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話音落,刀刃上的年輕人就消失了,只留塔丹沙和自己眼對眼。
幹瘦的鳥人,動作僵硬地把匕首插回皮鞘中,他戴上潛水防護鏡,又看到防護鏡上,閃過一個淡淡的影子。
塔丹沙動作再次一頓,心中便湧現了不屬于他的催促之意。
知道這一次是誰在催,他表情也僵住了,全憑本能咬住了呼吸器,跳入水中。
進入水中後,他摸索到岩壁上一個按鍵,拍了下去。
水流轟然聲突然變大了,通往生活區的門落下緊閉,外界的海水不斷注入這個隐藏的小港口,鎖在碼頭上的兩艘潛水船在沖擊下搖晃起來。
塔丹沙死死抓住扶梯把手,避免被水流卷走。他等待了幾分鐘,海水填充滿了整個暗港,水流終于平靜下來了一些,才松手,擺動腳蹼,向打開的出口游去。
無光的海水裏一片黑暗。
和林曾經看的潛水紀錄片不一樣,那些潛水紀錄片通常在白天拍攝,濃烈的陽光穿透海水,折射出蔚藍的海洋,和五彩斑斓的海床。
但在這個世界,在沒有電燈和火光照耀的地方,只有黑暗,無垠的黑暗,永恒的黑暗。
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塔丹沙甚至不能一直開着燈。畢竟,他們躲藏的地方說是海底群山的外圍,卻也很靠近暗海之洞了,哪怕附近沒有安全的航道,但萬一哪個邪教徒,就是閑得無聊,開着船往這邊走了呢?
燈光會讓出逃奴隸們藏身的洞穴被發現,所以塔丹沙只在出洞口時開了一下燈,确認了方向,就将潛水燈關閉了。
之後他保持這樣的節奏,游出一段,飛快地開一下燈就關掉,然後憑那一下的印象,往前游。
如果讓林來這麽游,肯定要浪費很多時間在原地打轉,同時浪費的,還有氧氣罐裏大半空氣——是的,空氣,潛水氧氣罐裝的不是純氧,而是壓縮空氣——才能慢慢找準方向。
但塔丹沙只改變了兩次方向,之後每次開燈,他都只做了一些細微的調整,然後很明确地朝某個目的地游去。
他可沒有星辰指路,也沒有指南針。
能做到這樣,躲藏洞穴附近的地形,塔丹沙絕對已經爛熟于心。
林之所以選擇他,就是知道他有這個長處。
是的,林當然能從出逃奴隸們的眼睛中,回溯出去往暗海之洞的那條路,但走上這條路後,他做判斷,絕對沒有塔丹沙來的熟練快速。
要知道,黑暗的海水裏,林其實什麽都看不見。
現在他不用看,只傾聽着塔丹沙游動的聲音,對照回溯出的地圖,一邊猜測他們到了哪個位置,一邊好奇起一件事。
大雁會游泳嗎?
安塞鳥人的特征和大雁相似,嗯,大雁是鴨科,所以塔丹沙游泳游得又快又好,似乎也不奇怪。
林點點頭,安靜地等待着。
一個多小時後,塔丹沙的速度慢了下來。
哪怕這個世界獸人們的身體素質,遠超地球人,專心致志地游了這麽久後,塔丹沙也開始感到疲憊。
明明帶着衆人逃出暗海之洞時,他游得更遠,游得時間更長,都不覺得疲憊,為什麽現在這麽快就疲憊了?
是恐懼嗎?孤身一人的恐懼,影響了他的狀态?
雖然,塔丹沙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不算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帶着一神?
剛冒出這個玩笑般的念頭,塔丹沙立刻止住自己的想法。
他是知道的,鏡中瞳可以讀心,所以他一直想要控制住,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可越想要控制,塔丹沙想法反而越雜亂,如今快要抵達目的地,塔丹沙回憶自己一路亂七八糟的思考,恨不得一頭撞在前面山脊的石頭上,幹脆撞死。
這也是個亂七八糟的想法,他的生命現在可不屬于他自己。
塔丹沙再一次止住念頭,努力保持着呼吸節奏,輕輕靠向那塊岩石,躲在了岩石後面。
過了一小會兒,确定沒聽到水流之外的動靜,他才探出頭打開燈,往山脊對面照去。
對面相隔不遠,又是一座山脈。
那座山脈與塔丹沙躲避的山脈并列而行,形成了一條深不見底的峽谷。
峽谷中巡游的銀色魚群,一只只反射着潛水燈的冷光,塔丹沙不由将其幻視成一只只銀色的眼睛,吓得又将燈光關閉。
關上燈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在城市裏生活過的他知道,在一些極端分子看來,他的行為已經算大不敬——就算是幻視,他也應該向銀色眼睛行禮——不由忐忑起來。
眼看塔丹沙又要開始新一輪胡思亂想,為避免他吓死自己,林只能提醒道:
“你呼吸變快了,氧氣會不夠用。”
過了十幾秒,林不得不再次提醒。
“一直憋氣,你會死。”
塔丹沙這才回複了比較正常的呼吸,只是大腦變得一片空白,恐懼中思考已經完全停擺了。
林嘆氣,沒讓塔丹沙聽到自己的嘆氣聲,繼續等待。
在山脊後又等了快半個小時,就在塔丹沙緩慢産生新活動的大腦,開始懷疑氧氣罐裏的空氣要不夠用時,他們等到了目标。
一艘大大咧咧開着高功率探照燈的潛水船,在向峽谷靠近。
也在向躲在一邊的塔丹沙靠近。
等同于在向鏡中瞳靠近。
那燈光從小變大,當塔丹沙的潛水防護鏡,可以映出燈光之後的潛水船時,林悄然跳躍,登上了潛水船。
從潛望鏡走,他很便捷地進入了潛水船內部,在內部的諸多鏡面上逛了一圈後,林飛速确定,船上這群人,是信仰黑太陽的邪教徒。
同時确定的,還有潛水船上的邪教徒人數,以及目前每個邪教徒所在的位置。
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比他更好的偵察兵了,林如此誇獎自己,出現在駕駛室一個儀表上。
開船的只有一人。
距離抵達暗海之洞還有一段路,船上其他邪教徒待在生活艙室那邊。
很好,很方便。
儀表上的鏡中瞳看向開船的邪教徒,不需要任何姿勢,也無需發出聲音,更不用瞄準,一個心靈法術就施展成功。
支配心靈。
林命令道:“去打開外部門閥。”
開船的邪教徒依照命令,在操縱臺上按下幾個按鈕,不一會兒,進水聲就響起。
這個時候,林已經來到生活艙室,對那幾個在打牌的邪教徒,以及圍觀打牌的邪教徒,用了第二個心靈法術。
群體遮蔽心靈。
這個法術讓這群邪教徒聽到流水聲,也聞而不聽。在他們的意識中,根本沒有發生外部水閥打開了這回事。
于是,躲在山脊後,但按照要求探出頭的塔丹沙,瞪大了眼睛,看到這艘潛水船一邊前進,一邊打開了頂部的艙門。
“進來。”
他再次聽到那個從心底泛起的聲音,這個時候,塔丹沙已經無法對這個聲音産生任何懷疑的想法。
他游進門中,看門閥自動關上,水面迅速下降。
只是幾分鐘,水就已經放光,塔丹沙松開緊咬的呼吸器,脫掉腳蹼,呼吸着新鮮的空氣,看着內部門閥在他面前打開,露出一個向下的扶梯。
渾身濕漉漉的他,抓住扶梯往下爬,就這樣進入了潛水船內部,來到一條走廊上。
才在走廊上站穩,一個穿着灰色長袍,剃光了頭發,在額頭上紋了黑太陽徽記的邪教徒,就迎面向塔丹沙走來。
塔丹沙下意識要後退躲藏,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個邪教徒已經看到了他,塔丹沙手按在了匕首上,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這把匕首抽出半截時,邪教徒無視了塔丹沙,目不斜視走了過去。
塔丹沙:“……”
塔丹沙:“?”
塔丹沙一頭霧水,聽到鏡中瞳對他道:“跟上去,他要去食物儲藏室,你也去喝點水,吃點東西。”
塔丹沙再次無言,按照命令轉身跟上。
他們一前一後穿過走廊,經過一個艙室時,塔丹沙看到裏面有人在打牌。
那些打牌和圍觀打牌的人,好幾個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向門外。
塔丹沙手又放在了匕首柄上,卻發現這些人掃一眼給他帶路的邪教徒,就收回了目光,沒有一個注意到就在帶路邪教徒後面,穿着潛水服,背着氧氣罐,提着腳蹼的他。
塔丹沙十分茫然,繼續跟着往前走,來到食物儲藏室。
帶路的邪教徒轉身離開,很餓的塔丹沙不假思索從裏面拿出雞蛋,直接磕開生吞了一個,然後又拿出一個,找到隔壁廚房的電磁爐,架起鍋開始煮。
往開水裏加澱粉粉條時,塔丹沙的茫然才逐漸由震驚取代。
他不是那種沒什麽見識的小市民,所以他更加震驚。
強大。
多麽強大的力量。
而且比起殘忍的,遠離人世的邪神,這位夢之主和人靠得太近了,塔丹沙一路上就是因此恐懼,因此胡思亂想。
但和人靠得太近,有什麽問題嗎?塔丹沙變了想法,他覺得神和人靠得很近,其實是一件好事。
不然,有哪個神明在要求信徒執行旨意時,還記得信徒在餓肚子!
即便是邪神,這也是一個值得去信仰的神明!
塔丹沙不知道,随着他想法改變,神國中,林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感受着污染的振動,以及從遙遠彼方投到自己身上的,四十幾道遠比不上灰翠的光束,伸出手,握住了和塔丹沙之間的光帶。
是的,不是無法觸碰的光束,而是能夠觸碰的光帶。
光帶是在林第一次直接對塔丹沙說話時形成的,雖然林只說了一個單詞。
原來如此……六柱神很少直接回應祈禱,是這麽一回事啊。
回應祈禱,就會将單方面的信仰和認知,轉變為有來有回的聯系,這份聯系進一步加深,得到回應的信徒就會從神明那裏得到魔力的種子,成為一個職業者。
如果是邪神,這個新的職業者毫無疑問會被污染,逐漸喪失人性。
即便是柱神,祂們更要注意職業者的數量,多一個職業者,就多一分被污染的危險。
林收緊了這根新的光帶,因為塔丹沙終于開始真正信仰他,這份聯系變得更緊密,更容易傳遞污染,但同時,塔丹沙作為光束的另一端,也變得比之前要穩固一點,繃緊這根光帶耗費的力氣,比林想象的要少。
林暗自點頭,又感到另一邊的彌撒已經結束,來自四十多個出逃奴隸的光束在變弱,但沒有消失。
足夠了,足夠他使用法術時,不會用出帶有污染的魔力。
林放松了一些,看着塔丹沙填飽了肚子,收拾了廚房裏的痕跡,開始發揮主觀能動性,不用林命令,就偷竊,也可以說當面拿走了一些衣物,換掉了奴隸的裝束,僞裝自己。
這光頭鳥人,甚至從一個女邪教徒的床位上找到了化妝品,給自己打了粉,試圖遮擋臉上的半月徽記。
林感覺得到,塔丹沙對鏡中瞳的态度,變得比之前積極多了,對塔丹沙而言,鏡中瞳不再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
甚至,塔丹沙經過一些鏡面時,林看到他在思考,思考自己能不能成為鏡中瞳的職業者。
新誕生的神……從零開始的教會架構……早期人員能很方便獲得權力,施展拳腳……如果主流社會不接收奴隸們,或者不接收全部奴隸們……第二個選擇……
塔丹沙的想法,已經到了這一步。
真的好像一個碰到喜歡的女孩,一秒內就在腦內完成了結婚生子整個流程的男人。
這樣其實也不錯,可惜,林暫時沒有第二個職業者份額給他。
不要許下期望,林提醒自己,現實裏的他摸出一份和儀式有關的文獻閱讀起來,再次開始等待。
潛水船比塔丹沙游得快多了,兩個小時後,他們靠近了暗海之洞。
通過潛望鏡,林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個海底群山深處的龐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