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第十七章
當朝農具有曲轅犁、踏犁、秧馬和耧車,俨然是較為完備之用具了。
小農經濟注定了農具演化之緩,周慈青所做之事也不過是在這基礎上更精細地改良一番。若說更精良一些,便是現代化的農業器械了,非是他一人之力能辦到的。
周慈青思忖着,拿了紙筆,蹲在農具旁寫寫畫畫,塗了又改,改了又塗。
吳長庚過來瞅了眼,不曾打攪他。
他心中冒出來個猜測,不由一驚。嘆了口氣後,又進竈屋去給周慈青熬他的人參燕窩,拉着大黑不去打攪他。
院裏雞鳴的聲音時有響起,豬仔哼哼直叫,間或夾有羔羊之聲。
周慈青思量着改下了所有,拾起紙張就往屋裏奔,再将那幾張紙拍桌上,笑道:“我琢磨出了幾個改良農具的法子,不知此法制作出的農具是否更優良,不若試上一試。”
他在外頭忙活了半天,光潔額面冒出細密汗珠,雙頰都紅了,只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吳長庚有些心揪,他家是不用手帕的,只得拿汗巾去給周慈青擦擦額上的汗。
他手裏頭的動作不慢,嘴上還道:“你既畫出來了,就去同我找村裏的木匠老李頭,叫他做出來試試。他上了年紀,就只靠着接些木工活兒度日,想來能早些如你的願。”
擦完了周慈青額上的汗,他不緊不慢地收回汗巾,女子所用的手帕在腦中忽地一閃而過。
那樣精細的物件他是不曾用過的,以前也只是匆匆一瞥,不大在意。
吳長庚想着,也就是周慈青用得了。
周慈青喜上心頭,又道:“長庚哥,你真信我呀?”
旁人面前,若是他說上這些,不得吹個天花亂墜,說個口幹舌燥才會叫他勉強一試,哪裏像是吳長庚這般痛快。
平日裏也确實只吳長庚這兒,竟是從未疑過他。不過那麽一說兩句,便馬上敲定了。
他心裏甜滋滋的,活像飲了幾口蜜。突然生起的某絲異樣也叫這份甜給壓了下去,未曾深想。
吳長庚說:“你素來聰穎,才智過人,我如何不信你呢?”
他将放涼些的人參湯給周慈青拿去吃,一旁還有燕窩等着他。
周慈青哪怕吃煩了也不抗拒,喝完人參湯還說:“農具打好了,若是得用,長庚哥往後就不用那般辛苦了。”
他還說:“再待我再多掙些錢,我們也學蘇員外,雇些人來種咱們的地,你便再不用下地勞苦了。”
他眉目如畫,好似薄霧憂愁盯着吳長庚,眼中纏纏綿綿的心疼,脈脈含情。
吳長庚心跳驟然失了一拍,饒是清楚周慈青不過是生了副軟心腸,卻還是沉在他的眼眸中,醉如浸在甜酒的小蟲。
周慈青吃完燕窩,就拉着吳長庚馬不停蹄尋了那老李頭——他是一刻都等不得。
那老李頭尚未分家,同自己幾個兒子住一起,女兒嫁入鄰村,逢年過節才回家中一趟。
三個兒子中僅有一個繼承了他的木工手藝,老大去縣城裏撥算盤,老三如黃牛般在家中勤勤懇懇種田。
吳長庚一一說與周慈青聽。
周慈青笑道:“長庚哥,你平日裏總不同人往來,我還當你什麽都不知曉呢。”
吳長庚輕咳一聲,耳根泛紅,說:“鄉裏鄉親的,路過時總會聽一耳朵,便知曉不少。”
他只是不愛同人打交道,并非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周慈青心裏有了數,嘴角也高高翹起,他同吳長庚說:“我曉得了。”
老李頭一家有幾個孫子孫女在,大的能下地走,小的就讓嫂子婆婆背在背上。
一進門就有木屑橫飛,地上也盡是些木塵,鋪了薄薄一層。
他家中成年男子只餘老李頭和老二,其餘二人皆在城內。老李嫂帶着孩子,女人大抵是去地裏頭忙活了。
一見周慈青和吳長庚款款而來,一家人俱是吃驚不已。
這哪是稀客,簡直是罕客。
好在老李頭有了春秋[1],自是經歷過大事之人,稍驚片刻便沉着下來,問他們來作甚。
周慈青笑臉待人:“李叔,我帶着長庚哥冒昧打擾,您可千萬別見怪。我聽長庚哥說,您是這村裏最厲害且有名望的木匠,是以找上門,想讓您做些東西。”
老李頭那張面孔笑成菊花:“你這小子好會說話,我哪裏有多厲害呢。”
可巧了,他家小孫子也在一邊拍手說着爺爺厲害的話,叫他更是樂得沒邊。
他兒子李老二趕忙着提醒:“爹,哪有叫客人站院裏的理,快些進來吧。”
經他這般打岔,老李頭也回過神來,趕忙邀他二人入內。
周慈青舉止有禮,生得又風流俊俏,哪裏像個農家人。走到他身旁,旁的人不自覺就矮了一頭。
尤其是屋內院中一片狼藉,老李頭一家原是不在意的,鄉裏鄉親的有何未見過的,如今倒是難為情了些。
老李頭讪讪地笑:“家裏頭一堆的事,又都是些不争氣的懶貨,都不曉得打掃打掃屋子,你們可別見怪。”
周慈青笑笑;“哪裏會呢。”
他是不緊着喝水,剛進屋子裏就拿出自己那兩張塗塗抹抹的紙,連比帶劃地告知老李頭:“……這是改良一下農具,我便是這般想的,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李叔,你覺着呢?”
曲轅犁已是封建農具的頂峰,再改良便是深耕犁,是在這曲轅犁之基礎上改進大小輕重,算不得什麽。
自是着手于其餘地方,周慈青琢磨了許久,才考量到可在曲轅犁的扶手部分增加防滑和減震,免得吳長庚在種地時手累酸痛得厲害。再來則是對踏犁的踏板進行改良,使其更加符合人體工程學原理,叫他踩踏更為省力。三來便是對耧車的播種裝置改進一二,興許能夠更加精準地控制播種量和播種深度,好叫種下去種子的發芽率能夠提升些。最後便是秧馬,倘使加了小型齒輪,想來會用着更輕省些。
這樣一來,不說是改善多麽精良,糧食産量又如何增長,至少吳長庚後面耕種時便不至于太多勞苦。
吳長庚見他一口氣說了長段的話,又細細地同老李頭解答,嘴巴都說幹了,連忙奉上倒在碗中的水。
周慈青喝了一口,溫水滑入喉,喉嚨不至于發幹發燥得難受。
老李頭聽得真切,原是看不懂他那胡亂塗抹似的圖紙,經他說了一遭,又仔仔細細問過後,便弄清楚了。
他承諾道:“若是不急的話,三天便能給你做好,待三日後你再來我家拿就可。急的話最多一日半我就給你送來。”
周慈青說:“不急的,您慢慢做便是。那就多謝李叔了。”
吳長庚也陪着他道了謝,倒是叫老李頭一家又唬了一跳。
周慈青問過後便付了錢,這才施施然離開。
這三天過得極快。
吳長庚是進山打獵去了,每日天剛蒙蒙亮就打床上爬起來,收拾收拾行囊就要起身往那山裏頭鑽,夜裏頭天黑了才歸家。
他一起床,周慈青便也跟着爬了起來。
周慈青是帶了滿腦子現代那些新奇的吃食,腦子活泛得很。除卻剛來這兒時,還不大會使竈屋裏的鍋和竈膛,後頭會了,做出來的吃食就沒有味道不好的。
他第一日給吳長庚帶了竹筒飯,加了糯米,臘肉,豌豆,胡蘿蔔。佐以鹽,醬油,油。要吃時就燒火,再将竹筒放入火堆中,直至炭烤得竹筒表面焦黃,便能吃了。
也有香菇臘肉,還有香腸竹筍,都是周慈青變着法兒給吳長庚做的。
顧慮到吳長庚的飯量,他每日都要盛滿五根竹筒叫吳長庚帶着走,免得他中午餓肚子。
吳長庚不願周慈青同他一塊兒早起,便叫他多睡兒,不必勉強自己。
周慈青搖頭:“哪裏是勉強我呢,我這也是願意的。夜裏頭睡那般早,白天自然不會懶躺着。況且那菜都是你來切的,我不過是忙活着塞進竹筒裏,算得上什麽呢。”
見他樂在其中,吳長庚便不再勸。
周慈青也順帶着給自己塞了一竹筒的飯,留在午間滾進那竈膛裏,燒熱了再吃。
他在家裏頭喂雞喂鴨喂大黑,上午吳長庚前腳一走,他後腳就趕着豬羊出去。
同村裏小孩混熟後,他竟成了孩子王。
一直是在村中領頭的吳向松問他:“我聽人說,你和蘇少爺在縣城裏做了生意,賺了大錢,為何還留在村中呢?”
周慈青抻了個懶腰:“哪裏又賺了多少呢,不過是尚且能糊個口罷了。你想,這出人出力都是蘇家的,我又能拿多少錢。再者,我想你們應是知曉我自寒冬便生了場大病,錢財都要花在這醫藥上。湯湯水水的,加上人參和燕窩吃了不少,哪還有餘下的錢財。”
吳向松說:“怪說不得呢。我本不是在說你們為何不去縣城裏住,我是想着你聰穎,讀書定是不差的,怎麽不去考取功名。現在想來,你身子骨弱,要是真去考上一場,碰上寒冬臘月的在那貢房裏,只怕是命都要去掉半條。”
周慈青滿臉的敬謝不敏,連道:“你知曉便好。你自個兒好好讀書,切莫傷了身體,免得往後後悔都來不及。”
周慈青是讀得來四書五經,可若是叫他去細細鑽研,那便是讓他犯了難。
更遑論科舉還有那寫詩寫策論,他是一概不會的。
他不大喜讀書,卻愛聽這些幼童們的朗朗書聲。最近他就将買來的蜜餞和饴糖分去,給他們甜甜嘴。
得了吃的,放羊割草的幼童們更是喜笑顏開,讀書聲越大了。
周慈青聽着還犯了困,若非早晨起來,這些草上生了不少露珠,連他的褲腿都沾濕不少,他只怕是早坐下來打起盹了。
一個多時辰後,那些孩子們陸陸續續歸家,周慈青也沒停留。
眼瞅着前面一堆羊群湧過,沒幾天又碰上的吳愣子家倆孩子又碰上了他,還恨恨看了他兩眼。
周慈青是懶得同人計較的,何況是倆孩子,犯不着上趕着吵鬧。
可他成日裏被這倆孩子糟心地恨來恨去,心裏也不大痛快。回去就打算找蘇知樂,讓他自個兒去解決這些恩怨。
說曹操,曹操便到。
吳長庚進山第一天,周慈青放羊歸家時便碰上了蘇知樂。身邊竟也沒跟個小厮護衛,就他一人便跑來了。
正如周慈青沒料到這才幾天他就忙不疊跑來找自己,蘇知樂也不成想他竟在放羊。
周慈青睨了他一眼:“這叫勤儉持家,可懂?”
蘇知樂哼哼兩聲:“怕不是悭吝吧,你可是賺了……”
周慈青一把握住他的嘴,不叫他多話:“財不外露,你可曾聽過?”
蘇知樂乖乖閉上嘴,只那表情還是有些不服氣的。
周慈青便拿之前對吳向松所言的話來敷衍他。
蘇知樂一拍掌,便道:“可巧了,我家中還有些上好的人參燕窩,不若給你送來。”
周慈青搖頭:“無功不受祿。”
蘇知樂:“可你本就在同我家合夥做生意,光是靠你,我要不了多長時日便能補齊上一回虧損的錢財了。何況我跟在你左右,一張嘴好似也利索不少。”
周慈青笑道:“可我已收了銀子,那才是我費盡心思後理所應當得來的酬勞。”
蘇知樂嘟哝着:“我還道你瞧着是個奸商,不曾想竟這般有道義。”
周慈青挑眉,哼了聲:“你小看我了吧。”
蘇知樂幹脆攤牌:“好吧,那我便将實情同你道來。這人參燕窩也是你後頭的酬勞,你自是能收的。”
周慈青曉得他這是有正事了,不然不會來找自己,便道:“路上不是個談話的好地兒,回家了再談。”
蘇知樂心裏門清兒,便正兒八經跟在他身後。
他平日裏從不踏足鄉裏民間的屋子,自家那小院修得富麗堂皇,看那些低矮房檐便覺着好奇,多看了好幾眼。
到了周慈青住的小院,沒料想他還養了雞鴨鵝,又将豬羊趕回了圈裏。
熟門熟路的,和他那嬌氣公子哥的外表大相徑庭,真叫蘇知樂看傻了眼。
好在院內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也不曾聞到半點牲畜糞便的異味,想是他們一向收拾得妥帖。
周慈青将蘇知樂迎進了客屋裏,叫他坐好後,又倒上了自家熬煮的飲子,邊喝邊說。
蘇知樂當然不會同他客氣,喝了口飲子,便竹筒倒豆子地說清楚:“周叔,你也曉得我們生意越來越好了,不僅縣城裏大戶人家同我們訂單買了許多回去,便是那州府都有不少慕名而來的人。”
周慈青看他:“如此說來,想同我們做生意的人應當不少吧?”
蘇知樂點頭:“對,想同咱們定下大單子都有不少呢。若單單只是賣與縣城裏的人,姑且還能賣得過來。虧就虧在咱們供應不上,還有選擇和誰簽,也是件麻煩事。”
周慈青托腮看他,平靜開口:“你爹沒有幫你把關嗎?”
蘇知樂支支吾吾的,半天才道:“他叫我同你學,咱們的事,他不插手。”
周慈青皺起了眉,陷入沉思。
蘇知樂還當他是覺着麻煩,連忙道:“我爹說了,再叫你出力這麽多,便再劃一成利與你。”
周慈青說:“并非是錢財之事。我不過在想,該如何賣這單子才好叫利益最高,此事非同小可——你家中權勢如何?”
蘇知樂只知道答他的話:“州上有做刺史的叔叔。”
周慈青看了他一眼。
蘇知樂渾身不自在:“你這是何意?”
周慈青飲了一口奶茶,笑道:“有個刺史叔叔還不知生意如何做,竟将那些黃金往水池裏砸,怨不得你爹那般生氣。”
蘇知樂垂下了頭,小聲說:“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吧,往事也莫要再提了。”
周慈青失笑,搖頭:“好在我們上頭有人,便不至于太過畏懼別人。後頭你還要送些禮錢給你叔叔,你要知道齊大非偶,若是一般人手裏頭有了賺錢的營生,可不一定能夠保得住,咱們這也算是僥幸。”
蘇知樂點頭:“我知曉的。”
“既如此,曉得了你家中有些背景,便可以放開手腳了。”周慈青于是約了個時間,叫蘇知樂喚上那些要同他們一起做生意的,在城中最大那家酒樓約見。
“後頭還要多多拜訪地頭蛇,舍他們些好處,以免生意做不下去。”
蘇知樂說:“這事兒有我爹在忙,我家一向是做生意的,早早就走動着呢。咱們這事兒有他在忙活,不必煩擾。”
周慈青颔首。
這便是他為何不自己想辦法借錢自己幹,一來是沒那麽多的人和物,再來便是他沒有強硬的後臺,守不住生意。如今有個體貼的合作方,便是少拿幾分利錢也是好的。
“如今瞧來,這坊裏還是要招些人手。在農忙過後也可找些臨時的,吳家村也有不少。我們既住在此處,便要想法子施恩此地,正如你爹此前所做的那般,如此才是長久相處之道。工坊也要分開來,一個地兒運往另外一個地兒,以免方子叫人學了去。”
周慈青叮囑得極細,蘇知樂也都一一應下。
待一海碗的奶茶飲下,蘇知樂便要告退了。
周慈青叫住了他。
蘇知樂美滋滋地說:“你要留我用飯麽,也不是不成。”
周慈青似笑非笑瞥他:“那倒是要叫你失望了。我是想同你說,上回和你一起做生意的吳愣子一家不老實,想是說了你不少壞話,連帶着他家孩子都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連帶着我也一塊怨上了。此事你還是早日料理了為妙,以免釀成大禍。”
蘇知樂也不是真就蠢得無可救藥了,他眉頭也跟着緊鎖了一瞬,哼道:“不過一家子泥腿子,我定會料理好,不叫你小瞧了。”
周慈青蹙了蹙眉,還是道:“不可做得太過。”
蘇知樂擺擺手:“你怎的同我那夫子一樣,我連雞都沒殺過,哪裏會幹什麽壞事呢,不過警告他們一二便是,你便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