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風月
風月
趙刀刀出神地盯着空中,久久不能平靜。
她還活着,從高處墜落的心慌那麽真,是屬于另一個人的絕望。
然而最令趙刀刀感到悲哀的不是趙如意的死,而是她只存在于她的夢中。
這裏所有人都知道趙逐,趙如意的名字卻被無聲地抹去,沒人知道她做了什麽,也沒人在乎她為何而死。
似乎從趙如意被趙逐救下開始,她一生都在追逐那個身影,可沒有人能料到,她追上的時刻迎來的不是成功,而是滅亡。
過了好一會兒,趙刀刀才眨了眨眼,清醒過來。
外面的陽光照亮了山洞,她轉頭的動作一滞,忽然發現上方石壁上縱橫交錯的不是山石紋路,而是人為刻上什麽東西後又被劃去的痕跡。
趙刀刀眯了眯眼,仔細去瞧,她轉着方向認了半天,才辨別出劃痕下的是幾行字。
這些字都以數字開頭,寫着——
一,欠藥
二,欠酒
三,欠飯
四,心腸太軟
五,不想尋劍
六,碧落啊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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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此去恐不能再見
前五句字體歪歪扭扭,不像是利器所致,到第六句碧落筆勢一轉,淩厲肆意,最後一句“七”字下面的“八”只有一撇,再沒其它。
文字之後落上去的是兩道鋒利的劃痕,斜斜地蓋在字上,就像是寫字不要時的劃線,讓人難以辨認原先所寫。若不是趙刀刀知道發生了何事,很多字都無法猜準。
夢裏冒出的一身冷汗已經消失,趙刀刀撐着起身,活動了下僵硬的骨頭,走到洞口附近,她在空中用手描繪石壁上的劍氣,再走回去擡頭比對,頭頂的劃痕和進來時看到的劍氣果然都是同一人手筆。
“小刀。”
半晌無人應答,趙刀刀垂下眼眸。
甫一出聲,她才發現自己喉嚨沙啞幹燥,便從包袱取了水來。
兩口清水下肚,才覺得先前頭腦中的混亂被壓下,清爽許多。
趙刀刀看着周圍的劍痕,夢裏趙如意與趙逐共同習武的場景仿佛映于石壁,出現在她的眼前,看得久了,耳畔似乎會響起他們的铿锵的呼喝和劍氣帶起的風聲。
真夠栩栩如生的。
昨夜趙刀刀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他們的模樣了。
她看到趙如意在白玉山生活的十幾年,看到她焦急地四處打聽趙逐的消息,也看到她到最後都沒說出去的那句話。
他們一起練刀,一起亡命天涯,這面牆上的痕跡是他們第二次回來時所留。
不難想,山頂上的那些應當是趙逐第一次被救到此處所寫,因為趙如意沒有注意到,所以她的夢中沒有此景。
趙刀刀又去看那七行字,前三句是趙逐覺得自己有所虧欠,第四句呢,是在說誰心腸太軟?
如果趙逐是在說趙如意……趙刀刀嘆了口氣,按夢中所示,她覺得“心腸太軟”這四字寫得沒錯。
其實趙逐對趙如意知之甚少,一開始趙如意是個流落街頭的乞兒,再次出現時卻成了劍法高超的巒岳派弟子,在任何人眼裏,估計都會覺得趙如意這些年過得不錯。
沒人知道趙如意有多孤獨,她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從一個普通人熬成劍客,苦痛都是自己吞下,或許正是冥冥中覺得自己會離開巒岳派,不想留下挂念,才鮮少說話,沉默寡言。
沒人知道趙如意有多念舊,趙逐的相救之恩她一記就是一輩子,甚至此後的無數日夜都在追逐那個童年的影子,直到一生耗盡。
早在趙如意第一次救下趙逐時,這份恩情就該還清了。
趙刀刀皺着眉頭往下看。
第五句“不想尋劍”應該是趙逐自己所想了。
趙刀刀心中一動,不想尋劍……趙如意當時不想趙逐走得太快,心底并不樂意太早開始尋劍,沒想到趙逐也這樣想。
後兩句應該是尋劍之後所寫,趙逐早知道自己回去是九死一生,一開始沒想讓趙如意跟去。
但趙如意最後還是跟他一起走了。趙刀刀心裏有些堵,手卻有些癢,她此時竟也想給趙逐批一道“心腸太軟”。
山洞中只有這七行完整的字記載了當時,沒有其他刻字。趙刀刀看到眼眶發酸,走到洞口,深深呼出一口濁氣。
看着太陽東升,給樹林鍍上一層美妙的金色光暈,她心情才好了些。
她從包袱裏摸出一個昨天摘下的果子,盤坐在洞口,慢慢擦幹淨,就着晨光咬了一口。
順口道:“小刀,醒了嗎?”
如果趙小刀能聽見,這已經是趙刀刀第七遍喊他。
四周只有鳥叫蟲鳴,看來趙小刀還沒有醒。
趙刀刀嘆了口氣,慢慢吃完果子,閉上眼想去感受下被日光籠罩的溫暖。
一陣風吹過,她有些挫敗地睜開眼。
這山洞冬暖夏涼,一點也不溫暖,風一吹,藤蔓更是擋掉了大半陽光,也難怪它們生長的這麽茂盛蓬勃。
趙刀刀挪到邊上,用腳勾開藤條。
她做這些時很得意也很認真,像是要彌補之前的不順,從包袱裏又拿出一個果子,抛起又接住,仰頭去沐浴晨光,終于暖和一些。
趙刀刀把腿垂在邊上晃蕩。
這樣的晨光……
“小刀。”
趙刀刀望向遠方。
趙逐也是在這樣的早上醒來,期待着某個人的到來嗎?
她又想嘆氣了。
趙刀刀寧願自己沒有看清夢中的臉。可既然已經看清,就無法再欺騙自己。
這一次她看到他們的模樣,其實也沒什麽特別,就是發現趙如意長得和她可真像。不過認真算起來,應該是她像趙如意才對。
“刀刀?”
“嗯?你醒啦。”趙刀刀低頭去看身邊的黑刀。
趙小刀問,“為什麽嘆氣?”
“不知道啊。”趙刀刀兩口吃完剩下的果子,抛出果核,擦了擦嘴,“我不知道啊……小刀,你……”
“嗯?”
趙刀刀的聲音忽然有些冷,“你呢……趙小刀,你還是我的刀嗎?”
趙小刀一愣,輕笑道:“當然,怎麽這麽問?”
“因為我總覺得,我好像要當不成趙刀刀了。小刀啊,你說……我不會是趙如意吧?難道我沒有在尚青山學過武,師父師兄都是假的,那些才是夢?可我覺得我不是她,不可能啊……”趙刀刀的話語有些混亂,說到後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只是一直說個不停。
趙小刀等她說完,問,“你這麽快就忘了那件衣服了?”
“說的也是,那衣服我還送給唐雪了呢。”趙刀刀大幅度地點着頭,“所以我的過去還是我的過去,不是夢。”
趙小刀肯定道,“嗯,你也只是趙刀刀,不是什麽別的人。”
趙刀刀垂下眼眸,“那你呢?”
她的聲音越來越冷,“你在刀裏,可我從沒見過你,一開始我的刀從不嗜睡,他說話雖然不客氣,卻能聞得到氣味,還總在關鍵時候出聲助我,你呢?你一次次地錯過,避開我的呼喚,我甚至不知道你口中的嗜睡到底是真是假——你究竟是趙逐,還是黑刀?”
趙小刀沒想到她會這麽問,簡直氣得他想笑,反問道:“趙刀刀,你覺得呢?你希望我是誰?”
“趙……”趙刀刀抓了一顆石子奮力抛向遠處,咬着牙道:“我怎麽知道?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我的刀什麽都會和我說,你什麽都不告訴我!那些場景你是不是早就夢到過?你早知道夢裏自己會不像自己,你知道他們會死,知道夢裏的死也很痛,你知道我的命緊跟在她死之後……你什麽都不跟我說,我怎麽知道你是誰呢?!”
那些早有的隔閡終于盡數吐出,她卻并不痛快。
趙刀刀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她弓着背,手緊緊攥住衣襟,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但眼眶早已經發紅,嘴唇還在微微顫抖。
她吸了吸鼻子,輕聲喃喃道,“我……我當然……”聲音已低不可聞,“我當然希望你只是我的刀了。”
“刀刀。”趙小刀想要安慰她,可他既沒有手能夠擁抱她,也沒有胸膛能讓她依靠片刻。他看不見她傷心的樣子,只能跟她一起心痛。
趙小刀不知道事情怎麽就變成了如今這樣,他知道趙刀刀喜歡這把黑刀,他自然也願意這樣陪着她,可那點希望就在眼前,他也多想看看她的樣子,摸摸她的臉頰,感受她的溫度,和她依偎在一起,真正地陪着她去走剩下的路。
趙小刀本不打算這麽早告訴她的,他會讓這事變成能讓她開心的事,那時再說才是他的打算,明明已經近在咫尺……可現在卻不得不說。
這會兒說,絕不是喜事。
趙小刀沉聲道,“我不是趙逐,也不是黑刀,我只是趙小刀。是你在劍冢裏聽見的那個聲音,是陪你練刀的那個聲音,是你給了名字的那個趙小刀。”
趙刀刀從他刻意加重的否定中隐隐聽出了他的意思。
她仔細回憶,忽覺趙小刀好像一直在暗示,但直到今天才終于打算真正告訴她這件事。
她聲音輕顫,“你不是刀了。”
趙小刀還沒想好怎麽說。
趙刀刀已經徹底冷下聲音,她的問句沒有絲毫起伏,也不是為了得到回答,“對嗎?”
她沒去管趙小刀又說了什麽,坐了會兒便起身,背上黑刀,收拾好離開山洞。
這一路趙刀刀沒有再和趙小刀說過一句話。
她把藤條撥回,抹去足跡,從來路回去。頂着一身泥和淩亂的發型在小二驚訝的視線裏上樓,要了水,換了衣服,寄了信,離開佩城。
趙刀刀知道她的身後跟着尾巴,到半路,她下車吃飯,看着馬車遠去,不動聲色地起身,在人群和佩城的大街小巷之間穿梭,攀在屋檐上等那幾個黑衣人走遠,才向反方向奔去,騎着馬從佩城南邊的小門離開。
一路策馬狂奔,趙刀刀鮮少停下腳步,跑廢了幾匹馬,終于快到她想到的地方。
天氣越來越冷,已能看到積着雪的山巅。
唐雪留下的單衣不夠用了,趙刀刀不得不添置棉衣,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才感到暖和一些。
風月本是風花雪月,但風月城卻只有風雪,無關風月。
此時還未下雪,但風從遠處帶來了雪,混着花,令人分不清四季。
趙刀刀悶頭上山,在山中她分不清方向,只是不想停下。
繞了一圈又一圈,擡頭還是同一棵做過記號的枯樹。
她伫立良久。
趙小刀出聲問:“刀刀,你看見那棵樹了嗎?周圍有竹子?”
趙刀刀沒有說話。
“往前走三步,遇到石頭再轉。”
“哦。”
趙刀刀不想浪費時間,沒有拒絕趙小刀的話。
就這樣走走停停,遇石而轉,竟漸漸走進林中。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小院。
居然是真的。
門上的鎖半挂着,貼着年畫卷了邊,趙刀刀不知怎麽突然脫口而出一句,“吉祥如意。”
她啞了嗓子,聲音戛然而止。
趙刀刀推門而入,屋子坐北朝南,周圍的柴堆已經腐朽,除了肆意生長的雜草,一切都落着一層灰。
她拉開屋門,一股潮氣從屋裏竄出來,激得她打了兩個噴嚏。
“刀刀?”
趙刀刀把刀解下放在一旁,開了窗,剛揭開床鋪,又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刀刀。”
趙小刀不厭其煩地輕聲喊她。“不要生病了。"
趙刀刀沉默片刻,不想他再說下去,道,“……沒事。”
趙刀刀手下不停。
這裏像個尋常人家,甚至比山洞還不如,更簡陋破敗,半點看不出曾經住過天下第一,藏過絕世刀譜的影子。
好在她也沒當它有多特別,毫不猶豫地占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