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六月三更
六月三更
額頭微涼,趙刀刀擡起手,雨又下起來了,綿密如絲。
林中霧氣随着煙雨彌漫開來,慢慢将來時的路嚴嚴實實地遮住。
三人走近屋子。
雨絲拍打在草葉和石頭上聽不到聲音,屋檐的積水滴落在門口的水缸中,叮咚一聲,濺起水花。
水缸裏浮着一株荇菜,葉片像蓮葉一般,接了雨水聚在中央,彙成一攤小小水窪,随着雨水變多,支撐不住又滑下去,葉子搖搖晃晃,水從缸的邊緣溢出來。
方英不在。
顧傾城深吸一口氣,上前去。
她在門框上輕敲兩下,稍頓又敲了一下,等了片刻推開門,道:“我師父在山谷間開了一片花田,今年養了昙花,這會兒應該是出去看花了,先進來吧。”
進了屋子,有兩盞燈還在燒,火苗微弱,屋中放了炭盆,裏面的火已經滅了,底下能看見隐約火星,盆旁邊堆着劈好的木柴。
顧傾城搬了凳子讓周向晚和趙刀刀先坐,拿起旁邊滅了的燈點着,拾着木柴慢慢把火生了起來。
她幹完這些,坐下來道:“已經不早了,你們是等我師父回來還是先去休息?”
趙刀刀道:“我還不困。”她把黑刀解下來靠在自己腿旁,一手輕輕扶住刀柄,一手伸着烤火。
周向晚道:“等方前輩回來吧,我們遠道而來,怎麽能不打招呼就先去休息。”
顧傾城點點頭,輕嘆一口氣,道:“那就一起等吧。”
一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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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刀刀鞋上沾了泥,這會兒幹了,她挑了根細木棍把土塊一點一點剝下去。
周向晚心中砰砰直跳,越是臨近見面的時刻,他越是緊張。
只覺得過會兒進來的不是方英,而是發着光的一尊金人,最好她手裏拿着劍,那劍也會跟着發光。
顧傾城有些苦惱,她太久沒見師父了,方英一人住在這裏,什麽也不聽,什麽也不見,等下乍一進屋看見這一屋子人,不知道會作何反應。
火焰燃燒發出輕微的爆裂聲響。
衆人心思各異,沉默地等待着。
咯吱一聲,門被推開了。
三人齊齊轉頭。
進來的是個面相慈祥的女人,穿着一身蓑衣,看着和普通農婦無二。甚至她手裏拿着的鬥笠已經破了好些口子。
周向晚有些失落,是鬥笠啊,不是劍。
只是火光映着方英,開門那一瞬間還真覺得她渾身發着光。
趙刀刀渾身一震,方英剛進門掃來的眼神實在銳利,可是再看又沒那股感覺了。
顧傾城起身道:“師父。”
趙刀刀和周向晚也站起行禮,齊聲道:“方前輩。”
方英把鬥笠收好放在門邊,笑道:“我這難得這麽熱鬧,都坐吧。”
她解了蓑衣也坐下來,看着顧傾城,“傾城,這些是你的朋友?”
顧傾城點點頭。“師父,這是趙刀刀,她從晚鎮來,帶了信給您,這是周向晚,他是為劍而來。”
方英點點頭。
趙刀刀臨行前已經将劍疆取下疊好,此時和信一起取出正要遞上。
方英擺擺手,“太晚了,我累了,你們這一路也累了吧,先去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說。”
趙刀刀猶豫了下,又把東西收好。
這屋子左右分了兩間小房,本來是留給方英和顧傾城的。現在他們有三人,倒一時犯了難。
周向晚說自己不礙事,打算在地上将就一晚。
顧傾城道,“下雨了,地上太潮濕,我和趙刀刀擠一間,這裏還有張塌,我收拾出來你睡。”
周向晚和趙刀刀聽她說完才發現他們在的這間屋子還有一張長塌,只是上面擺滿了雜物,高高壘起,很難注意到。
或許是為了防止落灰,雜物上面蓋了張布,遮住了所有,周向晚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個放東西的長幾。
方英沒管他們的事,快走進自己那間房時道:“傾城,收拾好過來。”
“是。”
周向晚想幫忙,顧傾城擺手,“不用。”
她把塌上的東西抱下來放到一旁,道:“上面要是還有灰你就自己掃掃吧。”
說着去她自己的屋子抱了床被子過來放下。
周向晚道:“多謝顧姑娘了,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
趙刀刀站着片刻,走進了屋裏。
顧傾城進了方英那間。
方英正坐在床邊。
這房間不大,簡陋至極,只有一張床和床頭一張小桌。
傾城站在方英對面,離她很近。
方英輕咳兩聲,道:“說說,你又做了什麽壞事?”
她心知這徒兒那哪兒都好,就是不能放出去,否則非把這江湖攪個天翻地覆不可。
顧傾城低眉道:“沒做成。”
方英臉上嚴厲之色漸緩:“我不罰你,你自己說。”
顧傾城便将自己為了采藥出去,如何遇見唐雪,恨意死灰複燃,利用冰家人的種種內情一一道來。
她有些懼怕方英。
方英絕對是個好師父,但是她對待徒弟很嚴格,練功時就容不得一點偷懶,平常更是說一不二,決定什麽就絕無更改的餘地。
顧傾城至今還記得方英說要趕走她的那天。
那天方英一改往常,道,“我既然管不住你,你又何必拜我為師,你走吧。”
原來方英早看出她報仇心切,才總是告訴她醫者仁心。
她跪地請求,立下誓言,拼盡全力才留了下來。
可她如今也沒有報成仇,顧傾城在心中為自己開脫,垂下頭等着方英的宣判。
方英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道:“傾城,你不能總是這樣。我要走了,以後沒人管的住你了。”
“師父,不要說這話!”顧傾城急忙道。
方英招手道,“你過來。”
顧傾城走上前去。
師父的眼神還很平和,她矮下身子,輕輕趴在方英膝上,方英的手輕輕撫上她的秀發。
“我看跟你來的那兩個孩子都挺好,年輕人就該多交朋友,不要老是窩在院子裏。”
“師父,我不是——”顧傾城聞言想要擡頭,卻被方英微微施力阻止,她悶聲辯解,“我沒有跑,采藥碰上只是偶然。”
“我知道你怨我把你關在這裏,你是采藥碰上他們的,不是私自出城,我知道。”方英的聲音難得這樣溫柔,“等我走了,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師父!”顧傾城有些慌了。
方英笑了一聲,聲音很輕:“傻孩子,恨能有多長久?百年之後不過黃土一捧。憑你的本事,在這世上活下去,留下名字,不難。”
顧傾城悶悶道:“師父,我這次真的想開了。”
“傾城,你是你,人總要為自己活一回,不要被仇恨蒙了眼睛。”
顧傾城緩緩點頭,感到方英往她手裏塞了什麽東西,棱角堅硬地戳在柔軟手心,她咬着唇,眼裏已有淚水,緊緊握住那東西。
方英輕聲道:“傾城,這是你父母留下的最後一記藥方,我替你保管至今,以後你要自己拿好了。”
“師父!”她心中悲傷,知道這次師父是真的大限已至了。
她早就沒有親人,師父是她在這世上遇到的最後一個親人,如今卻也要離她而去了嗎?
“你先前說的人就是她吧?”方英問,“那個姓趙的小姑娘。”
“嗯,她的刀法厲害,是您之外我見過最快的刀。”顧傾城的聲音帶着鼻音。
“讓你這樣佩服的人倒不多,明天我也跟她過過招,傾城,你去休息吧。”
顧傾城知道方英決定什麽,旁人再說也無濟于事,閉眼時淚掉下來,“是。”
回到自己房間。
顧傾城發現趙刀刀抱着黑刀盤坐,望着窗外發愣,破涕為笑,道:“你這麽喜歡看雨,睡外面吧。”
也不知趙刀刀聽沒聽見,顧傾城徑自脫去鞋襪到裏面躺下,用被子蓋過頭頂。
山裏的天氣比柳城更多變,第二天雨停了。
不過沒有太陽,還陰着。
早上吃過清粥小菜。
趙刀刀與方英在屋前空地過招。
周向晚立在一旁,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原來昨晚堆在塌上的東西不是雜物,而是一把劍!
一柄長劍啊!
他和大名鼎鼎的六月三更在一個屋裏睡了一晚上,他竟渾然不知!
直到方英随手揭開那張平平無奇的破布,拎起那把劍時他才意識到。
周向晚頓時捶胸頓足,後悔不已。
比武有什麽好看!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只想回到昨天晚上,再好好看看那把劍。
趙刀刀全神貫注。
方英握劍在手,低垂着眸子看向手裏的劍,身板挺得很直。絲毫看不出昨天披着鬥笠的老婦身影,仿佛已經換了一個人。
趙刀刀緊了緊手裏的黑刀。
方英道:“我已多年不和別人過招,聽傾城說你刀法奇詭無比,你有幾分力便使幾分吧。”
趙刀刀微微點頭。
方英道:“我只與你過一次招,你看清楚了。”
“好。”
顧傾城在一旁對周向晚說:“這世上大部分的功法我師父都見過,說不定趙刀刀的刀法她也見過。”
周向晚嘆息道:“方前輩這樣厲害,卻在這裏……真是可惜了。”
顧傾城亦嘆道:“我一開始也覺得師父這樣太過可惜,可她選了的,就絕無回轉餘地……其實仔細想想,她在這裏過的開心,又有什麽不好呢?”
周向晚若有所思,道:“方前輩武學大成,又得百姓愛戴,想要在此避世也沒什麽。”
他看向那把劍。
方英此刻全然不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她的劍勢快而刁鑽,先聞劍而後随聲,每一擊都有變幻無窮的後招,令人目不暇接。
趙刀刀連連揮刀去擋,卻總是慢她一步,撲了個空。
周向晚感慨道,“沒想到方前輩的劍法也這麽快。”他還以為方英的劍法是慢而穩的風格。
顧傾城點頭道,“我沒見過比師父更快的劍,不過趙刀刀的刀也很快。”
第一次在巒岳派見到趙刀刀出招,顧傾城就十分訝異,這世上能将一把武器使得如此之快的人她只見過師父一個,而趙刀刀快得幾乎和師父不相上下,如果不是唐雪,大概那會兒她就會帶人來找師父。
趙刀刀的境界和城門之戰、長廊闖關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但與方英對戰她還是感到了壓力。
長劍襲來,她心中一緊,又兀自鎮定,突然腳下一動,飛身向方英身後撲去。她不止刀法快,身法更快!
黑刀迅極,刀光如墨雪落空,籠罩了方英大半個身子,使得正是那招“飛雪茫茫”。
方英輕喝一聲,長劍斜刺,趙刀刀見她晃身來擋,正要接着攻去,卻腳下一軟,原來是方英劍為虛招,提腿勾膝,腳跟撞在她腿彎,長劍一推,将趙刀刀向外推去,令她後退幾步才站穩。
趙刀刀慢慢呼氣,她一向自诩刀法決絕,身法過人,但比武之時除了手上兵器,拳掌腿腳又何嘗不是進攻利器?遇上方英她怎麽将以前會的都忘了?只道自己還是差了點兒意思。
方英再次舉劍攻來,趙刀刀便退步去守,退後三步,不願再退,決心堵上一把,出刀去攻。
只聽乒乓數響,比昨夜雨聲更密,連成一片。
方英第一次與她刀劍相接便感手腕一震,知趙刀刀氣力過人,不能與她硬拼,是以之後刀鋒劍刃總是擦身而過,不為兵器流連,而是攻她握刀之手,胸前破綻等處。
顧傾城見方英劍尖将将入腹驚呼一聲,方英又輕巧一轉變了劍招。
如白虹飛天,龍蛇嘶吼,劍光所致,布成一張綿密的網,無隙可循,趙刀刀茫然接招,每每尋到一絲破綻,揮刀而去,機會卻轉瞬即逝,只得收手回防,偶有奇招逼得方英回劍去擋,但總歸還是連連敗退,敗下陣來。
二人過百招不止,終于停手。
趙刀刀如落葉在風中搖晃,像是要被磅礴的劍意沖倒。
但她強撐着不肯倒下,恍惚間覺得自己也像一把刀,而所有沖過來的攻擊都化作磨刀的石塊,只會使她更銳利。
黑刀顫動不已。
趙刀刀的手抖動不止。
周向晚和顧傾城上前将她扶住。
趙刀刀道:“我輸了。”呼吸幾下,又道:“前輩,你很厲害。”
顧傾城得意道:“我師父現在的劍法可是自己一點點琢磨出來的,不過你也不用灰心,我看這世上能與我師父過百招的人,也數不出五人。”
趙刀刀一愣,微微一笑道:“她很厲害,我也不差,我不灰心的。”
方英還劍入鞘,沉默片刻,忽然道:“趙刀刀?”
“是。方前輩?”
“我見過你的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