賞鱗間,等着。”然後向身後瞥了一眼。
劉萬財會意,往他身後走了幾步,果然看見一間包房門口挂着“賞鱗”的木牌,于是推門進去。
讓他略吃驚的是,房間裏已經有了一人,仔細看時,劉萬財便微微笑了。這位是個熟人,南司快馬庚字隊的陸壬甲。
“陸長腿兒,你小子也被派來了?”劉萬財坐了下去,小聲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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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你殺豬劉都能來,我飛刀陸就不能來麽?”陸壬甲眼皮都沒擡。
劉萬財呷了一口茶水,冷的。然後他小聲問道:“你小陸是司裏的老人,不比我這做暗樁的。給透個底兒,這回什麽差遣?要這麽大張旗鼓的。”
陸壬甲把身子湊過來,對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不——知——道。”
劉萬財差點把茶水吸到鼻子裏去,“你耍我啊?!陸長腿兒~”
陸壬甲聳聳肩,“我只知道這回的差遣,是都督親自派下來的——據說這回東廠也要出人一起辦案。”他拿手指了指天,“有人偷偷傳,這是皇爺的安排。”
啧啧啧,劉萬財倒吸了口涼氣兒。能讓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陸大人親自安排差事的,除了龍椅上的當今天子嘉靖爺,還能有誰呢?而這樣的差事,無疑的怕是艱難無比,甚至得付出生命代價的吧。
然後賞鱗間裏就暫時性地冷了場,陸壬甲和劉萬財都直楞楞盯着茶杯,各自在想自己的事兒,直到有人推開房門。
“陸壬甲!該你了,上樓,陪月間。”
陸壬甲一眼不發地站起來,兩條長腿格外顯眼,但劉萬財知道,這家夥可不是腿上功夫,而是玩的一手好飛刀,又擅長易容,只要不站起來,倒是真不容易被看穿。
又大約等了一柱香的時間,終于門又打開了,那管家打扮的男子招呼劉萬財也上四樓。他于是趕緊快步走了上去。
一進入陪月間,他看見這間屋子蠻大,八仙桌移到了靠窗處,留出一片空地。而八仙桌後已經坐了一位員外打扮的中年男子,兩邊站着幾個随人,看臉手便知道都是功夫深厚之輩,不知是南司還是北司的好手。
“标下南鎮撫司世襲小旗劉萬財參見大人!”劉萬財在桌前站定,單膝跪地,抱拳施禮。
那男子沒有直接叫他起身,而是翻看着桌上的紙箋。
“劉萬財?四十三歲。世襲暗樁小旗。平時開豬肉鋪?”
這位大人身邊的随從裏,有人噗嗤笑出聲來,随後又被這位大人敲桌子的聲音堵了回去。
“都是衛中兄弟,笑什麽笑?罰俸一月。”這冷冷的聲音充滿了上位者的威嚴,房間裏的氣氛為之一凝。
“起來吧!演校下武藝——你拿手的是雙刀?”
劉萬財起身應過,然後肅立當場。他雙袖一抖,兩把靠手短刀出現在手上,然後他拉開架勢,舞動起來。
如果這時有人進來,大概會很驚異——一個鄉下小財主一樣的中年人,居然身手如此靈活。那一片刀光,舞動得似乎水也不進。而劉萬財的輾轉騰挪,居然也落地無聲。那桌後的幾位好手饒有興趣地看着,臉上的神色都已經不再小瞧。
劉萬財正舞到興處,突然那位大人出言道:“收了罷!”他随話音瞬間收了刀光,雙刀毫無痕跡地有收回袖裏,然後抱拳施禮道:“大人,小的演練完畢。”
那位大人滿意地說道:“不錯,武藝不錯!氣也不喘,還是有兩下子。我看卷宗裏,你破獲的案子不少?怎麽也一直是個小旗?”
劉萬財連忙答道:“總是小的乖謬,雖然出力,然而壞規矩王法的錯處多,功過也就抵了。”
“你可有怨言?”
“回大人,小的自小就跟着自家爹爹跑衛裏的差使,知道自家做的是忠君報國的大事,每月又有俸銀祿米,怎能不盡心盡力,又怎麽敢有啥子抱怨。”
那位大人笑了一聲:“說得好!這次差使要是做得好,也不管你壞不壞規矩,總是要論功的——這回只看結果,不看行事。我覺得你很是不錯,來人,倒杯酒給他——來醉明樓,怎麽能不喝點這裏的梨花白呢?”
劉萬財連忙謝過。他擡頭看時,一位随從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把酒壺和一只酒杯。只見那随從,滿滿斟了一杯,略生硬地遞到他面前來了。
劉萬財看着這随從的手,又吸了吸鼻子,似乎在聞酒香。然後他突然噗通一下跪下了。
“大人!這酒……請恕小的不敢喝。”
那位大人一言不發,輕輕用手指叩着桌子。然後他開言道:“看出來了?怎麽看出來的?”
劉萬財之前舞刀,也沒見流出汗來,然而此時他額頭卻密密麻麻生出無數水珠。他連忙答道:“這位兄弟手上顏色,是常年弄毒物的樣子。而酒氣也有點苦味兒。大人想來是在測試小的,不知小的答得可對?”
那位大人卻嘆了口氣,“可惜了。回去吧,這回沒你事了。我就提點你一句,就算看出來了,可是上峰的命令就不管了麽?太惜命,可惜可惜。”
劉萬財這時恍然大悟。是啊,就算酒裏有毒,對方八成也會在自己要喝時叫停的。可自己卻——
他只好行禮告退,略頹喪地下了樓,然後走到鼓樓順天府街,叫了輛馬車回他的肉鋪了。
第二天下午,花校尉急急匆匆跑上門來,等進了堂屋,披頭就是一句:“殺豬劉你個賊殺的蠢貨!我巴巴地把你薦了上去,你卻給我來這出?蠢!蠢!蠢!”
劉萬財一言不發,垂着眼手站在一邊聽他本管百戶的責罵。罵了一回子,花成安氣呼呼地灌了一碗茶水,又說道:
“你可知道,考較你的是什麽人?”
劉萬財擡起腦袋,茫然不知。
“唉~你啊你~就這麽一輩子當個小旗?機會就在那裏!昨兒可是陸都督親自較量的!”
陸都督!
劉萬財一下懵在原地——原來昨天那個白面美須,風度翩翩的大人就是南北鎮撫司乃至整個錦衣衛士的祖宗——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陸大人!
這下子就算懊惱也沒用了,花校尉最後拍拍他的肩,嘆着氣離開了——當然還不忘記順手帶上一包豬尾巴。
劉萬財晚上嘆了半天氣,最後還是熄燈睡了。夢裏他得到了這個機會,然後就此飛黃騰達。
可是這只是個夢。
全書完。
當然不可能。
過了十來天,有人找上門來了。
☆、死人與空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