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重游
重游
茅屋還是原來的樣子,田地卻将要荒蕪了。
方英被葬在山谷深處一處矮小的山洞,陪着她的是柳琢玉的信,曾用過的劍疆,還有那些昙花。
昙花種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免于白日陽光太過強烈的照射,不會受風雨太多的摧殘,卻恰好能碰到夜裏的月光。白色的花蕾垂在葉片下面,像吊着的小燈,似乎将要綻放,又或許已經開過。
趙刀刀和周向晚先行拜過,走到遠處等顧傾城。
顧傾城說,方英很早就告訴她,山谷深處的這片花田就是她的歸處。
趙刀刀本以為顧傾城說的花田和那些農田一樣,沒想到有這麽大。
她和周向晚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
周向晚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深沉道:“或許我也該找個這樣的地方。”
趙刀刀看了眼花田,又看了看周向晚,欲言又止。
“怎麽?”
趙刀刀誠實道:“你在這種地方……有點奇怪。”
“哪裏奇怪?趙刀刀,本公子琴棋書畫樣樣不差,難道還配不上這裏?”
沒有配不配一說,趙刀刀只是覺得有更适合他的地方,“陸家劍冢……”
“你先別提!”周向晚匆忙制止她。
“為什麽?你不是要回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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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要回去,可我現在還沒走呢,所以……你先不要提那些。”周向晚展開扇子,擋在他和趙刀刀之間。
趙刀刀歪頭問:“有什麽區別?”
周向晚放下扇子,慢慢扇着說:“區別嘛……你有沒有什麽待了很久的地方?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家在何處。”
“……”
周向晚看趙刀刀神色,便知真給自己問了個正着,見她表情為難中帶着古怪,不再追問她家鄉何處,只道:“如果現在讓你回去,你想嗎?”
“……別。”趙刀刀投降道:“我不提了。”
她有些好奇:“這是為什麽?難道每個人都不想回到故鄉?”
“很難說,世上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感受。就像陸懷瑾,他永遠待在陸家,就不會同你我一樣。”周向晚道,“不過人總有歸處,或許你只是還沒有找到那個地方。”
“那你呢?”
“我?”周向晚嘆了口氣,漫不經心笑道:“我日子過的很好,為什麽要去想這些為難自己?有些東西想起來是會痛的,但只要你不去想,痛便能減輕一些。”
“我不痛。”趙刀刀不知想到什麽,忍不住笑了下。“我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趙刀刀,你要是再偷笑,咱們就分開等吧。”
“我不笑了。”趙刀刀收起笑容,嚴肅道。
“唉,我看只要能讓你練刀,去哪裏都沒有分別。”周向晚用扇子敲了敲頭,無奈道。
“我……”趙刀刀試着去想,忽然想起那道恢宏的山門,想起過去的那些日夜,低聲喃喃道:“有分別的。”
周向晚沒有聽清,只見她低下頭一拂衣擺坐在地上,問:“怎麽了?”
“有區別的,只是還沒到痛苦的程度。”
趙刀刀的聲音從低處傳來。
周向晚蹲下去,坐在她旁邊,拿出扇子輕輕扇動,道:“那也很好。”
“好嗎?”趙刀刀移了移身子,悄悄坐到周向晚的扇風能波及的地方。
“有些事比毒藥還要讓人肝腸寸斷,如果一生都遇不到這樣的事,那不是很幸運嗎?”
“哦。”趙刀刀問:”周向晚,你遇到過嗎?”
“沒有。”
“……那你和我說這些?”
“你不是說我不配這裏嗎,未來會有什麽變化誰都說不清,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有這麽大一片花田呢?”
趙刀刀還以為周向晚和她說這麽多是自己有所感悟,她咬牙切齒做了個惡狠狠的表情,道:“你永遠不會有的!”說着挪到周向晚三尺之外坐下,“我們還是分開等吧!”
周向晚笑了笑,躺在花叢中。
“扇子給你了,本公子心靜自然涼。”
周向晚合起扇子,輕輕一抛。趙刀刀哼了一聲接住。
也不知道顧傾城什麽時候才會出來,或許要到天黑了吧。
周向晚着放空。遠處山林的葉子蒼翠欲滴,樹頂連着湛藍如洗的天空,白雲寥寥無幾,在沉靜地飄。
清淡的花香混着泥土青草的香氣順着穿過山谷的風飄上來,籠罩在身邊,又不留情地飄走。一陣一陣,只要風不完,清香總會奉陪。
這樣的時間是不是從未來的歲月裏偷來的?
山谷裏的景色仿佛游離在生命之外,讓人忘卻了一切煩惱。只想每天陪着這些花,看它們綻放,凋零,不斷生長,仿佛自己也如這些無憂無慮的生靈一樣,不舍晝夜。
如果雨再慢些來。
再多待會兒就好了。
顧傾城很少來這裏,她不喜歡這山谷,也沒心思欣賞什麽。
僅有的一些印象裏,她記得自己還嫉妒過這些花兒。
方英照料它們相當用心。她從前沒養過花,到這裏之後,分明是新手,卻打定主意每年都要種些新的品種,一開始手忙腳亂,顧傾城會跑去幫她,只是幫過幾次就不願去了——花比人還要嬌貴,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道理?
淺粉,鵝白,淡黃,青藍,深紫……這些花有數不清的顏色,方英種了很久,花田一片接着一片,像織了一張長長的布,許多已經荒廢了,就自己随意地生長,被青草擠占,也被襯托地更美,到現在,已經分不清哪些是野花,哪些是曾經種下的。
它們就這樣染遍了整個山谷,延綿到更深處的這幾株昙花。
有的花敗了,更多的綻放着。
顧傾城想起師父曾對她說:“我養這些花和當年練功一樣用心,但你看,那些野花枝繁葉茂,個個兒都比我養的水靈,難道這世上真是很多事都非要對的人去做,其他人強求不來嗎?傾城,我覺得那很沒道理。我一開始練功,也只是花拳繡腿,做一件事急不得,只要耐下性子堅持,總有厲害的時候,就像這些野草跟我的花争地方,但它們只能得意一時,總有一天這裏會開滿我的花。”
說:”傾城,我對醫術并不精通,你父母留下的醫書藥方現在由我一個外人保管,你心中一定有許多不滿。有個朋友告訴我,花是很美的東西,看了心情會變得很好,你要是煩我,也可以來這裏散心。這些花陪着你,好過我。”
說:”雖然種了這許多花,但我還是不懂什麽詩情畫意,風花雪月,只是個會點劍法的庸人罷了。傾城,你看這些花這麽好看,如果能被懂它們的人看到,那就好了。”
她以前總奇怪師父把這些花看的太重,此刻看着花枝搖曳,終于知道,方英養花從來不是為了賞花,只是在等一個人。
那人一定是個會欣賞這些美的遠方的畫家。
可惜山谷只等來一封遠方的信。
四下無人,顧傾城跪在地上,額頭抵着方英的碑,忽然體會到一股難言的寂寞虛無,師父在山谷裏的每日每夜是否都是這樣度過?
冰冷的石碑上綁着劍疆,顧傾城伸手撫摸,那黑色的編繩仿佛還留有餘溫。
方英于她不僅是師父,還是最親近的長輩,她的第二個母親,此刻抱着石碑,顧傾城忽然有許多話不受控制地湧上心頭,卻梗在喉頭。她像個牙牙學語的小孩一樣張了張口,卻只能發出“啊”“啊”的單音。
顧傾城鼻頭一酸,眼眶發紅,忍不住落下淚來,放聲痛哭。
山谷的夏天又下起雪了。
蜂蝶成群,翩翩起舞,潔白的花瓣從兩旁的山坡緩緩飄落,像一場大雪,雪花在風裏飄飄然地打着轉,鋪滿了山谷。
世上再也不會有這樣美麗的花路。
又等了五六日,雨水終于姍姍來遲。
三人在雨停的間隙,踩着泥濘小道離開了山谷。
周向晚背着劍離開了柳城。
送走周向晚後,趙刀刀本想出去住,但顧傾城說何必麻煩,便又在顧家暫時住下。
柳城實在是個好地方,不過趙刀刀出來得輕松,卻總是記不住回顧家的路,每次都繞到不得不有人來接。
早上吃過包子,趙刀刀回憶着顧傾城說的路線,朝一處破廟走去。
她今天打算仔細看看這害她頻頻中招的破廟到底有什麽古怪。
剛過轉街角,趙刀刀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眼前一花,天旋地轉間,她扶着街邊的一棵樹穩住身形。
樹幹粗糙硌手,是一棵半死不活的樹,繁複的枝桠上只有幾片葉子還在生長。
“怎麽了?”趙小刀問。
“沒事。”
趙刀刀搖頭,揉了揉眼擡頭看去,那個普通的破廟就在眼前。已經到了。
她站直身子道,“小刀,我第一次到這只覺得詭異,現在不知道為什麽,不但不覺詭異,還覺得有點眼熟。說不定我做夢還夢到過這裏呢。”
“哦?這是什麽地方?”
趙刀刀看着周圍景色,描述道:“是個寺廟,紅紅的,外面的牆破了,也是紅的,這周圍沒什麽人,呀,這廟前還長着兩棵樹呢,上次我都沒注意。”
趙刀刀推門而入,繞過廟堂,驚喜道:“小刀!這裏還有一棵樹吶,這是什麽,姻緣樹嗎?就是光禿禿的,只挂了十幾個牌子,好少啊。”
趙刀刀伸手撥了撥木牌,木牌發出脆響,有些好聽,但也落下來許多灰。
黑刀輕顫不已。
趙刀刀停下來,關心道:“小刀?你怎麽了?”
黑刀嗡嗡的顫聲過了好久才止,趙小刀問:“刀刀,你……以前都夢到過什麽?”
“我……”趙刀刀本以為自己回憶不出,但此時卻漸漸想起夢中場景,“我……我好像夢到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姑娘,他們當時……”趙刀刀不确定道:”我夢裏那個地方很繁華,有許多燈籠,彩花,不對……那裏好像也有一座廟……不,應該不是這裏。”
“……刀刀,這是哪座城?”
“柳城。”
“不是……”趙小刀又問:“刀刀,你說的那顆姻緣樹上……是不是挂着十七塊木牌?”他的聲音有些急。
趙刀刀細數之後驚奇道:“你怎麽知道?!小刀!你能看到這些?!”
她都沒有舉起黑刀,趙小刀是怎麽知道的?
一陣狂風吹來,趙刀刀打了個噴嚏。
“不……”趙小刀道:“刮風了,刀刀,先往回走吧。”
趙刀刀出了廟關上門,“小刀,為什麽……”
趙小刀沉默片刻,“這地方一開始建了座姻緣廟,但是周圍住人太少,草木不興,樹長不高,後來在城外不遠又建了一座大廟,僧人就都搬到新地方去了,香火就滅了,沒人再來這裏燒香拜佛,就成了流浪漢和乞丐的住處,不過淪落成這種地方,倒也适合打探消息,趕得巧,落腳的人裏就有想找的那個。”
趙刀刀不解,“小刀,你來過這裏嗎?”
“沒有。”
“那為什麽……”
趙小刀沉默了更久,道:“刀刀,我也夢到過這裏。”
趙小刀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夢裏的那個地方,叫做青城。”
此時天空微暗,風雨蕭蕭。
趙刀刀回頭看去,那扇閉着的紅色廟門在一片破敗的灰色磚瓦中格外顯眼,她望着那扇門,只覺得門背後不是那座破落的小廟,而是那場夢。
雨簾模糊了視線,朦胧中門上的朱漆鮮豔如血。
讓她想起來夢裏那些燈籠彩帶,想起街上匆匆的行人,熱鬧的吆喝。
想起了那個青衣人和灰色的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