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章
翌日清晨。
“哥!你怎麽不等我回來呢。若是累壞了身子,又發了病,如何是好。”
一大早便已匆匆趕回的南宮禮平聽說已經對帳完畢,急忙趕來看望他。看見南宮若虛蒼白的面色,心中焦急,忍不住抱怨起來。
在下人的伺候下,南宮若虛剛剛起身,見連夜冒雨趕回的弟弟滿臉疲憊,也不分辨,只是笑道:“我這身子自來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大驚小怪。”
“哥……”南宮禮平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嘆道,“沒有發病,倒是大幸了。只是下次萬萬不可如此勞累。”
南宮若虛半靠着,由下人用熱方巾輕輕拭手,笑而不答,只道:“你一路颠簸,快去歇着吧。”
“我從開封帶回不少東西,待會命人送來。大哥你有精神了便去瞧瞧,看有沒有喜歡的玩意。”南宮禮平站起身,
南宮若虛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還是快去歇歇吧,眼圈都熬青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補一覺,晚上再陪大哥你吃飯。”
南宮若虛點點頭,看着弟弟轉出房門,屋外濕葉遍地狼藉,下人正掃着。他怔了怔,方想起昨夜大雨,如惡夢般的不真實……
他起身慢慢走到書桌前,原來放置硯臺的地方擺着一本李賀詩集,硯臺已消失無蹤。
原來真的有人來過。
“掌櫃的,當當!”
用藍色粗布仔細包裹好的一方石硯被塞進來,高櫃栅欄外站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胖胖的當鋪掌櫃細細端詳過石硯,溜了一眼主顧,笑問道:“不知姑娘想當多少銀子呢?”
寧望舒側頭想了想,還是道:“還是請掌櫃的估個價吧。”
當鋪掌櫃伸出三根手指。
“才三十兩?”寧望舒心中暗道,皺眉搖頭。
當鋪掌櫃猶豫了下,伸出四根手指。
寧望舒還是搖頭。
咬咬牙,當鋪掌櫃攤開巴掌,道:“不能再多了。姑娘若是還不滿意,便往別家去吧。”
寧望舒嘆氣:“那好吧。不過這東西我還是要贖回來的,你千萬留好了。”
“那是自然。”當鋪掌櫃寫好當票,将銀票和當票一并遞給她,“只是姑娘記得在月底前來贖,若是過了月底,就不好說了。”
“成!”
寧望舒接過銀票便往外走去,直到出了門口,她才想起應該對下銀兩數目。
“五百兩!!!不是五十兩!”她瞪圓了雙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實在沒想到一塊半舊的硯臺居然可以當這麽多銀兩……那個病恹恹的家夥居然這麽有錢!
笑吟吟地揣好銀票,她想了想,往城中最大的硯香齋走去。
南宮世家,墨離園內。
才剛入夜,絲絲的涼意已沿着腳底升上來,南宮若虛坐在庭院內的靠椅上,看着旁邊茶爐升騰着團團熱氣,一徑出神。
因考慮要他早些休息,禮平早早地便過來陪他用晚飯,席間興致甚高,盡說些出行時的趣聞樂事來逗他發笑。他雖身上不适,也不忍掃弟弟的興致,頗吃了些菜。現下心口覺得有點悶,便在竹林裏的亭子裏坐着歇會。
将藥喝下,茶水已沸,下人沏好擺到他手邊,他便命他們先行退下。
口中的苦味尚未褪盡,澀澀地,他拈起一顆小紅棗放入口中。不知是否錯覺,只覺得薛大夫開出的藥方子是一天比一天苦。紅棗雖甜,卻去不盡口中苦澀。
突聽身後竹葉一陣沙沙作響,他回去望去,一個穿着黑衫清秀絕俗的少女正抓着竹枝搖晃,故意讓竹葉沙沙作響,沒提防殘葉倒落了她自己一頭一臉。見他回頭,她停了手,吐吐舌頭,笑吟吟道:“我怕突然跳出來吓着你,所以……”
“姑娘是?”他一頭霧水,想不起識得她。
寧望舒撣了撣身上的落葉,走到他身旁比劃道:“你不記得了?昨夜晚上,那方硯臺。”
南宮若虛怔了怔,打量了她一番:“你、你就是昨夜裏的那個人?”
“是啊!”寧望舒點點頭,“你的硯臺果然很值錢,當了五百兩銀子呢。”
“你當了五百兩?”他微微一笑,“那硯少說也值兩千兩銀子,你多半是被坑了。”
“兩千兩!”寧望舒倒吸口氣,懊惱道,“你怎麽不早說!我連當票都收了。”
南宮若虛微笑不語。
“對了,這是我新買的硯臺,你先将就用着,那方硯等我辦完事後就贖回來給你。”她掏出一塊嶄新的青玉硯,陪着笑道:“這也是上好的,我特地在硯香齋裏買的,十五兩銀子一個呢。”言語間,甚是心疼。
“多謝好意,姑娘放下便是。”他并不伸手接過,淡淡道。其實他并不缺硯臺,只是若是推辭,未免多廢口舌,索性收下。何況,如此講道義的賊也是稀奇得很。
她将硯臺放到他身旁的茶幾上,随手拈起粒紅棗,正欲送入口中,又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問道:“可以嗎?”
“姑娘請随便用。”
她也不客氣,連着丢了好幾個紅棗入口,嚼得香甜。
“你的病可好些了?”
“你……昨夜是你替我推拿筋骨?”他有點不好意思道。
“嗯,我還點了你幾處大穴護住你的心脈。”她咽下紅棗,正色看他,“你可知你的心脈極弱,差點就撐不過去了?”
他良久不語,月光映着他靜切的眉目,神情漠然。
“昨夜,我的樣子很可怕麽?”半晌,他才緩緩開口。
“當然了,鐵青的臉,猙獰得很,比中毒還恐怖。”寧望舒略住了住,又笑道:“不過反正你是有錢人,好生養着,好藥吃着,慢慢就能痊愈了。”
南宮若虛淡淡一笑:“說得也是。”
不知為什麽,只是這樣聽他淡淡地說,她心中不禁黯然。
一陣夜風輕拂而過,寧望舒穿着單衫并不覺得怎麽樣,而南宮若虛雖已換上夾衣,被冷風一激,卻禁不住咳起來。
“這竹園陰氣太重,你還是回房比較好。”寧望舒忍不住道。
“我不妨事的。”南宮若虛端起茶碗淺嘗,“倒讓姑娘笑話了。我每日裏也只得在這竹園中坐坐,方覺得神清氣爽。”
寧望舒環視四周,搖頭道:“這竹園景致雖好,終是過于陰郁,比不上太湖泛舟,望眼處水天相接,那才是真正的神清氣爽呢。”
“是麽?”南宮若虛微垂下頭,嘆道:“小時候也曾去過,現下都不記得了。”
見他這般模樣,她怔了怔,随即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想去嗎?我身上的錢還夠雇馬車。”
“我……”他微愕,“我行動不便,恐怕……”
“不妨事,你只消坐馬車上即可,其他事情就交給我吧。”寧望舒見他心動,開心道,“對了,湖上風大,你得再多加件衣服,我去拿……”話音未落,她人已輕掠而出,一會功夫,便抱了薄毯、披風回來了。
“你……”他接過披風,又看看她。
“走吧!你得告訴你家人嗎?”
“若是讓他們知道,只怕我哪裏也去不了。”他苦笑。
“那我們就偷偷溜出去,”她扮個鬼臉,“這碰巧是我的強項。”
他站起身裹好披風,吃力地邁下亭子的臺階。寧望舒這才看出他有半邊身子極不靈便,左手與左腳幾乎用不上力,行走也與常人不同,頗為艱難,想來是長久發病的遺症。
兩人借着夜幕掩護,從墨離居西南角的小門溜了出來。不過百十來步,寧望舒見南宮若虛已微微喘氣,忙讓他倚牆休息。自己到大街上雇好馬車,方接他上車坐定。
為免颠簸,寧望舒策缰慢行,出城門一路向西而行。南宮若虛自慚病容駭人,雖是夜晚,亦放下車簾,不願讓人看見。寧望舒不以為杵,隔着車簾與他說說笑笑,不多時,便到了太湖岸邊一處小渡口。
與船家談好價格,兩人上船,小舟緩緩往湖心駛去。
南宮若虛倚坐于艙門,望眼處,湖光秋月兩相和,澄澈如畫,果真如天上人間一般。少女就立于船頭,笑厣如花,衣衫飄飄,與船家攀談着什麽。
這姑娘倒真是自來熟,南宮若虛笑笑。
過了一會,她笑吟吟地走過來,沒頭沒腦道:“這位船家大哥姓範。”
“哦。”他漫應。
“他說——自己可是範蠡的後代。”她挑眉笑道。
南宮若虛忍不住微笑:“是麽?……當年範蠡攜西施避世而去,泛舟太湖,何等旖旎。今夜我們有幸與他們後人同船,運氣倒是不錯。”
“說得是!”她笑道,抱膝而坐,望着湖水,一徑出神。
她的眼睛美得出奇,猶如星星掉落其中,南宮若虛一時失神。不期然,她轉頭過來,他匆忙別開目光,無措道:“對了,到現在還不知道姑娘該如何稱呼呢?”
“我姓寧,名望舒,無表字。”
“望舒……”他微笑道,“‘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簾使奔屬’,神話裏為月亮駕車的天神,果然是很适合姑娘。”
她嘻嘻一笑:“你呢?也是南宮世家的人嗎?”
“在下南宮若虛。”
她想了想:“南宮禮平是你同宗的親戚?”
“是舍弟。”
這下她滿臉疑惑:“南宮世家內,南宮禮平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巨富,可是我卻從未聽說他還有位大哥。”
他苦笑:“你若同我一樣,只怕也希望識得你的人越少越好。”
寧望舒默然,半晌擡頭嫣然一笑:“不過我識得你,卻開心得很。”
他笑道:“因為五百兩銀子?”
她笑嘻嘻的,卻不吭聲了。
兩人一時無語,只靜靜地聽着湖水拍打船舷……忽聽遠處缥缥缈缈、悠悠揚揚,傳來笙蕭之音,寧望舒循聲定睛望去,一艘燈火璀璨的畫舫正從夜霧中緩緩駛出,絲竹聲中隐約可聽見嘈雜的笑語喧嘩聲。
“是林家的船,八成是林家少爺在游湖。”船夫笑道。
“林家少爺?”寧望舒到姑蘇也不過短短幾日,并未聽說過。
南宮若虛問道:“你說得可是林晃家的林宇飛。”
“可不就是他!這位林少爺為人豪爽,最喜歡結交江湖朋友,林家那麽大的家業倒放在一旁不理,林老爺子氣得整日只罵他不務正業。”船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