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山神
山神
山中深夜本就無光,燈火一滅,廟內立刻陷入凝如實體的黑暗中。
柳公子陡然慌了神:“什麽鬼?”
衆人也不明就裏,四下響起一片嗡嗡人語。
“難道是山神顯靈了?”“那他滅燈是什麽意思,吵他睡覺了?”“估計是點我們呢,今年供的莊稼還沒往年一半多。”“那能怎麽辦啊!都被偷吃了。”
伶倫默默拽緊扶疏的衣袖:“這就來了?”
“你怕什麽。”扶疏一把拍開他的手,“你是神仙,匕又傷不到你。”
“不是說還有吃人的東西嗎!”伶倫壓着嗓子鬼叫,“你你你從現在開始,不許離開我!”
扶疏嘆氣:“行。”
此時廟內唯一的光源,是柳公子手中的三粒紅點,極小極暗,只能依稀分辨出供臺的方位。
突然,那三粒紅點猛地一晃,折斷在地,滅了。
柳公子尖聲狂叫:“誰推我?!”
他語調驚惶,看樣子吓得不輕。
衆人一愣,紛紛道:“不是我,我屁股沒離開過座位啊!”“也不是我!”“那會是誰……”
撲通一聲,是那柳公子腿軟跪了。
“到底是誰,別他媽吓我……”帶着哭腔。
伶倫本來就怕,這下更慌了:“小扶扶!我只懂彈琴吹笛子,不會打架,萬一有——”
話沒說完,扶疏猛地擡手捏住他後頸,狠狠往下一按!
伶倫還沒來得及喊,一股涼風貼着後腦掠過,緊接着有什麽東西飄落在他腿上。
他伸手撚了撚,是一縷被割斷的頭發。
“我操!!!”
伶倫原地彈了起來,差點把扶疏的衣領薅掉。
“你別亂動!”扶疏摸黑按住他。
四下接連響起鈍物重擊聲,桌椅翻亂,人們開始驚叫着倉皇奔走。扶疏怕混亂起來不好控制,正要出聲,擡手卻觸到一片冰涼堅實。
“數量不少。”黑暗中,沉冥的聲音就響在他臉側,“我将這些人護在冰盾裏了。放心,破不開。”
不見其人只聞其聲,扶疏感覺臉頰有些麻癢。他快速伸手一抹,松了口氣:“好,那我去——”
“你想去哪裏!”伶倫死死扒着他,“可別丢我一個人在這,你得把我帶着!”
扶疏翻腕打出一道訣印,供臺上幾大捆莊稼應召飛來,精準砸在伶倫身上,差點把人從座位上擠下去。
“你幹什麽!”樂神憤怒的聲音從莊稼後面傳來。
“抱歉抱歉,沒瞄準。”扶疏将人一拉,“走,帶着莊稼上山去!”
伶倫本能薅起莊稼,滿頭霧水跟着跑,邊跑邊問:“為什麽上山?”
“那東西和匕是一起行動的。”扶疏匆忙解釋,“這裏人多,施展不開。先把它們引到山上再說!”
二人奔出廟宇,沒跑多遠,扶疏突然一個急剎。
伶倫砰地撞到他背上,被蓬松莊稼彈出好遠,怒聲質問:“你幹什——”
“柳公子?”扶疏看着癱在面前的人,“你怎麽在這裏?”
“我我我想跑,我我我害怕……”柳公子哆嗦着來攀他腿,“我方才拼命往外跑,可我吓軟了,跑不動了……”
扶疏瞄見後方黑影一閃,即刻把人提起,擡腳猛踹。一只匕輕飄飄飛了出去,伴着吱哇慘叫。
“伶倫!”扶疏回頭吼了聲,“繼續跑,別停!”
伶倫抱着一堆莊稼,罵罵咧咧跑過來,頭發裏全是幹葉和谷子。
“你下回要急剎,能不能提個醒。”他徑直跑過扶疏,頭也不回往山上去,“老子差點掉進妖怪堆!”
扶疏一看,後方追來黑壓壓一片匕潮,全是沖着莊稼來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柳公子被扶疏拎小雞一樣拎在手裏,吓得亂叫,“快跑!快跑!媽呀!!!”
扶疏不用他提醒,縱身躍上近旁樹梢,蹬着枝杈輕盈穿梭。柳公子本能抱緊了他,蜷着腳閉着眼,半點不敢往下看。
“臭扶疏,你個沒良心的!”伶倫在下方邊跑邊罵,“拿我做誘餌,你自己怎麽不下來!”
“行啊!”扶疏拖着人形挂件飛掠,一邊觀察四周,“那咱倆換換。要是吃人東西來了,我把匕引開,你去打。”
“別別別,我錯了!”伶倫頗為怨念,“你可得記住這個人情,回頭拿千年玄竹抵給我!”
“好說!”
一路奔走許久,總算到了半山腰。扶疏回頭掃了眼,方圓十裏不見人影,停步朝下方喊:“差不多了,你快上來!”
伶倫忙不疊丢了莊稼,逃也似的飛上樹枝。剛落定,下方黑潮一擁而上,瞬間将莊稼淹沒。
“媽的,我這輩子就沒跑過這麽多路。”樂神一貫優雅的臉上此刻沾滿土灰,他抽出條小帕子使勁擦,“怎麽着,你要我在這裏吹?”
“吹吧,趁它們沒吃完。”
扶疏靠在樹上歇了一會,又道:“等會瞧見那東西,我去追。你來照顧這個……叫什麽?”他低頭問挂在身上的人。
“……恩公,我姓柳。”挂件依舊閉着眼,死活不肯松手。
“哦,柳公子。”扶疏禮貌提醒,“你快把我勒死了。”
這柳公子看着文弱,可真被吓了個好歹,竟有使不完的牛勁,死死箍住扶疏的腰:“對不起!但我現在不能松,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伶倫還在拼命擦灰,扶疏搗他:“別擦了。趁我還能呼吸,快吹。”
“吹吹吹,就他媽知道吹!”伶倫給他搗得直翻白眼,“我先喘口氣!”
他收拾老半天,可算把自己捯饬幹淨了,從腰間抽出鳳鳴玉引,送到嘴邊。
薄唇微啓,寂靜山林中緩緩蕩開一陣清麗鳳鳴之音,金聲玉振,音音珠玑。樂神曲着一膝倚在梢頭,樹影搖綽間,風雅神姿盡顯。
樂聲彌漫,林中群鳥争相應和,脆啼悠揚婉轉,柳公子也在這樂聲中不自覺松了手。
“啊~好聽!”他表情沉醉,“這樂聲,簡直能使清月蔽影,驷馬仰秣,游魚出聽!”
“你還挺會誇。”扶疏心疼地扯着皺巴巴的衣裳。
荊人泣在凡人聽來是朱弦玉磬,但傳到妖鬼耳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下方撕咬聲漸息,無數的匕循聲四下張望,枯瘦醜臉上顯出一瞬茫然。少傾,有幾只匕突然蹲下身,捂臉哇哇大哭起來。
柳公子一愣:“……這是為何?”
“不為何。”扶疏衣服上有道褶扯不平,此時有些煩他,“想到傷心事罷了。”
刺耳哭聲迅速擴散成片,越來越多的匕癱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不能自己,戰力全失。嗚咽此起彼伏,被空谷回響無限放大,場面一時十分荒唐。
等匕都倒得差不多了,伶倫才滿意收了笛。
扶疏正欲開口,突然瞥見對面林中有道闊影一閃而過,鋒利指甲閃着寒光。
“終于,”他一拍伶倫,“我去追!這裏交給你了。”
話畢,縱身一躍——
發現自己還在原地。
“恩公,別走!”柳公子在樂聲停後恢複了清明,又死死扒拉住他,“別丢下我!!!”
扶疏:“……”
他正打算一掌把這人拍暈,耳邊忽然響起沉冥的聲音:小疏,我聽到樂神吹奏。你在哪?
扶疏:哥哥!我在山裏。你那邊怎麽樣了?
沉冥聽起來有些擔憂:方才遇到幾個吃人的東西,殺了,但還有更多往山上去。它們很詭異。廟裏有凡人,我走不開,你多小心。
“恩公!”柳公子又嚎了一嗓子,“你不能丢下我!!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
還沒嚎完,沉冥在那邊問:你身旁有人?
扶疏訝異,這也能知道?
正要答,沉冥忽然厲喝一聲:把手松開!
柳公子猛地彈開,撲倒在伶倫身上。他哎喲喊着,掙紮着爬起來,一臉莫名其妙:“我怎麽了?”
“我哪知道你怎麽了,”伶倫更莫名其妙,“你螞蚱一樣瞎蹦跶什麽?”
沉冥:他是誰?
扶疏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回話:哦,柳公子。
沉冥:……那是誰?
扶疏:剛才廟裏撿的倒黴蛋,上香那個。
沉冥:他抱着你做什麽?
扶疏:他害怕。
沉冥:那關你什麽事?
扶疏:他……
沉冥:你就給他抱?
扶疏:我……
沉冥:說話。
扶疏:……
這人又在發哪門子無名火。
扶疏試圖轉移話題:那個……我剛才好像看到那東西了,現在要去追。
沉冥的聲音緩和了些:嗯。你小心。
扶疏應了一聲,又交代伶倫照顧好柳公子,轉頭追了出去。
那東西飛竄極快,扶疏耽擱一陣,差點沒跟上。好在他對崇吾地勢了如指掌,靜夜中鬼氣的走向又格外清晰,不出片刻,一個白乎乎的背影就出現在身前。
扶疏眯了眯眼。
流枝遮擋下依稀能辨出,那是個人形。
他沒急着上前,而是攆着它又往前竄了一大截,把伶倫和柳公子遠遠甩在後頭。直到确認看不見人影了,才擡手拍了道符出去。
啪!
符文詭閃,那東西躲避不及,被狠狠掼在地上。它滾了幾道,迅速起身,回頭朝扶疏嘶聲大吼。
扶疏這回看清了它的臉。
這分明就是個人,膚色慘白如死屍,隐隐發青。體格比常人雄壯許多,經脈暴起,不知是變了哪門子的異。
最令人惡寒的是,它的七竅中生出許多白毛,扭曲盤踞在臉上,連五官都被遮住大半。
白毛獰叫着撲來!
扶疏沒空細想,一腳蹬上近旁樹幹,借力騰空,旋身閃避。
白毛撲了個空,即刻剎住,反身挂上樹枝。它前肢交替撈着枝幹,靈活如蛇,帶着一嘴腥臭黏液迅速逼近。
扶疏耐心等着,直到白毛的指甲快觸到他腳尖,才屈膝一躍,騰挪到旁邊一株水杉枝頭。
“兄弟,慢了點吧。”他挑釁。
白毛似是有些神智,聞言怒極,又手腳并用往水杉攀來。扶疏故技重施,如此反複數次,急得白毛直叫喚。
被愚弄了幾回,白毛終于失去了耐心。它揚起腦袋嗷嗚一嗓子,似孤狼呼喚狼群,在寂夜中回聲空蕩,驚得陰林群鳥乍飛。
吼聲未落地,周遭叢木間忽地傳來窸窣響動。扶疏一扭頭,身邊竟一下竄出七八只白毛,将他團團圍住。
扶疏短促笑了聲:“就知道你有同夥。”
小臂微震,仙辭劍應聲而現,瑩瑩華光驚破夜幕。
長劍帶着破風之勢驟然掠出,激起一片皮肉撕響。随後被主人收回掌中,耗時不過須臾,劍身優雅凜着寒光,滴血未沾。
幾只白毛後知後覺低下頭,一道傷口貫穿胸肺,被捅了個透心涼。
它們不知有沒有痛覺,抽搐了幾下,而後匍匐倒地。扶疏正欲收劍,幾只白毛忽然又仰頭,發出瀕死前的怒吼。
此番吼聲不同于先前,凄厲滲人,扶疏忍不住捂起耳朵:“還有??”
數息後,山林更深處傳來回應。呼聲震野,此起彼伏,竟隐約有千骥奔雷之勢。
“我去,”扶疏眼皮一跳,“好像有點多。”
眼下伶倫和柳公子不知縮在哪個犄角旮旯,估計已經吓慘了。沉冥在山腳護着那幫凡人,最好也別讓他分神。
扶疏掂了掂手中的劍,心生一計。
若是能把所有白毛都引到這裏,倒不失為一個好對策。
夜風乍起,他腳尖點地,懸立于半空,明眸映着劍光。仙力凝聚,崇吾漫山草野竟同時升騰起絲絲縷縷的仙氣,盡數朝他奔湧而來。
金芒滾動,在扶疏身後凝為一座山神尊像。
他此刻如同暗夜中一輪暖陽,眼尾發稍都被鍍上一層金色,神性盡顯。更多仙氣還在源源不斷彙來,所聚之處亮如白晝,扶疏就是最耀眼的晝芒。
所有白毛都能看見他。他就是個活靶子。
擡掌一吸,一具白毛屍體被他托在空中。扶疏朝黑暗笑了笑,清潤嗓音透着戲谑:“來啊。來殺我。”
周邊林木瘋狂搖晃。
下一瞬,數不清的白毛迎面飛竄,揮動利爪猛撲而來!
扶疏一把抛開屍體,反手出劍,仙辭鋒刃呼嘯,将那些尖牙利爪盡數格擋,又掐着空隙刁鑽襲出,招招斃命。
幾個回合下來,扶疏能感到這些白毛雖然來勢洶洶,卻空有一身蠻力,撕咬毫無章法。白毛的屍體越積越多,不一會兒就壘成一座屍山。
扶疏打着打着,下意識朝山腳望。
匕和白毛被盡數引來山上,山神廟的燭燈已經重新點亮,裏頭人影攢動。
不知祭祀會不會繼續,沉冥又記不記得給衆人洗去記憶。神君性子那麽冷,若是被人圍住參拜,場面估計會很好笑。
扶疏想得出神,右側腳踝突然傳來一陣鑽心劇痛。
一低頭,屍山竟已堆到腳下。頂端有只沒死透的白毛,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将他咬住,齒間血流如注。
扶疏瞪它,舉劍就要砍。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身側斜飛來一柄冰刃,帶着濃郁殺意,從白毛頸中正正插過。皮斷骨裂,頭顱不翼而飛,只剩個軟塌塌的身體從屍山上滾了下去,脖頸切口觸目驚心。
扶疏愣神的片刻,一只冰涼的手從後環住他的腰,周身被熟悉的氣息裹挾。
是深冬的覆雪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