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登高
登高
日過午時,正是一天最熱時候。
剛才的一身汗混着峭壁間的水汽,趙刀刀覺得自己已是一個水人。
她緩了很久才爬起來繼續走。
趙小刀一直算着時辰,問:“餓了嗎,歇會兒再走?”
趙刀刀道:“還好,等會兒我去找些果子。先往裏走吧,我想看看有沒有溪流山泉之類的。”
趙小刀笑了笑:“衣服髒了吧?”
趙刀刀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把臉,“臉也髒了。”她嘆一口氣,“唉,那件衣服我還沒穿多久呢。”
“還在為那件衣服可惜?”趙小刀問,“那麽喜歡那件衣服嗎?”
喜歡新衣服自然是人之常情,趙小刀理解,更何況趙刀刀原來在山上都是穿着門派發的衣服,她的練功服早已洗到泛白,看不出原來顏色,那身藍衣是她第一次下山所買,若非喜歡,趙刀刀也不至于被勸說着為了一件衣服花完了身上所有的錢。
但那身衣服究竟有何特別,過去這麽久,還值得她這樣珍視?
自從到這裏以來趙刀刀少說也被唐雪拉着置辦了十幾身新衣,怎麽還對原來那件情有獨鐘?
趙小刀猜測道,“因為周忌?”
趙刀刀一愣,笑道,“唉,你不說我都忘了他啦。”随即否認:“不是,雖然衣服是從他那兒買的,但是跟他沒關系。”
“為什麽?”
趙刀刀撥開眼前的雜草,邊走邊道:“我想着,那是我和原來的最後一點聯系了吧,說不定正是我花所有的錢買了那件衣服,才有了現在的日子?看着那件衣服,我才覺得以前山上那些都是真的,不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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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刀刀嘆息道:“但它已經沒了。”她好像也沒有多少傷心。
若不是趙刀刀,趙小刀倒真希望以前都是一場夢。見她語氣輕快,提起過去也不再流連傷感,他開玩笑道,“沒良心,我不算聯系嗎?”
趙刀刀也笑着回他,“你當然不算了,不管到哪裏,你都要陪着我的。”
“……”
“怎麽啦,你不是說會一直陪着我嗎,你不想當我的刀啦?你要幹什麽去?”
“……不去做什麽。”趙小刀道,“一直陪着你。”
趙刀刀嘿嘿笑了幾下,繼續順着殘留的印象望林中走去。
她夢中這條路趙如意走了兩次。先是送趙逐過來從此處離開,然後又原路返回,回到巒岳派從大門離開。
這裏雜草比夢裏高出許多,但細細看去有些樹幹巨石還是曾經模樣,走在一個從未來過卻十分熟悉的地方,仿佛一步步踏入夢中,倒是別有趣味。
走了許久。
衣服上的水已盡數蒸幹,只有汗水沾濕衣領,趙刀刀忽然停下。
“找到了。”
藤蔓纏繞着從高處落下,垂在她的腳邊。
趙小刀道:“我記得那洞口離地有些距離,周圍岩石上長滿了藤蔓,對了,沿着石壁,離這裏不遠有一條山溪,你可以去找找,再遠就是趙逐落崖的地方了。”
趙刀刀擡頭去看,日暮昏黃的光映在藤蔓上,這石壁看起來仿佛也有了溫度,不再冰冷,她皺了皺眉,奇怪道:“和夢裏一樣,一樣是一樣……”她走了幾步,“可是這上頭沒有山洞啊?藤蔓下面就是岩石。”她去晃了晃藤蔓,掉下一些土塊,露出下面的岩石。
“只有石壁啊,小刀。”
“小刀?”
“小刀?”
再問趙小刀卻不答了。
趙刀刀等了會兒又呼喚幾聲,不聞回音,嘆氣喃喃道,“怎麽睡得這麽快?”
趙刀刀仔細看過,藤蔓爬滿山谷,野草青苔随處可見,和她夢中相比,這地方似又不似,上哪裏去找一個能容兩人而綽綽有餘的山洞?
天要黑了,趙刀刀只帶了些水和一張單薄的布背在包袱裏,土地潮濕,此時不能鋪在地上。
她取下背着的行囊,挂在樹上,到不遠處摘了些果子就地吃了。
有些覺得好吃,便多摘了幾個放到包袱裏帶回來。
她物色周圍,山洞沒找着,地上水汽又太重,便決定先在樹上将就一夜。
趙刀刀挑了棵老樹。
枝杈像是被雷劈過,從高處截斷,樹幹粗壯,最低的那根樹枝也離地很遠,高高的懸着。
她借着另一棵樹輕巧地翻身上去,取出被單疊成小塊,将包袱挂在臨近的樹枝上,背靠樹幹坐下,解了外衫蓋在被單上,抱着黑刀發呆。
這裏高高的,衣擺寬大輕薄的布料垂下去輕輕飄動,趙刀刀覺得自己仿佛飄在空中。
火紅的晚霞刺眼至極也瑰麗至極,映的她雙瞳更紅。
趙刀刀看到霞光收攏,樹叢輕顫,幾只鳥振翅飛走,太陽徹底落下,眼前漆黑一霎,夜幕降臨。
四周比白天更靜,卻又漸漸冒出更多聲音,蟲鳴不斷,動物在林間跑動撥亂了樹叢,到處都是輕巧匆忙的腳步聲,沒有人也熱鬧非凡。
她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趙小刀是否日夜都是如此生活?
趙刀刀剛閉上的眼睛突然睜開,是水聲。
遠處隐隐傳來流水潺潺之聲,她将頭輕輕搭在刀柄上,細細分辨出方位,才繼續入睡。
早上醒來。
趙刀刀扭了扭脖子,抖了抖外衫穿好,站在樹枝上眺望,樹葉太過茂密,看不到溪流。
她看着那片石壁,覺得有些奇怪,從這裏看去好像和底下見到的不太一樣……心中疑惑,她還是決定先去溪水方向看看。
從樹杈間幾個起落,終于看到了那條溪流。
趙刀刀從樹上躍下,看着水裏自己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
“怎麽了?”
趙刀刀單膝蹲下,将手伸進溪水裏,忍不住一抖,這水真夠冰涼的。“沒想到臉會這麽髒。”
趙小刀笑了兩聲,道:“原來這裏有一只花貓。”
“花貓?”趙刀刀摸了一把臉,哼了聲道,“花貓不見了。”
兩人忍不住一起大笑起來。
趙刀刀将黑刀也擦淨,站起身,望着遠處道,“小刀,這是那條溪。”
“那山洞一定找對了地方。”
“嗯,可是我昨天沒看到……”趙刀刀的語氣逐漸低下去,即使站在樹上,她也沒有看到夢中那個洞口。
“不要心急。”
“嗯。”
回到原地,趙刀刀還是什麽都看不到。
“不應該啊……難道只是夢?可進來的入口是真的……”趙刀刀喃喃道。
突然——
“我想起來了。”
她靈光一現,想起來早上那股奇怪的感覺。飛身上樹,一路攀高,底下的枝杈還不足以看清什麽,直到最高處,趙刀刀才分辨出那小小的洞口。
趙刀刀沒想到這地方有這麽高。
洞口的岩石像是截成兩段,上面要更陡些,角度所限,不站在最高處她永遠都看不到這山洞。
“找到了。”
趙刀刀借着藤蔓攀上石壁,在陡峭的石壁上一路攀登,撥開枝葉,終于登上夢中隐蔽的山洞。
“這地方太隐蔽了,趙如意是怎麽找到的?”趙刀刀感慨道。
她單手吊在洞口附近突出的石塊上往下看去,這裏顯然沒有記憶中那條堆到洞口下方的土坡。
可要是沒有,趙如意是怎麽帶趙逐進去的?如果不鋪路,這洞口如此之高,趙如意哪怕會飛,也很難待着另一個失去意識的人來到這裏。
石壁陡峭,難以堆積泥土,之前的短坡大概是天地造化,現在已經被風吹走,總不會是趙如意自己鋪的。
趙刀刀沒有過多糾結,她已經習慣了夢和現實會有區別,或者說,正是這一點區別,才讓她分清了夢和現實。
撐着手臂,腳在石壁上一點,趙刀刀借力閃身進洞。
等眼睛适應了黑暗,趙刀刀心神一震。
洞中半面牆上布滿了淩亂的劍痕,明明已隔多年,劍氣卻仍舊鋒利不減。
她微微皺眉,握緊了刀。
趙刀刀從中分辨出兩道劍氣,奇怪的是,這兩道劍氣明明針鋒相對,鋒芒畢露,最後卻收之綿柔,并無殺氣。
她伸手去觸摸,粗粝的岩石被劍氣削出平整的裂口,“這就是趙逐嗎?”她離這種境界還有多久?
趙小刀此時終于确定,夢中一切确有其事。
他激動的心忽然平靜了。
“這上邊的劍痕不對,我夢中趙如意他們沒有在這裏留很久,那時趙逐受了傷,他們也沒有切磋。”趙刀刀猜測道,“他們回來過?這不是一天能刻出的印記,他們在這裏待了多久?”
趙小刀此時無暇顧及什麽趙逐趙如意,只是知道離奇詭異的夢可以成真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他心底的那個聲音越來越大了——他……是不是真的能變成人?
趙刀刀問:“小刀,你看到他們回來了麽?”
趙小刀回過神,回想道,“他們回來過,待了不久又離開了。”
“為什麽走?”
“他們說巒岳派并非歸處。”
“歸處……”趙刀刀輕撫劍痕,“這裏已經不算巒岳派了吧,只要他們不說出去,沒人會知道世上還有這個地方,有什麽不好?我覺得這裏很好。”
“為什麽?”
“這裏沒人打擾,清淨自在,除了吃不方便,簡直不能更好。”
趙小刀笑了笑,“那只是他們的故事。要是和你一起,我也願待在這裏。”
“嘿……我們已經一起待着了。”趙刀刀不知自己為何臉頰發熱,用雙手拍了拍,“小刀,你都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最近怎麽總說這種話?”
趙小刀沉默片刻,低聲道,“因為……愧疚。”
“什麽愧疚?”
趙小刀終于說出多日來心中所想,“這些日子我無法把控自己何時睡去,總覺得那期間你一定說了很多話,可惜我聽不到。”他話鋒一轉,“不過你可不能因為我愧疚于你,就虧欠我了。”
“啊?我怎麽會虧欠你?”
趙小刀道:“刀刀,我醒了一定會叫你,如果你在我睡間有話想說,也一定要等我醒了告訴我,不要因為自己覺得煩悶無趣,說過了就放下。你那些話,我都很想聽。”
“我答應你。”趙刀刀想了想,“你也要答應我,不要把這些話憋在心裏,有什麽話都告訴我,不要瞞着我。”
“好。”趙小刀在心中道了聲歉,他有很多話想說給她聽,現在卻不能說。
再等等就好了,刀刀,再等等他。
趙小刀有一種感覺,不會很遠了。
這藏過兩個大活人的山洞是難得的好地方,與世隔絕,冬暖夏涼,外面正熱着,裏頭卻幽涼。
趙刀刀放下東西,準備去看看那懸崖又是什麽模樣。
知道山洞就有了方向,這一路順暢的多,甚至不多回憶,只随心走着就到了懸崖底下。
從下面望去,峭壁高聳如雲,看不到頭,冰冷壓抑,令人生畏。
趙刀刀看着看着竟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仿佛被扼住喉嚨,難以呼吸,她後退兩步,不得不扶着頭彎下身子,調息緩和。
再擡頭去望,卻再度屏息,她烈日當空,她卻看到一個人影從山崖高高落下!
“不——”
“刀刀!”
“刀刀!!”趙小刀聲音急切地呼喚她。
趙刀刀半晌才清醒過來,她朝四周望去,這麽久過去了,哪裏有人落下?
但剛才那股恐懼卻心有餘悸。
“小刀……”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為什麽在怕?
“刀刀,你剛才怎麽了?”
趙刀刀扶着頭道,“我好像看到有人從上面跳下來了……”
“沒有人,刀刀,仔細聽,沒有人,沒有人落下。”
四周只有風聲。
“嗯。”
趙刀刀不想在這裏多留,轉身離開。
在山洞中輾轉難眠。趙刀刀自問從沒來過這裏,也沒有跳崖的習慣。
那不是她的情感,是誰在怕?
她懷着憂慮着睡去。
時隔多日,以為自己再不會做夢時,夢反而又來了。
趙刀刀聽到有人說話。
“我們會葬在山海,這也沒什麽不好。”
那是趙如意的聲音。
“趙逐,不要難過。”
“你還記得你救過我嗎。”
趙如意怎麽一直說個不停。
她想讓趙如意停下,卻無法攔住他們。
趙刀刀又看到了有人從懸崖落下。
一開始像一只鳥,在空中張開了雙臂,但他們只會輕功,并不會飛,最後還是重重地砸了下去。
趙刀刀第一次聽到了趙如意的心聲。
她見過趙逐站在擂臺上風光無限,肆意大笑的模樣。那笑容太耀眼,她只能遠遠看着。
為什麽越靠近越短暫?
“我欠你一命,還清了。”
耳邊風聲越來越大。
一切都在倒轉。
趙刀刀喊不出聲,木然地看着一切歸于寂靜。
她的夢境到此為止了,她已走到盡頭。
趙刀刀終于知道了那股心慌從何而來。
原來是趙如意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