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貪心
貪心
傍晚。
趙刀刀已度過了幾個傍晚。
她在這裏渾渾噩噩恍恍惚惚,拼命回想,還是只能想起在上山的日子和一個孤零零的名字。
趙逐……那個夢裏的男人明明也沒有在山上出現過。
他在的地方是輪回城……他為什麽來這裏?為什麽他的樣子看起來那麽癫狂?
趙刀刀閉目凝神,用掌根抵着額頭慢慢按壓。還是不行……她看着空蕩蕩的右手,有什麽很熟悉的東西消失了,她想不起來。
“你怎麽又開始發呆了?”花九九皺着眉走過來,不滿地看着趙刀刀。
趙刀刀搖了搖頭,放下手。
“搖頭是什麽意思?”花九九一貫尋根究底。
“沒什麽。”
花九九哼了一聲,“好好看着,學着點兒,別忘了你還欠着我呢。”
“嗯。”
那天花九九還是幫她買下了那本《詭悟七絕》,據花九九所說,她生平最愛幫助別人。
趙刀刀當時還不明白這是怎麽個愛好,然而不過幾天她已完全了然,這小丫頭哪裏是喜歡幫別人,她愛的分明是別人欠她點什麽。
自那之後這十文錢的欠款像是一頂明燈綴在趙刀刀頭頂,比太陽還要更迫人一些。
花九九不提收留她救過她的恩情,反而整日拿十文錢說事,趙刀刀無力反駁,只好順着她來。
說着說着,趙刀刀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花九九的跟班,她活了這麽久,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因為十文錢把自己賣了。
她有些後悔,要是那天自己再堅決一些說不想買書,或許一切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把目光移向賭桌。
她們正在似花客棧一樓,這裏與其說是客棧,其實更像個外貌親切的賭場,如花似夢,惹人流連。
二樓有九間房,據花九九說想在似花客棧住一晚只需千金,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嘻嘻地看向趙刀刀,關于這些錢……趙刀刀板着臉,她暫時不想想這些。
趙刀刀覺得現在就是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了,世上不會再有比遇着這小姑娘更可怕的事了。
她将手背在身後摳着木柱,外面的世界太險惡,她想回到山上……就算回去要她天天看師兄耍猴戲,她也絕不會再抱怨一句了。
趙刀刀不經意看向花九九,那小姑娘擡頭沖她笑了下,趙刀刀幹笑了下扭過頭。
當初應該有人攔着花九九救她的。
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錯事才來到輪回城,趙刀刀聽着那些人的起哄聲,早已神游天外,默默想到——
老天爺,我罪不至此吧。
賭局已快到尾聲。
花九九靠過來,笑道:“你不來一把?”
趙刀刀咧嘴道,“不了。”以她現在的時運,還是別賭了。
花九九勾了勾手,趙刀刀附耳過去,她神秘兮兮道:“我可以保你必贏,只要你贏下一把,你欠我的那些債可就全都清了,你整天跟着我也心不在焉的,等賬清了,可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趙刀刀打了個戰栗,這條件确實有兩分誘人,看了看周圍,沒人注意她們,她也悄聲道:“我拿什麽贏?”
“看到那搖骰子的人了嗎?”
趙刀刀點頭。
“他下一次會搖六六三十六下,你只要看清開始的數字,我保證最後的結果和一開始一模一樣!”
趙刀刀雖然站在一旁看了幾天,卻絲毫沒摸到其中名堂,好奇道:“為什麽?難道他每搖一次都能保證骰子只轉一次?”
花九九笑出了酒窩,“不對。”
“難道……他每搖六次骰子都會歸位?”
花九九嘻嘻一笑,搖了搖頭。
“這……”趙刀刀又仔細看向那人,見他手腕靈巧,沒做什麽古怪動作,袖子也固定在手腕上,毫不遮遮掩掩。她看不出蹊跷,“難道骰盅裏有什麽機關?”
花九九故作高深地搖搖頭,又勾了勾手。
趙刀刀側耳過去,那句輕聲細語如驚雷炸響在耳側:“管他搖多少次,只要我想要你贏,你就會贏……你以為,這家店是誰的?”
“……”
花九九看着趙刀刀說不出話的神色,拍腿哈哈大笑起來。
趙刀刀張了張嘴,又閉上。
話已至此,趙刀刀當然聽明白花九九是在捉弄她了,也明白這裏是花九九的地盤,輸贏都看她心情,她想讓誰贏誰就能贏。
可這小姑娘心情比天氣還多變,她此時說會讓她贏,等她真上桌了想必又是另一副嘴臉。
趙刀刀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店裏人氣旺,暖烘烘的,可她總覺得花九九一笑,自己就忍不住渾身打冷戰。
趙刀刀婉拒道:“我不會這個,不用了。再說,就算能贏,上賭桌也得有籌碼的,我現在可真什麽都拿不出來。”
她攤了攤手。
花九九眼珠子一轉,“要是我說你有呢?”
“啊?”
“你其實也不是什麽都沒有……”
趙刀刀哭笑不得,“我還有……”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目光死死釘在花九九白皙的手掌心——
那裏靜靜躺着一枚黑色的銅錢。
花九九用拇指和食指拿着銅錢湊到自己眼前,透過銅錢的孔看向趙刀刀,笑道,“我那天扔你衣服的時候抖了抖,就掉下來這個,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怪錢,我還從沒見過呢。”
她略帶歉意道,“唉,都怪那天事太多忘了給你,現在才想起來……剛好,你可以用它來賭。”
又問,“這是做什麽用的錢,為什麽是黑色的?”
趙刀刀道,“我不知道。”
銅錢上刻着花紋,是一朵花的樣子,沒有字。
花九九将銅錢遞過去,問她,“這上面是什麽花?”
“我不知道。”
趙刀刀接過銅錢。
一時無言。
花九九在等。
趙刀刀也在等。
她一看到這黑色的銅錢就覺得眼熟的緊,總覺得這回自己得想起點什麽了,可她等了半天,腦袋還是空空。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又來了。趙刀刀緊緊攥住銅錢,“我不會賭的。”
花九九誘惑道,“你現在不賭,以後可沒機會再翻身了,還是說……你其實挺喜歡當我的跟班?”
銅錢在手裏硌得慌,趙刀刀卻借着這點疼痛從渾渾噩噩的狀态中清醒過來。
她緩緩道:“九九,這枚銅錢值不了我欠你的千金,即使你幫我贏了,這也都是你自己的功勞,怎麽能算我還清了?”
趙刀刀站直了身子,“我向來不喜歡欠別人什麽,可既然欠下了,那跟着你慢慢還就是,不管要多久,我都認了,絕無二話。又何必搞這種花樣,反而令我更加難安?”
花九九收了笑看着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瞧出這到底是不是真心話。
那雙暗紅的眼眸沒有躲閃,坦蕩地任由視線掃過。
大廳裏又歡呼雀躍起來,熱鬧非凡,今晚的贏家誕生了。
圍觀者慢慢散開,有的搖頭嘆氣,有的滿面紅光。廳堂裏一下冷了起來。
花九九眯了眯眼睛。
趙刀刀渾身的肌肉都緊繃着。
“啊……”花九九收回視線,打了個哈欠。
她年紀小,覺多,此時已經露出疲态,擺擺手道,“我困了,明天再來找你。”
趙刀刀看着她轉身離開,等到客棧關上了門,才苦笑兩聲,脫力一般靠着柱子滑坐在地。
打掃的用掃帚碰了碰她,趙刀刀像樽雕塑沒有反應,遂繞開。
過了好一會兒,趙刀刀才撐起身子,上樓關上了門。
……
夜深人靜。
突然響起了篤篤兩聲敲門聲。
咯吱一聲,門從裏面打開。
柳城一家小旅館的細窄走廊裏堵着兩個黑衣男人,門裏站着那個消瘦鬼魅的外鄉人。
往屋子裏望去,燭影在牆上搖晃,桌上還放着一張筆墨未幹的紙。
一個黑衣人道:“閣下,跟我們走一趟吧。”
陌生男人似乎半點也不奇怪,點了點頭。“麻煩稍等片刻。”
他關上門,将桌上的紙點了火放在燭臺裏燒成灰燼,把床上放着的包袱背上,他又推開了門。
黑衣人相視一眼,覺得他收拾得太快,難道這人早料到他們今天要來?
男人有些僵硬地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沒什麽東西要帶,房錢……勞煩了。”
他走在前面離開了客棧。
他走得不緊不慢,很有耐心。
黑衣人對他的耐心也深有體會——這人出現在柳城之後每天都要去一次紅廟,但他去了什麽也不做,好像就是進去看一看,然後又慢慢踱步回來寫他的東西。
真是個怪人。
他們在大街小巷中繞行,柳城的天氣冷了起來,天黑的早了,這會兒人們大多已在睡夢中,街上安靜極了,只有水流的聲音和野貓蹿過的動靜,黑衣人走得很輕,男人走得很慢,三個人竟一點聲兒也沒發出。
黑衣人一前一後将他帶到了一處院落,進了院子,又讓他到一間屋子等着。
這屋子四面設門,此時卻只有一面的門開着。
男人一點也不急,彎腰放下包袱順勢坐下。
他已經等了太久,習慣了等待。
對他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慢,他骨肉裏的血似乎也比別人流得慢些,外物的變化已經難以引起他的喜悲,連實現願望的喜悅也不能讓他動容激奮超過一天。
顧傾城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模樣。一個死氣沉沉仿佛病入膏肓的男人靜靜坐着,他撐着腦袋,好像随時都能睡倒過去,可一靠近,就能發現他的警惕,他從內到外地防備着一切。
顧傾城覺得這人有些奇怪,但眼前最要緊的事卻不是他,“就是你在紅廟留了字?”
“嗯。”
顧傾城走到桌子一邊坐下,“你知道些什麽?”
男人緩緩擡頭,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輕輕顫動着,仿佛有細小的沙粒随聲音抖落,“她不見了。”
顧傾城冷冷笑了笑,“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沒用的。”
“我本來想去找唐雪的,但風月城封了,唐雪在風月城找她,她不見了,對嗎?”
“嗯。”顧傾城等着下文。
男人緩緩道,“我不知道她在哪。”
“你!”顧傾城冷笑道,“你敢耍我?”
男人搖了搖頭,他的眼神竟很真摯,“我也在找她,如果不是為此,我不會來找你們幫忙。”
“你?”顧傾城打量着他,“你為什麽找她?”
“她一定沒和你提起過她的家鄉,我從那裏過來找她。”
男人笑了笑,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甜蜜笑容。
顧傾城不适地打了個寒戰,“你是她什麽人?”
“我……我是她未過門的夫君。”
顧傾城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男人這才用手拂下微翹的嘴角,正色道,“和你們一樣,我是她的朋友。”他問,“唐雪那邊有線索嗎?”
顧傾城搖了下頭。
“那她一定也不知道趙刀刀失蹤前到底和誰交手了?”
顧傾城看着他,眯起眼睛,“你難道知道她和誰交手了?”
“我知道。”他低聲道,“我來柳州本就是想用這消息來換一些事。”
“是誰?你想換什麽?”顧傾城暗忖,趙刀刀雖然失蹤,但消息并未傳出,唐雪找人也不是明目張膽來的,可看這人神色,仿佛篤定趙刀刀已經不見,他怎麽知道……
男人笑了笑,“我很想找到她,況且,我想知道的消息對你來說一文不值,這筆交易對你很劃算。”
“你說。”顧傾城揚了揚下巴。
他問,“盧盛光是誰?”
顧傾城不解道,“天下第三盧盛光?他不是打算退隐江湖麽,怎麽……”
她皺了皺眉,“不……你的意思是……”
“嗯,刀刀和他打了一架。”
“我憑什麽信你?”
“随你,我知道的已經說了,接下來……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
顧傾城皺了皺眉頭。
“刀刀她……她長什麽模樣?”
“嗯?”顧傾城愣住。
男人重複道,“我想問你,趙刀刀長什麽樣子?”
“你不是她家鄉的朋友嗎……”這是哪裏來的怪人?顧傾城判斷着他神志不清的可能,看起來不像中毒,只是虛弱了些,或許需要進一步診斷……
男人神情落寞,緩緩道,“若不是我眼疾初愈,又怎麽會來找你們幫忙?”
“你……”顧傾城看向他的眼睛,那股死氣和落寞太過明顯,似乎問不出答案,他就要倒下去。
“你這人……”她嘆了口氣,“她鵝白臉蛋,眉毛總是不修粗亂着,眼睛黑中帶紅,或許她眸色本就是紅?”顧傾城不确定道,又繼續說,“她總喜歡把頭發束成一股,你既然是她的朋友,那等你見到她一定能認出她的。”
顧傾城緩緩道,“哪怕你不認識她,也總能很輕易從人群中分辨出她來。”
男人鄭重道,“多謝。”
“不用。”顧傾城看他站起,問,“你要去哪?”
男人搖了搖頭,“多謝,打擾多時,我該走了,我還有事要做,但過不久還會再來柳州叨擾的……顧神醫,如果你之後見到唐雪,勞煩幫我問問她刀刀到底從哪個方向離開。”
“好。”顧傾城看他拎起包袱,問,“你到底是誰?”
“我姓趙。”他笑了笑,笑容中帶着苦澀的落寞,“趙小刀。”
看他繼續要走,顧傾城正欲伸手攔他——卻聽砰的一聲,趙小刀倒在地上。
她扶着額,無奈道,“剛想說你面色太差,還是先別糟蹋自己了。”
她叫人将趙小刀擡到客房。
顧傾城拔下簪子在指尖靈活地轉了轉,“趙小刀?家鄉的朋友?”
她喃喃道,“趙小刀……趙刀刀……”
顧傾城緩緩勾起唇角,“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