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修)
第 1 章(修)
被喜燭映照得通明的寝屋中,一位身形有些發福的嬷嬷帶着兩個丫鬟退到外間。
“王妃娘娘,新房一切都已打點完畢。”
“王爺還需片刻就會過來,還請王妃在此耐心等候。”
說罷,三個人朝着裏屋方向一拜,也不等回應,躬身退了出去。
門一開一合,屋子安靜下來。
寒露眉頭緊皺着,快步走到門邊将耳朵貼到門上,等了一會兒,确認屋外沒有動靜,這才轉身回到裏屋。
“王府這些下人待你看似尊重,實則話裏話外都透着一股別扭的味道,好像很排斥我們。”
她略帶不滿地說着,目光落向了坐在喜床上的女人。
女人挺着脊背,身着貴氣華麗的嫁衣,頭戴鳳冠,手持着一柄繡着鳳穿牡丹式樣的紗扇遮面。
她聽見寒露的抱怨,頓了頓,緩緩将紗扇移開,露出一張精致小巧的面龐。
眉如黛,睫如羽,唇如丹。
這是一張十分明豔動人的臉。
偏偏,完美無瑕的妝容之下,那一雙仿若浸過水般的瑩瑩杏眸裏透着與她打扮全然不符的忐忑與猶豫。
“她們……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連聲音也是怯怯的。
寒露眉頭皺得更深了,她雙手規矩地擺在身前,語氣嚴肅道:“王妃娘娘,您如今已經是王妃了,切不可再說這些有的沒的!”
“可,可是你不是說她們排斥我嗎,她們或許是察覺到了什麽……”
寒露打斷她的話,語氣又重了幾分:“三姑娘!”
三姑娘,林三姑娘。
林未淺已經許久沒有聽見別人這麽喊自己,也不對,其實從小到大也沒有多少人這麽喊過她。
“你真正的身份,即便林家上下也只有少數幾個人知曉,在這千裏之外的鄞州更不可能有人知道。”
寒露說着,稍緩了語氣:“我猜她們排斥的并非是你,而是我們,更準确的說……是我們背後代表的林家。”
“林家?”林未淺下意識念着這兩個字,眼裏透着不解。
寒露看她懵懂的模樣,嘆了口氣:“這背後緣由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等日後你或許就會明白,總之,你如今已是鄞王妃,那就只能代替大姑娘好好在這個位置坐下去。”
聽到“大姑娘”三個字,林未淺不安的心稍稍定了定。
是,哪怕不為別人,也得想想大姐姐,那是她在林家那座深宅大院中唯一會有所牽挂的人了。
想到林未清,林未淺的思緒不由地飄遠。
三個月前的一個夜晚,她如同往日一般早早熄了燭燈歇息,可沒等她閉上眼,門外就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來人是林家的老管事,也是她爹身邊最受重用的仆人。
老管事“砰砰砰”敲響房門,嘴裏急切地催促着她,讓她出來。
林未淺從未見過這般陣仗,來不及思考,披了外衣就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甚至還沒看清人,就被對方不由分說地拉着往外走去。
她害怕地掙紮起來,但她中午過後就沒有進食,哪裏來的力氣反抗,只能任由老管家一路拉扯着去了前廳。
深更半夜,本該是衆人熟睡的時候,可前廳裏卻坐了不少人。
坐在最中間的是她的親生父親,大衍的禮部尚書,他的旁邊則是他的正室于氏,于氏唯一的兒子坐在左側,右側坐的是側室王姨娘以及她的親生女兒。
這些人本是林未淺的至親,然而每一張面孔都讓她覺得陌生,她甚至記不得上一次見到這些人是什麽時候。
林父神情嚴肅地瞥了眼老管事,老管事當即将下人全都打發了出去。等到廳上再無閑雜人,林父才開口:“你可知道今夜叫你過來所為何事?”
林未淺孤零零地站在大廳中央,不安地搖搖頭。
林父瞧着她不吭一聲,怯懦的表情便氣不打一處來,但這一回他并沒有像過去那樣冷聲斥責她,反而壓下脾氣,沉聲道:“陛下下旨賜婚你的長姐與鄞王。”
林未淺弱弱擡眼,這才發現她在這家中最熟悉的人并不在這裏。
林父見她有反應,繼續道:“但這之中出了點意外,你長姐……沒辦法前往鄞州完婚。”
林未淺聽懂了這話,她遲疑着望向父親,小聲問道:“大姐姐她怎麽了?”
話音落下,從始至終沒有開口的于氏忽然打翻了茶盞,素來穩重溫和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傷與痛苦。
林未淺被這動靜吓得身子一縮,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林父伸手安撫性地在于氏手背上拍了拍,示意老管事收拾桌面,這才重新看向廳上站着的人。
“你不必知曉你長姐如何,為父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代替你長姐,嫁到鄞州。”
嫁……
林未淺十分茫然,她不懂“嫁到鄞州”意味着什麽,然而林家并沒有要給她過多解釋的意思,這一晚叫她過來不過是為了通知她。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迅速,那一夜過去後的第三天,林未淺就被穿上喜服坐上了前往鄞州的馬車。
一直到離開京城,她才從寒露口中知曉了事情的全部。
寒露是陪同她長姐一起長大的貼身丫鬟,她告訴林未淺,在婚旨下達後的第三天,長姐便忽然消失在了自己的寝屋,哪怕是她這個貼身服侍的丫鬟都不知她去了何處。
婚旨中的主角失蹤,林家卻不敢上報,林父與于氏商量後,決定找人代嫁。
一開始,倆人甚至沒有想起後院中還有林未淺這麽一個女兒存在,他們找的是王姨娘所出的林未汐。
然而林未汐一聽嫁的是鄞王,打死也不肯,拉着王姨娘在林父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揚言若是逼她上路,那她就死在路上。
這麽一鬧,林父猶豫了,也是這時于氏忽然想起林家還有林未淺這麽一個女兒。
林未淺的生母是随于氏陪嫁過來的丫鬟,可惜生母早亡,加上她自幼體弱多病,從出生便不得林父喜愛,早早将她打發到離主院極遠的一個偏僻小院住着。
十六年以來,父女二人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而每一次見面他總會斥罵她不上臺面,是一個沒用的病秧子。
他唯一一次沒有罵她,就是這一次,為了讓她答應代替林未清嫁去鄞州。
而她也确實答應了,不僅僅是為了他口中林家上下百餘人的性命,更是為了那個在這個家中少有的能主動記起她的長姐。
寒露說過,一旦被聖上發現林未清私逃,等待她的就只有一個死字。
林未淺自然不能看着長姐去死,所以在三個月後的今天,她坐在了這張撒滿花生紅棗的喜床上。
“娘娘的唇色看着又淡了些,奴婢給您補一補吧。”
寒露說話打斷了林未淺的回憶,她微微一愣,下意識抿了抿唇。
“夜裏視線不好,就不必再補了吧。”
她身體本就弱,一日不歇地趕了兩個多月的路來到鄞州,還未等休養幾日就又被王府幾位嬷嬷拉着學習府中規矩。
今日大婚,她幾乎是強撐着不适的身子與那鄞王行完交禮。
不必對着銅鏡看也能知道她那朱色口脂下定然是毫無血色的雙唇。
寒露搖搖頭,還是從妝奁中取來胭脂。
“聽聞鄞王性情古怪,喜怒無常,我們如今腳跟尚未站穩,還是盡可能做到不出差錯為好。”
林未淺很少反駁別人,方才她拒絕過一次沒有用,便閉口不再言,任由寒露在她唇上塗抹。
“好了。”
寒露收起胭脂,拿來鏡子讓林未淺自己瞧瞧。
林未淺卻沒有這個心思,她想起方才寒露的話,又想起出嫁前林家上下對鄞王的議論,心中甚是不安。
“寒露,那鄞王當真有那麽可怕嗎?”
寒露聞言,臉色也凝重起來:“鄞王少年成名,十五歲時與北祁一戰,不過半日便孤身攻進敵營,親手斬下了敵将的頭顱。之後數年更是屢屢立下戰功,聽說當年他還差點就成了……總之,他在大衍還有北祁皆有鬼面修羅之稱,定然是個手段狠戾的主。”
林未淺心思細膩,察覺到她話裏的回避,忍不住好奇地問:“他差點就成了什麽?”
寒露低頭看來,語氣沉沉道:“這些都是過去的事,娘娘不必糾結也不必再多問,不管外頭傳言鄞王如何,您如今畢竟已是他的王妃,他總不能殺了您,即便他心裏再多不滿,難不成還敢抗旨毀婚?”
“殺”這個字讓林未淺心頭慌得直跳。
鄞王或許不敢抗旨毀婚,但如果他發現自己并非是林家長女呢?
“寒露,我……”
她正想請求寒露以後不要離自己太遠,免得身份暴露還不自知,門外卻忽然響起漸近的腳步聲。
“噓!”
寒露立刻退到一旁,示意她噤聲。
林未淺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慌忙重新舉起紗扇遮住自己的臉。
“咯吱——”
房門被推開,一道沉穩的腳步聲随之傳來。
“啪嗒、啪嗒……”
一下又一下,像是踩在了林未淺的心口,讓她緊張得快要呼吸不過來。
“出去。”
低沉、充滿磁性的嗓音,帶着一股隐隐的威壓打破了屋裏的寂靜。
寒露餘光瞥了眼床邊坐着的人,不敢耽擱,立刻應聲退了出去。
林未淺知道寒露離開了,心裏越發忐忑不安,她雙手緊抓着扇柄,絲毫未覺左手拇指骨節處快要被右手新修的指甲掐出血痕。
此刻,她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屋裏的另一個人身上。
她看不見那人,只能垂眼透過扇底那一片視野,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啪嗒。”
最後一聲腳步落地,男人黑底金紋的長靴與她的鞋尖倏然相抵,高大的身形在她頭頂落下一道陰影。
林未淺呼吸一滞,大氣都不敢喘地死死低着腦袋,她想要縮回腳,可腳背就像是被壓着一塊巨石,整條腿都僵硬得動不了。
屋裏陷入死寂,桌案上成對擺着的喜燭像是受不了此刻的安靜,“啵”的一聲爆出了個燈花。
似是應聲而動,男人忽然擡手,将那鳳穿牡丹式樣的紗扇輕輕往邊上一撥。
燭光與男人的身影同時落入眼中,林未淺僵着的身子猛地一顫,直接吓得擡起了頭。
一瞬間,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