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你心情變好了啊。”摩西道。
“大概?”林回答,“和審判長聊過後,确實沒那麽緊張了。”
“嗯哼。”摩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雖然這個笑容裏更多的是嘲諷。
林不太明白他在嘲諷什麽,不過他幾乎不對身邊的人用讀心術,再加上已經習慣了摩西的陰陽怪氣,哪怕感到奇怪,也随便放過了這個疑惑,問道:“那邊準備好了嗎?”
“當然,”摩西也端正神色,“你放心。”
林便點點頭。
他坐在嶄新的書房裏,桌子上是攤開的賬本,他剛剛算好了這一天的賬。
福利宿舍是免費的,這代表他們可以省下每禮拜三元的房租,然而想要真正住進這個福利宿舍,要花的錢已經超過了三元。
比如說,過去睡着七十厘米寬高低床的他們,必須為這個新家購買匹配新床的床墊。
這個其實還能暫緩,今晚林打算帶着兩個小孩就在那套皮沙發上對付一宿,因為三張一米五尺寸的床已經退回給後勤部,而林申請的六張一米二床架,還沒有送過來。
新床架送來後,什麽床單被套也要買起來了,同時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比如室內鞋、盥洗室刷子,等等等等。
這都是他們住在不到二十平,卻分隔出兩室一廳的薄荷油公寓裏時不需要,現在卻得考慮起來的東西。
灰翠和掠風離開後,林将家當一一在新房子裏歸位,下午又出門采購了一番。
他買了挺多新家什,但毫無疑問,接下來這一周,他還得買更多東西,好填裝進這套房子。
這麽一看,明天能整理好新家,可以将藍磷灰從駐層分所醫療室接回來,都算林手腳非常麻利了。至于現在,藍磷灰還得先在醫療室住一天。
暫時住醫療室也不錯,林帶着兩個小孩在晚餐後去看他,發現藍磷灰的低燒已經退了,就是下肢又開始浮腫,值班的血肉醫生好心刷林的醫保,給藍磷灰挂了促進排尿的藥。
促進排尿,但藍磷灰不能下床。
啧,攢錢還是得再快點。
嗯,電磁爐這一類家電,繼續用以前的吧。
不裝抽油煙機也沒關系,不過是做飯時氣味會散不去而已。
從垃圾回收站撿回這個電磁爐已經兩年,他們沒有抽油煙機不也用下來了嗎?多做炖菜少放油就好了,這樣還更方便打掃呢。
林在賬本上添添減減,發現還是得繼續貫徹他不要體面就能存下錢的方針。
……以搬家弄壞了衣服為借口,再去領一套襯衫吧,也不算借口,确實刮破了一條小口子嘛。
然後新襯衫可以給藍磷灰穿。
算完這些,林向書房門外望去,看到短尾和小黑斑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
他起身,拿出疊好在一邊的舊被子就兩小只蓋上,然後回到書房,掩上了門。
收拾東西時放進抽屜裏的舊鏡子,他拿出來擺好在書桌上,接着他瞥一眼書桌前方的窗戶,發現因為沒買窗簾,他沒法遮掩掉可能投來的視線。
幸好書房窗戶不是對着街道……等等,對着駐層分所和這排宿舍間的小巷,時不時要面對上下班的審判官們,問題好像更大啊?
林難得對自己本質“身陷敵營”産生清晰認知。
但他對自己力量的隐蔽性認知更清晰,大膽無畏地敲了敲鏡面,和返回的摩西交談。
“所以,”摩西問,“殿下,你也準備好了?”
“嗯,”林深吸一口氣道,“除了塔丹沙這群人,還在暗海之洞周邊活動,又站在人類文明這邊的人,就只有那些去調查暗海之洞的審判官了,但我沒有資格和審判官合作,要和一個審判官建立信任要花很長時間,我能利用的,只有這群身無分文的出逃奴隸。”
林當然不是完全出自拯救他人的目的,作為銀月少女的敵人,他必須要有能監控邪教徒大本營之一的手段,不然他只能等着敵人上門。
“所有奴隸我都粗略觀察過了,”林繼續道,“最符合我要求的只有塔丹沙,他堅定,并且充滿野心,擅長溝通,更擅長讓別人理解他的想法,而且能下手殺人——你不知道吧,他是在家鄉殺了人逃出城市,才被邪教徒抓到販賣的。”
摩西:“哦。”
摩西:“嗯?”
九百多歲的聖靈人魚驚訝擡頭,看了前面忙碌的塔丹沙一眼。
是的,現在摩西就在出逃奴隸藏身的洞穴裏。
和林不同,當林以鏡中瞳的面貌出現時,他是無法進入現實的,在神國之外,他只能出現在鏡面中,或者說他從未離開神國,鏡面是神國的窗戶,他站在窗戶裏向外看。
但摩西不一樣,夢魇是睡夢中的魔物,是清醒時的幻覺,轉變為聖靈不改他力量的本質,只是祛除掉了污染。他沒有進出鏡面的能力,但他可以離開夢境,成為一抹現實中的幻影。
“醫院”裏痛苦的病人,半夢半醒中意識化為表面凹凸不平的劣質珍珠。
昨日,他從這樣一枚珍珠中走出,降臨在向其他奴隸說明交易的塔丹沙面前,表示自己帶來了神明的旨意——作為祭司,他将協助他們,舉辦一場彌撒。
作為突然出現的人,摩西本身就是神跡。人群中少數對這場交易遲疑的頑固分子,在其他人的熱情中敗退,不得已閉上了嘴。
摩西當然知道,這些頑固分子依然對他,對鏡中瞳,保持着警惕。而林也覺得,這種獲得信仰的手段上不得臺面,若非接下來的行動,林需要讓自己迅速變得更穩固,他不會直接提出要信仰做代價。
但摩西只覺得林太年輕。
有個蕈人在邊上虎視眈眈的時候,當然要先将人圈起來。
至于如何脫離這種冰冷的交易關系,獲得實質的信仰?他相信林的魅力,也相信林的實力。
确實,不是沒有別人向這群奴隸伸出手過,但這一刻,向他們伸出手的是鏡中瞳,這就足夠了。
至于剩下的,他好歹也是名義上的祭司,別的不會,難道還不會傳教嗎?
傳教首先要會看人,雖然摩西所有傳教經驗,都來自于真正的摩西,但他覺得自己看人,應該蠻準的。
卻不曾想到,從白璃開始還沒看幾個人呢,就在塔丹沙這裏摔了一跤。
摩西打量那個光頭鳥人,小聲嘀咕:“看不出來啊。”
“看不出來什麽?”一個聲音突然冒出。
摩西并不驚訝,平靜地低下頭,看向來到他腳邊的蕈人。
他進入這個洞穴已經一天多,已經和大部分人都交談過,卻是第一次和它面對面。
“我以為,”摩西語氣冰冷道,“說話前先打招呼,是一種人盡皆知的禮貌。”
“哦,換了新主人就強勢起來了嗎?‘息潮之歌’,”蕈人道,“你的性格和以前比,變化很大呢。”
摩西眯起眼。
他并不覺得和真正的摩西比,自己的性格變化很大,但他同時也知道,他的記憶存在不少吹螺者填補的部分,他的感覺做不得準。
但這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這蕈人是哪個?它居然認識“息潮之歌”?
蕈之王的使徒嗎?
可他明明記得,這位弱小的邪神在第一個使徒死亡後,就再也沒有選擇哪個信徒眷顧了。如果在“他”死後,蕈之王擁有了新使徒,這個新使徒不可能認識摩西·古比的。
或者說,它可能會知道“息潮之歌”,卻不會将鏡中瞳的祭司和“息潮之歌”聯系起來。
這家夥到底……
“我是誰?”蕈人道,“你在想這個問題,對吧?”
摩西挑眉。
“我不止性格變化很大,還有一個地方變化很大,”美人魚不落下風道,“你在想這個問題,對吧?”
蕈人突然安靜下來。
不是魔物,而是聖靈,魔力不再具有污染的摩西,朝它挑釁一笑,不再看它,轉身走到被稱為“大廳”的洞穴中間。
在塔丹沙的努力下,除了幾個無法離開工作崗位的人,剩餘的奴隸都聚集在了“大廳”中,包括“醫院”裏的四個病人。
摩西讓他們坐下,不能坐的躺下,然後一揮手,一面面幻影鏡子從空氣中浮現,漂浮在這些人面前。
這一手,讓小聲議論的出逃奴隸們安靜下來,一時間,“大廳”裏只能聽到病人喘氣呻吟聲。
彌撒開始了。
摩西應該先誦讀鏡中瞳的經文。
但是,鏡中瞳目前根本沒有這東西。
沒關系,作為一個活了九百多年的祭司,摩西掌握現編技術。
站在人群之前,他美貌非人的面孔,讓他自然而然成為視線的焦點。只要他張開口,人們就忍不住認真傾聽他的每一句話。
淡淡的魔力随聲音擴散,躺在床上的病人,在聲音中感到痛苦減輕,皺起的臉放松下來。
“我來是要告訴你們鏡中瞳的仁慈,但鏡中瞳說,祂來是要讓你們看清自己。”
摩西道,他嗓音如歌聲般悅耳,“看看鏡子吧,看過去的時光如何将你塑造,看你經歷過的痛苦和困難,你真的知曉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嗎?”
“塔丹沙先生。”良章輕聲喊道,不敢打擾彌撒。
并不認識摩西的老人魚,和雪爪一起站在“大廳”的角落,朝塔丹沙招手。
塔丹沙正靜靜看着鏡子,看着那張和他年輕時相比,已然面目全非的臉龐,過了片刻,才有反應。
作為領頭人,他本該坐在所有人前面,但今天他坐在邊緣,起身的動靜,都無法讓沉浸在彌撒中的同伴們分心。
塔丹沙走到良章和雪爪旁邊,看到這兩人一個捧着一套潛水衣,一個捧着一個氧氣罐。
“東西都準備好了,”良章道,“是按照操作手冊灌氧的,但我是第一次幹這個,你用的時候注意些。”
“你真的要一個人去嗎?塔丹沙先生,”雪爪很擔心,她覺得是她呼喚了鏡中瞳,才導致這個發展,“要不讓我也一起……”
塔丹沙朝她搖搖頭,雪爪不得不咽下剩下半句話。
“神沒有這樣說,你就不要這樣做,”塔丹沙道,“這是活在這個世界裏,應該明白的潛規則。”
說完他又微笑,“不要緊,如果能救出劍岚,一切都是值得的。”
說着,塔丹沙回頭看了一眼。
他和唯一沒有沉浸在彌撒中的盼露對視,收到對方充滿擔憂的眼神。
接着他得到人魚祭司的一瞥,他知道,這個突然降臨在這個洞穴中,導致局勢完全變化的祭司,在催促他。
按照約定,彌撒開始後,他就要出發。
這是昨天就說好的,塔丹沙不會違背,也無法違背了。
塔丹沙最後一次對良章和雪爪道謝,孤身一人,走進黑暗中。
他在暗港邊穿戴好潛水服和設備,然後整理起武器。
所謂武器,只是一把匕首,精鋼打造,手柄上有審判庭的徽記。
塔丹沙将匕首抽出,凝視雪亮的刀刃。
他以為他會看到自己映在刀刃上的倒影,然而,狹窄的刀刃上,出現了半張他不認識的臉。
明明只能看到半張臉,明明根本看不清這半張臉的細節,他卻不知為何知曉,和他對視的,是一個男性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用一只銀色的眼睛,注視着塔丹沙。
塔丹沙已經從良章和雪爪那裏,聽說過相似的描述。
他立刻明白過來這位是誰,動作不由頓住。
這個時候,一個空靈的聲音自他心底泛起。
神命令道: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