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故夢
故夢
趙逐早上醒來的時候趙如意還沒來。
一抹晨光順着洞口照進來,打在他的臉側,溫熱的感覺像是有只調皮的貓在用爪子輕撓,他伸手蹭了臉下醒了。
一夜過去,力氣恢複一些,趙逐撐着身體坐起來。
看到旁邊放着的水果心中微動,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臉上露出了傻笑,拿起一個咬了口,皺了皺眉。
有些甜。
吃過一口,趙逐将嘴裏的果肉吞下,把果子放在一旁站起來,晃了兩晃,慢慢靠到邊上,撐着石壁走到洞口。
向下看去,他才發現這處洞口離地很遠,仔細再瞧,才看出一條細細的陡峭的小道,從底下隐秘地延伸上來,若非站在洞口往外看,即使看到了也不會以為這是路,只會以為是植物自然生長的結果。
峭壁上的灌木東一塊西一塊的長着,找不出半點有人走過的痕跡,沒有人會注意到這裏。
趙逐緩緩呼出一口濁氣,這樣平靜美好的清晨讓人感到一種無所事事的清閑。
他過慣了夜裏也不能安眠的日子,在山洞裏待着的這些時間總是帶着某種不真實的光暈,明明是他親身在過的生活,卻又好像與他隔着一段不長不遠的距離。
以至于是否真的有趙如意這件事,在她沒來之前,也成了難以判斷真假的夢幻。
趙逐站在洞口,抱臂靠在石壁上,心癢想要拿起那個沒喝完酒的葫蘆,卻又不想就這樣把酒喝完。
看着日頭在林子間慢慢地移動,照亮不同的露珠,像珍珠一樣發着光,恍惚間覺得自己也好像是那些日夜盼望夫君歸來的寂寞婦人,趙逐搖了搖頭将這胡思亂想甩出腦袋。
沒多久,飄忽的視線突然被一襲白衣吸引,趙如意來了。
他笑着招手,她也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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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用過飯。
趙逐提議道:“我現在好了很多,我們去找劍吧。”
“……好。”
趙如意帶他走了半晌,才隔着樹冠望見那座山峰。
趙逐看着那麽遙遠的一段距離,忽道:“如意,我們明天再來吧。”
“為……”趙如意不解,回頭卻見他靠在樹上,滿頭細汗,嘴唇發白,包紮的布條下隐隐透着血色。“你怎麽了?!走了這麽久,你怎麽不說?”
她跑到他身邊攙扶。
趙逐分了點重量靠在她身上,道:“我以為還好……或許是我高估自己了。”
趙如意有些着急,“你傷還沒好,我……都怪我考慮不周,我帶你回去休息,等下我一個人去找吧。”
二人慢慢往回走,趙逐道:“不用了,我怎麽好再麻煩你,你救我已經幫了大忙,要是這種小事我都做不來,那我還有什麽臉面回去見我師父。”
“我……”趙如意糾結片刻,道:“那……等你更好一些,我們再一起去找。可好?”
“好。”
兩天過的很快,直到第二天結束的晚上,誰也沒有再提要走的事。
第四天,趙逐身上的傷好了大半,他又說起找劍的事。
二人去到山崖下,順着溪流找了大半天,才在下游看到一把斜插進泥土的長劍。
綠色的箭柄露在外頭和灌木混在一起,上面還沾着潮濕的泥土和草葉,若不是趙逐對碧落劍太過熟悉,怕是真要錯過。
踱步回到山洞,已到半夜,二人一時相顧無言。
半晌,趙如意道:“你早些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趙逐道:“藥……”
“什麽?”
趙逐問:“今天不用上藥了嗎?”
趙如意搖搖頭,“你好的很快。”想了想,她取出個掌心一般大的紙包,卻拿在手中左右為難。
趙逐笑問:“這是什麽?要送給我麽?”
趙如意有些窘迫。幾天來,她三番兩次想将這糖扔了,卻一直不忍下手。
聽小販說這糖從徐記要排三天隊才能買到一點,味道好,放得久,要是就這樣扔了,總覺得有些可惜。
想到明天就要與趙逐分別,終于還是忍不住想再試一次,道:“第一天本想給你的,只是你……你好像不喜歡吃糖,但你明天就要走了,這東西我留着也沒用……”
“誰說我不愛吃糖的?”
“你那天不是……?”
“那是騙你的,大丈夫怎麽能說自己愛吃糖呢,這樣豈不是太沒了威風?”
趙如意微楞,“這……”
趙逐伸出手,她将糖包放在他手上。他接過握在手心,笑了笑,道:“既然本就是要送我的,卻之不恭,我收下了。”
“好……”
“你明天會來送我嗎?”
“明天?你不打算吃過早飯再走嗎?”
趙逐一頓,道:“說的是,我要吃過早飯再走的。那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在這裏等你。”
“好。”
直到趙如意走到洞口,趙逐忽然叫住她:”如意!”
“嗯?”
“……沒什麽。只是想起,我之前說要與你過招,沒想到時間這樣緊,沒時間陪你了。”
“沒事。你不是說,日後再見,我說什麽你都照做嗎?那時候我們再過招吧。”真的有相逢的一天嗎?趙如意不敢去想。這四天過的太快,自己還沒與他相熟,便又要分開了。想起幼時見他離開的背影,只覺得這情景何等相似,她總是留不住他。
心中悲傷不已,卻不想讓他看到那樣軟弱的樣子。她不會再跟着他了,她已不是十三年前那個孩子了。
“……說的是。”趙逐笑着擺手道:“明天見。”
“嗯,明天見。”
趙如意匆匆離開。
趙逐忍不住嘆道:“就這樣着急啊。”搖搖頭坐在席上,看看旁邊放着的新衣服,倒在地上的酒葫蘆,又看看手裏的糖包,打開紙包取出一塊放到嘴中。
他自小吃的藥比糖多,長大後多飲酒,已經快要忘了世上還有糖這種東西,便是一點甜味也難以适應,令他眉頭深皺。此刻卻忍着,沒把糖嚼碎囫囵地吞進肚中。
直到糖在嘴中消融,才嘆了口氣,道:“太甜了。”
那甜味遲遲不散,趙逐忍不住又感慨道:“太甜了。”
他将剩下的糖包好放在劍旁邊,準備明天帶上。
一夜無夢。
趙逐換了新衣,清理掉洞內有人生活過的痕跡,綁好劍,帶好東西。
本想先行離去,又勸自己再等等,既已答應與人一起吃早飯,大丈夫怎能這樣失信于人?
趙如意來得很快。
吃過早飯,離別時,趙如意指過路,陪他下去,看他步入山林,忽然大喊一聲:“趙竹念!”
趙逐轉身看她。
趙如意看着他:“我的劍法不如你,但也不差。”
“我知道。”
“我不會拖你的後腿的。”她說。
趙逐看着她黑色的睫毛,紅色的眼睛,在柔和的曦光下,那樣亮,那樣美。
他忽然回想起小時候被師父支使幹活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抓紅娘子,那是一種長着黑色翅膀的紅色小蟬。原來這事他已經忘了好久。
“嗯。”趙逐輕聲應道。
她黑色的睫毛有如蟬翼輕顫,擡起眼睫看着他。
趙如意似乎對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啓齒,緩緩道:“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趙逐握緊成拳的手忽然松開,笑了。
“好。”
他們一路走小道,或許是追殺的人以為趙逐已經死在山崖,這一路避人耳目,倒比想象輕松。偶爾遇到殺手,便分頭解決再行彙合。
一路上沒遇到太多老面孔,風聲平靜,但趙逐不敢去賭,連夜趕路,終于在月末行至一個離不動仙人住處還有兩百裏的鎮子歇腳。
趙逐道:“我看你與他們過招,實在是大材小用,那群老不死的要是知道我趙逐不但好好活着,還多了個幫手,恐怕胡子都要氣歪了。”
趙如意笑笑:“我在暗處幫你就好,他們以為你摔下懸崖,不死也傷,才讓我們占了便宜。若是真發現我,那你又要倒黴了。”
趙逐擺擺手,“我只這麽一說,自然不能讓你惹禍上身。”
趙如意一靜,忽然問道:“趙竹念,我算你的朋友嗎?”
趙逐驚訝道:“你怎麽會這麽問,這一路我以為世上再也沒有我們這般出生入死的朋友了,若是我哪裏做的不對,你告訴我就是。”
趙如意搖搖頭,眨了眨眼睛道,“不,我只是覺得,既然我們是朋友,為什麽你還要與我分的這麽清呢?你與你那些朋友也是一樣嗎?”
“什麽?”
“你不去找,是怕他們因你沾上麻煩嗎?”
趙逐沉默片刻,道:“我只是……如意,如果一個人時日無多,又何必生前還要留下那麽多挂念呢?”
“?!”趙如意睜大了眼睛。
趙逐笑道:“逗你的,我當然還有很長的命好活,我可是趙逐啊。”
“……”
“只是他們……這段時間過去了再說吧。”趙逐又道:“你的劍法不錯,只是招數間太過死板,我觀你出招,好像總有顧及,這是為什麽?你在白玉山發生了什麽嗎?”
趙如意沉默片刻,道:“沒什麽,就是……我不喜歡學劍罷了。”
趙逐好奇道,“那你喜歡什麽?暗器?長鞭?或者……我以前聽師父說起過一種以巧馭器的功
夫,你要是喜歡我講給你聽。”
趙如意笑着搖搖頭,“我不喜歡那些。”
趙逐更好奇了。
趙如意想了想,道:“我聽人說,武學一道很少以刀法立派,因為世人總覺得刀粗魯簡單,比起劍有些不雅,如果有機會,我想學刀。”
趙逐這一剎聽到自己渾身血液寸寸凍結的聲音,心仿佛也被寒冰封住,冷了下來,他恍惚聽見自己的聲音還帶着笑意,問:“你想學什麽?”
趙如意有些腼腆道:“我想學刀。”
話音落下,趙逐渾身血液突然凍結,夏夜竟使他如墜冰窖。
趙小刀醒來的時候,恍惚還記得夢裏趙逐那如墜冰窖的僵硬。
不過他現在還是刀,僵硬實在不算什麽。
趙刀刀正幫顧傾城打理方英的遺物,途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捶胸頓足,只覺得自己實在對不住周向晚。
趙小刀問:“怎麽了,這麽為難?”
“啊 !”趙刀刀揪着頭發,“我忽然想起來,陸懷瑾讓我告訴周向晚一個消息,我到柳城之後完全把這事忘了。”
“那你現在告訴他。”
“他拿着那把劍正高興着呢,我要現在告訴他嗎?”
“那繼續拖着?”
“可我已經遲了好久了……”
“那就告訴他。”
“我……”
“刀刀,你不能總是這樣,這是周向晚的家事,你能替他做決定嗎?你晚說一刻,難道他就不會傷心了嗎?”
“可我……”
“刀刀!”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找他。”趙刀刀吸吸鼻子,道:“趙小刀,你好兇啊,你是不是沒睡好?”
“……沒有。”趙小刀又補充道:“你不要胡思亂想。”
“哦。”
趙刀刀有些愧疚,把周向晚拉到房子後面,躊躇半天才告訴他周夫人去世的事。
周向晚的表情卻遠比她想象的平靜。
他打趣道:“喂,你怎麽好像比我還傷心?”
“我沒有,我只是擔心你……”趙刀刀也說不上來她到底擔心周向晚怎樣了。
周向晚嘆了口氣道:“我能怎樣呢,我沒能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陪着她,現在再談什麽傷心,又有什麽意義 ,哭給自己看嗎?”
他不知道他現在的表情真的很難看,像是喝了一碗很苦的藥,藥味竄到五髒六腑,卻強忍着不能張嘴,吞下痛苦,還要用言語刺傷自己。
“你別這麽說。”
“趙刀刀,你知道嗎,我只是個鑄劍的。”
“你不是……”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找到了我真正想去的那條路。這些日子我總是想起你……”
“我?”
“我想起你因為一句戲言,就真要去當什麽天下第一,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麽傻了。”
“你?!”趙刀刀要生氣了。
周向晚道:“我只知道,我的路還沒有完。”
她看着他,沒有說話。
“那前面究竟通向哪裏,我想不到,我只知道我現在不後悔。”
“嗯。”趙刀刀道:“周向晚,我相信你。”
“本公子也相信自己。”周向晚張開雙臂。
趙刀刀笑了笑,“這是離別的訊號嗎?”
二人相擁。
周向晚道:“這是重逢的約定,我等着你和唐雪來找我。那時候想見我恐怕就不會這麽輕易了。”
“我相信你。你能造出天下最好的兵器。”趙刀刀閉了閉眼,“你觊觎我的刀那麽久,幫我打一個刀鞘吧。”
“好。”
道別的儀式就這樣落下帷幕。
周向晚有些好奇,問:“你呢?”
趙刀刀與他并肩而立,緩緩道:“我是被推到這裏的。如果不是你和唐雪,這一路或許也不會這樣順利。”她說:“接下來的路,我要自己走了。等陪顧傾城安頓完英娘,我想留在這裏,到處看看。”
“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