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斷水
斷水
一天過的很快,待唐雪的頭不暈,三人休息飽,也适應了白玉山的環境,就到了大比的時候。
“趙小刀。”
趙刀刀系緊袖帶,問道,“你昨天見到小蛇了嗎?我最近怎麽感覺這蛇總是神出鬼沒,見了也總是一副病恹恹的樣子,嗜睡的不行。”
她低聲道,“倒是和你挺像的。”
青蛇盤在桌上,如靜置的玉镯一般,在晨光中流光溢彩,趙刀刀總覺得哪裏不對,沒發現那蛇也如翠玉一般透過光來。
趙小刀道,“我在屋裏的時候見過它,晚上随你出去練刀便沒注意,估計它自己也跑出去透風了。”
趙刀刀輕哼一聲,抱怨道,“這蛇真不聽話,要是和你一樣就好了,就算嗜睡,我還能放心些,現在我總覺得哪天它就要突然不見了。”
趙小刀沉默未語,過半晌聽到隔壁唐雪出門的聲音,才緩緩道,“走吧。”
“嗯。”
比武擂臺離趙刀刀三人所住客房不遠,向東過三個院落,拾階而上,就是一片能納千人的演武場。
演武場白玉鋪地,地勢高出周圍地面,周圍立着三道高高的石柱,柱上刻着巒岳派的山雲圖案,和弟子們衣衫上的紋飾一模一樣。
這演武場原是第一任掌門教習所用,後來門派漸大,為發揚本派武學,巒岳派廣納弟子,劍法流派也在原來基礎上演化出其他路數,各長老和掌門親自挑選弟子開山靜修,便很少再見全派弟子一齊習練的盛景,此處也只有每年派內重大活動時才裝點起來使用。
巒岳派大比的臺子就搭在這白玉武場正中,用四面戰旗立在圓形的場地中央,框出一片方形區域,旁邊立着一架一人多高的大鼓。
不遠處有高臺長檐,設了巒岳派掌門長老的坐席,還留了些位子給其他門派遠道而來的貴客。除了這些長老貴客,其餘弟子不論門派都是站着觀武的。
自從離開唐家堡後,趙刀刀再沒見過這種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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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她以觀衆的身份站在人群中,與唐家堡那會兒坐在高位感覺全然不同。
周圍全是人,熱鬧。
他們出來的時間不早不晚,離臺子不是最近,剛好足以看清。
随着身後的人越來越多,趙刀刀對這場盛事終于有了切身體會。
她發現想要看大比也有講究,晚來一時三刻,臺子周圍便被圍得水洩不通了。正如她此刻,想往前走難如登天,往後的話只需邁出一步便再也回不來了。
她固守着原位,旁邊除了唐雪和周向晚,站着的是巒岳派的弟子。趙刀刀發現這些弟子看着出乎意料的順眼,沒了之前看到的那種趾高氣昂,跟其他門派的弟子比起來沒什麽區別。
人與人之間只剩一指的距離,趙刀刀往前半步,握住黑刀為自己争取到一點空間。
不禁想,今天是第一天都有如此盛況,若是到了明天,有厲害角色登臺的場次,不知要擠成什麽樣。或許來遲一刻,就連衣角也瞄不到了。
大比已開始。
掌門長老說了些場面話,底下弟子齊聲呼喊着應和,不過三場之後,剛開始整整齊齊的隊列已在驚呼中變的散亂無章。
三人早上未用飯,只吃了點點心墊肚子。一是早上用餐人實在太多,等怕是要等好久,二是是為了搶占時機找個好位置。
感受着周圍的人氣,他們意識到這決定實在英明。
趙刀刀和齊闊的比試在第三天,今天只用站在臺下看人交鋒,她本以為自己不會有什麽感覺,看着看着卻忍不住跟着人群歡呼起來。
當真是人聲鼎沸。
唐雪也融入其中。
“恩人,你看那人的劍,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細的劍,他一開始出招我還以為他赤手空拳呢!”
周向晚道,“唐家那麽多難以察覺的暗器,你居然還會吃驚于這種小把戲。”
唐雪瞪他一眼,道,“他出手極快,那劍也确實細如柳枝,雖然——雖然和我唐家暗器相比還是差了些火候,不過我就是感慨下也不行嗎?!”
周向晚拱手,“我也沒說不讓你感慨啊。”
唐雪作勢要打他,被他避開,哼一聲,又繼續瞧着臺上。
趙刀刀看了幾場,對武洲的和巒岳派的看法有所轉變。
這裏的确不同,臺上的人比水城那些厲害太多,巒岳派也不是她先前以為的全是廢物,哪怕是第一天,要是認真挑的話,還是能挑出幾位硬手的。
她食指尖輕磕在刀柄上,黑刀輕輕一顫似在回應。
唐雪聽着臺上的人念名字,每聽到一個名字便小聲驚呼,跳躍幾下,就是她自己站在臺上,估計都不會這樣激動。
周向晚勸道,“大小姐,冷靜點,緩着些。”
“正是關鍵時候,別說話!”唐雪怨怼一句,接着往臺中央看去。
趙刀刀無奈笑笑,也朝臺中看去。
他們連看了三天比賽。
終于快輪到趙刀刀的場次。
這天,唐雪和周向晚起得更早,連帶着将趙刀刀也早早拉起來。
趙刀刀要上場,本不在乎這些,見他們這樣激動,也跟着早早到達,往前面占了個好位置。
唐雪拍着趙刀刀的肩,鼻尖出了汗,有些緊張地看着她,“恩人,快到你了。”
“嗯。”
“緊張嗎?”她眼睛亮亮的。
趙刀刀實話實說,“還好。”因為對手是齊闊,并不陌生。
“加油。”唐雪睜大眼睛看着她。
“加油。”周向晚也道。“別傷了性命。”
“知道了。”周向晚這話是提點她別太沖動,巒岳派大比講究以武會友,點到為止,這裏不是生死擂,她明白。
趙刀刀握住唐雪的手輕輕拉了下,示意她不必緊張,沖他們揮揮手,“那我先過去了。”
二人看着她從人群中擠出去,消失無蹤。
唐雪的手心有些出汗。
此時不比唐家堡擂臺初見,唐雪已見識過恩人厲害之處,路上的刺客,太白山莊的陣法都沒有觸及她的極限,所以唐雪并不擔憂,只希望恩人風頭莫出的太大,這裏畢竟是巒岳派的地盤,不知道齊闊還有沒有什麽後手。
“下一場——額……無名刀法趙刀刀!對——斷水劍法齊闊!”
霎時一片寂靜,接着又爆發出洪水般的讨論。
“哈哈哈,無名刀法是什麽?”
“估計是東搬西湊湊來的一套刀法吧,哈哈,竟然連名字也叫不上來!”
“齊師兄居然應了她的約,這是沖戰績吧!”
“哈哈哈哈!”
傳出這聲音的周圍哄笑一片。
一聲鑼響,比武正式開始。
站在擂臺中央,齊闊向她抱拳,趙刀刀一愣,也還禮回去。
從春天唐家堡并不美好的初遇到今天的夏日,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客氣。
然而一把黑刀橫在二人之間,趙刀刀只要看見刀就會想起齊闊曾做下的好事。
就讓一切在今天有個了斷。
趙刀刀握緊了黑刀。
鼓聲驟響,她看見齊闊随着鼓點拔劍沖來。
她站在原地,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一樣靜立,直到齊闊劍尖的鋒芒映在她的眼中,她側過臉,扭開一個極小的弧度,臉側的碎發擦過劍尖,劍鋒順着她的耳側擦過。
鼓聲停歇的間隙,趙刀刀眼中毫無波瀾,聲音又冷又輕。
“你的劍,實在很慢。”
她一旋身,竟一瞬出現在齊闊身後,身法輕巧靈動,詭谲難辨,一刀劈向齊闊。
齊闊反手以劍相擋,劍身被黑刀重重壓下,他連連後退。
趙刀刀提步追上,橫鋒削去,火星閃動,黑刀被長劍所絞,她握刀靠近,一掌拍向齊闊的胸口——
砰!鼓聲重重一響。
“嘶。”
趙刀刀撤開幾步,二人隔着三丈遠相望。
她凝眉看着眼前的齊闊,眉目更冷,像挂着霜。
那一掌如拍在鐵板上,堅硬無比,怎麽會是人體的觸感。
左手泛起紅腫的熱意,趙刀刀甩甩手不以為意,勾唇笑道,“還挺惜命。”
齊闊不語,又緊了緊握劍。最好的時機已去,那便正面迎上!他難道還真打不過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野女人不成?!
二人刀劍相接,轉瞬過了二三十招,只是如貓逗老鼠一般,齊闊胸膛起伏,趙刀刀還毫無波瀾。
離開唐家堡以來,齊闊确實也進步不小。
但還不夠,還不夠與她打成平手,更何況要勝她。
齊闊緊盯着她,擰起眉頭,明明全是破綻,為何他一攻去,卻眨眼成空!
他的斷水劍法已到三層,斷水劍法遇強則強,師父前幾日教導他莫要在大比上輕易出招,但此時不使出斷水劍法,如何勝她?!
趙刀刀發現齊闊的劍氣變了,她瞳孔微縮,深紅色的眼眸仿佛漩渦。喃喃道,“有點意思。”
她被吊起胃口,舉刀将遠處齊闊的身影壓在刀鋒之下。
在她眼中,黑刀将齊闊分作兩半,一半是握劍的風雨欲來之勢,一半是放下防守,将全身氣力都關注于劍身的空門大開。
專注至極的時刻,她仿佛也變成了刀,氣息更難以察覺,更鋒利危險。
鼓聲還在敲擊。
臺下的人亦心如擂鼓。
唐雪張大了嘴,她從沒見過這樣的趙刀刀。
或許在太白山莊中恩人也曾展現過如此的鋒芒畢露,但她未曾親眼看見。
齊闊的劍意不可小觑,似乎蘊含着排山倒海的威能。
趙刀刀那股以黑刀為中心蔓延開來的殺意卻漸漸收斂得近乎于無,她的存在也薄弱如風。
但越是無法感知,越是讓人覺得危險。
那個危險的角色是和她朝夕相處的恩人嗎?
唐雪竟一時不敢去認。
她屏住呼吸。
周向晚的折扇也不搖了。
他眯起眼睛緊盯着擂臺上的一舉一動。
“斷水劍法。”
齊闊向趙刀刀沖去,他的劍如水波,明明只有一柄劍,卻仿佛無處不在,如水波環繞周圍,劍鋒藏于水波之中,難以琢磨。
趙刀刀雙手握刀,此刻依靠眼睛,不如依靠本能。
她凝神靜氣,不去管眼前無處不在的劍氣,試圖捕捉萬千劍影間那一絲如有實質的殺氣。
她漸漸閉上了眼睛,耳畔的鼓聲,人聲皆已遠去,蒙上薄霧,唯有長劍破空的聲音如細針掉地,振聾發聩。
她看到了。
趙刀刀閉眼接招,仿佛背後長了眼睛,每一招都穩穩接下,身法如魚般穿梭在漩渦般的劍氣中。
以淺薄的傷口為代價,她适應了這道劍氣,在其中随波逐流。
随着過招越多,朦胧中,她仿佛看見一條條細如蠶絲的線,勾勒出劍的來去。
這裏!
她以黑刀入陣,挑斷一根直覺最重要的線。
一聲裂響。
局勢瞬間逆轉,她從随波逐流化作逆流而上。
張長老在臺上握着椅柄的手青筋爆出,淡定不再。
他素知自己這徒兒心高氣傲不肯認輸,只是沒想到使出了斷水劍法,勝利還是沒有向他傾倒,從趙刀刀變招的那一刻起,勝負已分,再打下去只會傷他道心啊。
而且這身法……張長老心中大震,這周身霸道的勁力他好像似曾相識……不過再看那詭異的黑刀,不,不對,張長老搖搖頭,那人用劍,想來并非故人。
臺上還在繼續。
趙刀刀已近身齊闊,刀尖方揮到齊闊左臂三寸遠,齊闊也立即反應過來,飛速退開兩丈,但袖子還是被刀氣所破,滲出一點血跡。
縱然齊闊心知巒岳派比武講究點到為止,但此刻怒火已經燒盡了清明,衆目睽睽下,內門弟子輸給一個女人,還是在用了本門劍法的情況下,他無顏面見師父!
刀劍相接幾個來回,齊闊用盡畢生所學,斷水劍法的招式被他一一使出,他終于用出最霸道也最熟練的一招,逆流!
這招他練了上萬次,卻從未在人前展露,一時間,劍氣如滔天洪水逆流倒轉,長劍嗡鳴不止。
衣襟被血汗沾濕,汗水滴落擂臺之上。
趙刀刀眼中露出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味。
打到此時,她已經不是為了出一口氣而站在臺上,她漸漸生出一絲酣暢淋漓的快感。
“我也送你我最喜歡的一招吧。”
她在心中道。
到這裏以來,她看似随心所欲,卻從未真正使出過完整的一招,她怕被人看見,怕被人識破,怕被人觊觎。
然而此刻趙刀刀終于放下心防,不在乎有沒有人會認出這招,不在乎別人看到這招式會作何想。
黑刀化作點點墨跡飛向空中,遇上劍式如墨入水中,一點一點侵蝕水流,将一切染成黑色。
第一式,墨灑向飛!
齊闊目眦欲裂,牙關緊咬,直覺一片黑暗橫掃而來,要将他吞沒。
他手中握劍,卻避無可避。
臺下唐雪忽然驚呼一聲,“那是?!”
周向晚握緊扇子,顯然也看到了擂臺之上乍起的劍氣。
鼓聲停了。
在趙刀刀絕不回頭的刀意中,她的刀砍在一柄薄而韌的長劍上!
沖撞的劍氣和刀意将她推飛至擂臺邊緣,黑刀在地上劃過一道長長的線。
趙刀刀低着頭咽下喉頭泛起的腥甜,看了眼遠處橫空而出插在地中的長劍,方才撐着黑刀蹙眉轉頭,凝目望去。
她看到高臺太師椅上站起了一個人。
衆人随着那目光望去,是張長老!
張長老年過半百,卻依然神采奕奕,只聽他氣沉丹田,那聲音隔了老遠還清晰地傳到臺上二人耳中。
他道,“趙姑娘,我徒兒此番比試技不如人,我派大比不興以命相博,他既已輸了,姑娘又何必如此狠心,非要致他于死地?”
趙刀刀心說:你說他輸了,我看倒不是,是誰想以命相博,是誰留了多道後招,坐那麽高你竟也看不明白?
她冷笑一聲,撐着黑刀站起,“我與齊公子比武過招,與您何幹?我聽說巒岳派門規森嚴,斷不是仗勢欺人的小門小派,卻原來連場比試都輸不起……哦,錯了,輸不起的人或許不是他,而是不講規矩的長老?”
她說完便緊閉雙唇,不着痕跡地又咽下一口血。退讓道,“好啊,我也願意到此為止,那就請齊公子給我道個歉,認個輸吧。”
臺下衆說紛纭。
張長老心中不滿,但衆目睽睽之下,沒必要與小輩糾纏,他點點頭。
轉念間卻生出一絲疑惑,認輸就認輸,這道歉又是哪一出?
但看齊闊沒有反駁,心知自己的徒兒定然有事瞞他,眼下衆目睽睽,他向齊闊使了個眼色,坐回椅中,沒再多說。
趙刀刀撩起眼睛,她的火氣又起了,對齊闊嗤笑道,“齊公子,道歉啊——”
齊闊咬緊牙關,自然不肯。
這番比試,光明正大地敗了便敗了,可師父卻橫插一手,叫他顏面何在?
師父難道早已認定他不如她,才在這種時刻出手相助?可師父難道不想想這麽多人看着,今日之後天下人會對他作何想?
他齊闊真成了個只會倚靠師父威名的狐假虎威之徒?
忽見趙刀刀負手身後,刀被反握收起,臺上只有他二人。
鑼響之前,一切還未定!
齊闊怒火攻心,眼神一凜,竟後撤一步,提起最後的力氣,複又向前沖去!
空氣中呼的一聲,臺上石子顫動,是齊闊帶起的劍氣——
劍氣如有實質排山倒海般沖了過來,已到眼前!
這是!底下的人已經尖叫起來,“斷水劍法第一式!逆流!”
趙刀刀壓下心口不适,躲過劍氣飛撤幾步。“你找死!”
她亦是強弩之末,強提一口氣用膝頭飛頂齊闊的下腹,卸了他的力正要反打,提刀之際——
卻突見眼前飛來一道短促銀光!
那是什麽?
趙刀刀睜大了雙眼似是不信,想要轉頭去看。
但機會只在一瞬,她已錯失良機,齊闊的劍雖被卸了大半功力,還是哧的一聲砍在背上。
“刀刀!!”
“恩人!”
她似乎聽見了趙小刀的疾呼和唐雪的尖叫。
“唐雪……”
趙刀刀腳步踉跄,持刀墜地,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噗通一聲倒在臺上,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