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雙面
16、雙面
阮家的洗塵宴過去沒幾日,遠在東北的龍盤大将軍崔成剛也攜家眷回京。這也是乾朝開國以來頭一次三位大将軍齊聚京都。
東北,西北,西南多方告捷,不僅讓百姓們心下安定,民心凝聚,更是讓當今聖人的龍心大悅,大手一揮,就定下了三日後浩浩蕩蕩的盛大宮宴,不僅是歸京臣屬,還有多方使臣,可謂是熱鬧至極。
但說熱鬧,還數紀家的那場轟轟烈烈的鬧劇。
盡管這場鬧劇掩蓋得極好,幾乎無人知曉。
那正是疏雨帶着禮品糕點去橘院赴宴。
案上雪白的茉莉香糕如同大好春光裏的一捧捧白雪,幹淨澄澈得耀眼。
琉玉低着頭不知道在同身邊的燭玉在說些什麽,紀夫人側耳聽劉夫人說着話,劉巧音偏頭看着琉玉燭玉,只有沒心沒肺的河玉捏起了點心嘗了一口。
除此之外,無人問津,一如既往。
疏雨垂下眼,小口小口的吃着茉莉香糕。
紀夫人察覺到了兒女之間的暗潮湧動,笑着打圓場道,“阿纓阿刃,你們怎麽不嘗嘗,這宮裏做的茉莉香糕可比阿娘做的好多了。”
紀琉玉悶悶不樂道:“我不想吃宮裏來的東西,也不敢吃假面人送的東西!”又轉頭看向吃得正歡的河玉,“河玉,你也不許吃!放下!”吓得河玉被一口點心噎得直翻白眼。
氣氛頓時一靜。
周氏睜大眼怒視自己的女兒,劉巧音自知方才在與阿纓阿刃姐弟說了不該說的話,渾身一顫,低下頭心虛的不敢與母親對視。
聞凝霜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琉玉一眼,轉而大怒,也顧不得現在還有賓客,拍案朝琉玉吼道:
“孽子你說什麽!你這不知孝悌的混賬東西,你知道點什麽就敢指桑罵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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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幼時她帶着弟弟孤身跑到大漠裏那次,這還是頭一次阿娘對她發這樣的火,就因為這個姐姐,琉玉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既委屈又怕,眼淚一瞬間就湧了出來。
“阿娘你為什麽要因為她訓斥我,她就是雙面人!我都聽阿音說了,她在宮裏又勾搭皇子又欺辱功臣家眷,她能這般嚣張不就是靠阿耶阿娘在邊關立下的功勞!”
“她在宮裏嚣張跋扈,回了家卻整日裝得賢良淑德騙阿娘偏心,她從小在宮裏錦衣玉食,我們在邊關受苦,憑什麽!”琉玉撕心裂肺道,眼淚糊了滿臉,卻依然昂着頭不肯認錯。
周氏在一旁聽得心肝顫,自家女兒這是說了什麽……
劉巧音有口難言,也有些委屈,她根本不是這麽說的呀……
明明是衆人争吵的中心,疏雨卻更像是個局外人,只是垂着眼小口小口的吃着剩下的糕點。
這香糕是岑媽媽天不亮就起來給她做的,別人不願意吃,她可不願意浪費了岑媽媽的心意。
耳邊激烈的争吵在一瞬間都離她很遠。
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加清楚的意識到——她從來不算是這家裏真正的一員。
她捧上了她珍惜的東西,不能領會的人嗤之以鼻視而不見;她小心謹慎收斂的脾氣想要獲得她們的喜歡,卻只是被認為是雙面人。
琉玉是這樣想的,紀夫人呢?這家裏的其他人呢?
聞凝霜被琉玉氣得大口喘氣,顫抖着指着她幾乎是說不出話來,這般混亂的場面誰也沒想到。
燭玉開口了,卻是對着疏雨,咄咄逼人,“不知大姐姐可曾從宮中女官那裏聽說家父今日被革了職,皇後娘娘可曾告知您原因?”
用帕子擦了擦手,從容的擡眼盯着她,微笑道:“若是您知曉,為何還要帶着這些宮裏來的玩意兒來刺激阿纓?眼下阿纓與阿娘的争端就是您想見到的?”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一直低頭啃香糕一副置身事外模樣的疏雨身上。
疏雨輕笑一聲,卻依然不為所動的淡定将手中的香糕吃完,這般與現在的氣氛格格不入的從容優雅模樣,看得一邊站着的杏珍膽戰心驚。
作為在場最了解疏雨的人,小幺憋着冷笑,你們是不是一直說郡主在宮中如何嚣張跋扈嗎,你們馬上就能看見郡主如何讓那些招惹她的人啞口無言的。
郡主都已這般忍耐了,當真是不把郡主的客氣當福氣。
直到燭玉開口,紀夫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孩子之間的隔閡和分歧可謂是相當大。
渾身上下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這個當年鎮守銅馬關四天三夜的鎮關娘子如今卻望着自己針鋒相對的兒女渾身發冷。
周氏握着女兒的手心中懊悔萬分,今日她就不該張這個口,她就不該摻和到別人的家事中,反而壞了這一家人的感情,當真是大罪過。
迎着衆人的視線,疏雨慢條斯理将最後一點香糕咽下去,最先看向的卻不是紀琉玉,而是一向寡言少語的紀琉玉,
“阿耶被革職的消息我為何會提前知曉?”疏雨反問道,明明臉上帶着笑意,可眼底清明只見冷意。
“紀燭玉,你現在終于不裝了?這裏的所有人恐怕你才是那個對我成見最大的,也別一口一個家父一口一個您的了。”
疏雨擦擦手,笑顏如花,“論年紀我才是第一個孩子,我可比你先當阿耶的女兒一年,收收你那點小心思,紀琉玉被你當槍使,我可看得明明白白。”
紀琉玉不信,“你休想離間我們的的姐弟情誼!”
疏雨卻挑眉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紀琉玉當日大鬧杏院你是故意把她推下水的吧,好讓她引走母親的注意,免去責怪,也好讓我傷心,”一樁樁一件件的都挖個幹淨,“就是今日什麽雙面人的恐怕也是你從劉巧音嘴裏套出來吧?”
她看得很明白,這一堆的三個人,琉玉莽撞又過分信任燭玉,哪來的套話的本事,劉巧音膽子這麽小讓她主動說不如讓她去跳湖。
只有她這個聰慧的好弟弟,才是有這份眼力和智謀的人。
劉巧音窩在周氏的懷裏目瞪口呆,就連信誓旦旦的琉玉都動搖了,有些迷茫的望着燭玉。
少年清俊瘦削的面孔一瞬間凝滞,黑曜石般的瞳孔放大,似是不可置信,卻在琉玉的質問下沉默着說不出話。
好,解決完一個,疏雨的心情自回家以來,頭一次如此舒暢。
疏雨緩緩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蜷縮在一起的周氏和劉巧音,“來者是客,讓二位瞧見這般陰私事,當真是對不住……也希望二位日後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
放過瑟瑟發抖的周氏母女,疏雨緩了一口氣,看着神情複雜的紀夫人,嘆一口氣道:“阿娘,他們說的沒錯,我本就是張揚跋扈的性子。”
一片寂靜,花架下除了不遠處傳來的清脆鳥鳴,落針可聞,看着她的人神情各異,劉巧音膽子小,竟是小聲的啜泣起來,燭玉神色晦暗一言不發,琉玉逇眼中既有畏懼也有憤慨。
現在的紀家一大家子,就好比是一件精心縫合的衣裳,如今被幾股大力一同拉扯,終于撕扯下一塊來。
如果有人能窺探到疏雨現在的心情,那就會發現,不同于其餘人的跌宕起伏,她可以說是非常的平靜,什麽也沒有,既不是憤怒也不是傷心,只覺得本就該是這樣。
甚至還有閑心想到了公孫珀那日的話——
你在怕什麽呢?
對啊,她之前是在怕什麽呢,沒有得到的另一頭便是沒有什麽可失去。
與父母十餘年的未曾相見,他們之間既沒有相處出任何的感情,就算是知道父母愛其他的孩子遠勝于愛她也并不失望,因為本就該如此。
與弟妹之間的生疏甚至是隐隐的敵對,那是他們自小生長的環境不一樣,他們思想愛好皆是不同,陸地上的飛鳥無法理解海裏的游魚,生長在戈壁沙漠裏的花也不懂高牆殘陽裏成長的樹。
疏雨忽而就釋然了,既然得不到那就算了,如今她也不是那個受了委屈只能蹲在牆角哭泣的孱弱稚童,他們有他們的盤算,她也有她的辦法。
她才不在乎。
疏雨挺起脊柱,吐出一口濁氣,在離開這裏之前,最後對着琉玉認真道:“你也不要以為被留在京都是什麽好事,若是我在宮裏錦衣玉食,為何阿耶阿娘當初寧願抗旨都不肯将你們送回京呢?”
紀夫人瘦弱的肩頭一顫,難以自抑的落下淚來,捂着心口哽咽道:“疏迢迢……阿耶阿娘從未想過抛棄你……是我們對不住你……”
疏雨的喉頭一滾,強忍住翻滾的淚意,當初紀夫人十幾年來交予皇後的家書每一封她都看過無數遍,唯獨是那一封,她每每想起來就心痛難忍。
白紙黑字,一筆一劃。
“我們夫妻已是對不住迢迢了,不能再對不起其他孩子了。”
她,紀疏雨,是被作為紀家忠誠的象征獻給聖上的寶珠郡主,是不能讓其他孩子像她一樣的前車之鑒。
琉玉卻像是被紀夫人滾滾落下的淚水刺激,猛地站起身,撲向疏雨,質問道:“你知道阿娘阿耶在隴右吃了多少苦嗎!你知道他們為了你做了多少嗎!你這個冷血的怪物!”
紀夫人身邊的侍女圓絨見這兩位小姐扭打在一起,她是知道阿纓的手勁兒,在隴右就是比男子也是不輸的,迢迢怎麽禁得住……
圓絨的瞳孔驟然放大,眼見着那道窈窕的身影飛出去,奮力往前一撲,指尖的觸感涼滑,卻只得眼睜睜的看着這片衣角從手中滑落……
砰!
疏雨只覺得面前的世界一瞬間換了個模樣,一切的聲音像是隔着水面,隐隐能感受到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近及遠,有女人高聲尖叫的聲音,還有小幺驚慌的呼喚。
被扶起來時,疏雨才後知後覺的感受到額頭燒灼般的疼痛,有一道熱流順着臉頰滴滴答答,甚至連肩上都透過衣衫感受到了濕意。
伸手一摸——
滿手鮮血。
疼痛回到身上,就像是消失一瞬的五感又回來了。
下意識的躲開扶她的不認識的婢女,小幺哭着捧着她的臉頰看她額上的傷勢,遙遙還能聽見劉巧音哭着喊阿娘,還有紀夫人哀切的一聲聲‘迢迢’。
紀夫人跌倒在地上又爬起來滿臉淚的往疏雨這裏跑來,琉玉呆呆的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燭玉不見人影,旁邊的兩個小的吓得邊哭邊打嗝。
這便是路過想來瞧瞧疏雨的二皇子見到的這場混亂鬧劇。
作者有話說:
二皇子:頭都要吓掉了,這就是武将世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