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另一人
第81章 另一人
孫悟空看着唐僧消失的地方，道：“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情忘記了……”
土地道：“能有什麽事？這妖猴已經被殺了，那個女鬼也被拉入了地府，唯一一件事，你到底準備什麽時候出宮？”
“地牢！”孫悟空拉着土地往回奔去，“地牢裏還關着鬼呢。”
土地沒有進去過地牢，化作葫蘆挂在孫悟空腰間，一邊跟着他跑一邊聽他解釋在地牢中的來龍去脈。二人跑到路上，忽然看見烏泱泱一大批道士往他們來的方向而去，孫悟空抓了個人問怎麽回事，那道士便道：
“方才天邊顯了一道金光，師父覺得可能是有神仙下凡，讓我們趕緊去接應。”
神仙是下了凡，可惜早走了。孫悟空點點頭，逆着人群往地牢而去，走到張須眉的書房，從先前已經打穿的地洞中拾階而下，穿過一條窄路，終于見到了青銅大門。
土地化作人形，與孫悟空一道将門推開，卻見地牢之中繞牆分布的籠子整體劃一，卻空無一物。
一個鬼都不見了。
孫悟空跑到先前吸食鬼氣的銅爐前查看，打開蓋子，裏頭也是鬼氣俱泯。銅爐背後一個還有一個大櫃子，孫悟空打開櫃子，只見裏面放着幾個光淨的木盒，打開盒子，無一例外都裝着褐色的濕土，一股沖天的腐氣彌漫至鼻尖，孫悟空強忍着難受将土摳了出來，忽然感覺指尖滑膩。
一個眼球從手中就這麽掉了下來。
再扣開其他幾個盒子，每個盒子的土壤之中，都“種着”十餘雙眼睛。
“這、這是十定寶爐……”土地摸着銅爐滿臉詫異。
孫悟空回過頭：“什麽是十定寶爐？”
土地說十定寶爐是妖界的法寶，不算稀有，妖界有一妖市，有一專門打造各種丹爐的法器店，這十定寶爐并非是某一件法寶，而是這個爐子的統稱。十定寶爐可以講丢進寶爐的同類物品合成一件，丢十柄同樣的劍進去，就能出來一件比這十柄劍品質更好的一把劍。因為所丢之物必須為十的倍數，所以這爐子稱之為十定寶爐。
但這爐子關鍵不是丢進去的東西，而是用來催化的手段，通常這種爐子都是用妖氣催化，一個在妖界數一數二的妖怪畢生功力，恐怕也只能催化十乘十的物件一次。
故而通常情況下，這種爐子都是用來鍛造貼身武器。否則浪費妖力，得不償失。
“若如你先前所說，那六耳猕猴要煉一千雙眼睛，恐怕是将這些鬼抓來用生機催化。這種邪法我只曾經聽人說過，沒想到竟真能做到。”土地繞着爐子啧啧稱奇道，“還有，這麽大的十定寶爐，我也是第一次見。”
孫悟空道：“你剛才是看見六耳猕猴被唐僧打死了嗎？”
土地一臉莫名其妙：“廢話！你沒看見？”
孫悟空臉色不太好：“既然他已經死了，那是誰把這些鬼放走的？”
土地腦子終于上線一次，滿臉驚恐道：“他有同夥！”
孫悟空趕緊又沖到裏頭那道青銅門前，只見門被關得嚴嚴實實——他方才和智能兒沖出來之後，六耳猕猴追來，萬分情急之下，六耳猕猴還能将門給帶過來？
孫悟空将胸口的斬魔劍抽出來，注入法力變成原本大小。一手推在門上，另一手緊緊将劍鋒斜對着地面——這是最方便揮劍的姿勢。
若六耳猕猴還有同夥，那人亦有藏身于此的可能。土地與孫悟空眼神交替，知道他要幹什麽，二人屏息凝神不再說話，土地站在門的左側——一個推開門之後的盲區，手上已經架好念仙訣的姿勢。二人側耳聽了聽，沒聽見裏面有什麽動靜，孫悟空手上用力，猛地将門推開。
“吱呀”一聲之後，裏頭的密室映入眼簾。
剛才被六耳猕猴和孫悟空打鬥時劈開過的籠子空空如也，連帶着那只“煉魂鼎”，徹底消失不見。
孫悟空和土地一番搜索，沒搜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土地道：“大聖，你确定你看見的是煉魂鼎？”
孫悟空道：“我确定。就是煉魂鼎。”
土地納悶道：“可煉魂鼎不是應該放在地府嗎……還有，他一個妖怪，要十定寶爐倒是可以理解，要煉魂鼎幹嘛？這玩意是給鬼補充生機用的，他用得上嗎他——”
孫悟空打斷道：“你說煉魂鼎可以給鬼補充生機？”
土地道：“對啊。”
“煉魂鼎不是鎮在忘川河底用來給地府灌輸鬼氣的東西嗎？”
“對啊。”土地道，“哎喲，大聖，這倆不是一回事嗎？等等，我懂你意思了，你以為煉魂鼎是專門給地府用的，跟定海神針一樣？”
孫悟空一臉“不然呢”的表情。
土地道：“這是本末倒置。鴻蒙之初，古神之中既有妖身，也有仙身，更有鬼身。你看三清法力如何？這三者不相上下。鬼身的古神，有一位叫臣孺，這煉魂鼎本來是他的法寶，仙家喜歡講度化，鬼界也講度化——指魂飛魄散的超度。那時凡事厲鬼犯下罪孽，臣孺就會抓那鬼進這鼎中，所有鬼都畏懼他執法嚴苛，不敢亂犯罪事，然而後來……”
“後來怎麽？”
“後來他為了将這鼎煉化來的鬼之生機為自己所用，不僅殺犯錯的厲鬼，也抓那些本來沒做錯過事的鬼，他法力大漲，直到被天界發現，剝去他的古神之身，将他打得灰飛煙滅。而他用來吸收鬼之生機的煉魂鼎，為了防止落入心懷不軌之人之手，這才被永遠地沉入了忘川，成為了地府的一部分。”
孫悟空聽完，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這個鼎是用來提升功法的？”
土地道：“不錯。”
十定寶爐是六耳猕猴用來煉妖眼的法寶，而煉魂鼎對他無用，煉魂鼎不翼而飛，十定寶爐卻沒有被人搬走……
六耳猕猴不僅有同夥，這個同夥還極有可能是一個需要煉魂鼎補充生機的大鬼。
土地好奇道：“你先前說這裏頭籠子都關了鬼，怎麽一個都沒有？”
孫悟空臉色極其凝重。
土地也察覺到了什麽不對。
如果六耳猕猴有同夥，這個同夥極有可能是發現密道被破壞，或者看見天邊顯出佛光，猜測六耳猕猴已經毫無勝算，趕來将這裏頭清理幹淨。鼎是死物，将鼎帶走不是什麽難事，但孫悟空說這裏關了上百只鬼，那些鬼會乖乖跟着他嗎？他一手捉一個，捉得過來嗎？
除非，将所有鬼都打得魂飛魄散。
幹幹淨淨，什麽證據都不會留下。
土地冷汗直流，磕磕巴巴開口：“大、大聖，我看這鬼是硬茬子，咱們暫且避其鋒芒，出宮去罷。”
***
孫悟空跟這土地一起出了宮，倒不是因為怕那鬼，而是忽然想起來六耳猕猴曾經給過他一粒解藥，真正的張憫行還等着救命用呢。
結果出了宮外，他翻遍全身上下也沒能再找出來那粒藥。
土地詢問一番，猜測可能那粒藥是六耳猕猴的妖力凝成，有的妖怪能在別人身上種下妖毒，這種妖毒定期由施毒之人疏解，六耳猕猴身死之後，無論妖毒還是解藥，統統都不複存在了。
孫悟空點點頭，替張憫行把了把脈，發現他身子确實沒什麽大礙，也不再糾結此事，接着不顧土地的勸阻又回了宮中。
先前他只是為了應付林黛玉的差事，如今是格外好奇到底這鬼是何人，和六耳猕猴密謀何事，隐隐約約，他覺得此事跟他被關在天庭關聯不小。
入了夜，他潛入張須眉住的院子本想接着察看，卻見張須眉書房之中燈光打量，孫悟空輕手輕腳走在窗戶邊，挖了個小孔用眼睛偷看，張須眉正賣力用鏟子填埋之前破開的大洞，洞被他填得只剩下一小快凹地，再進去是不可能了。
孫悟空心頭失望，轉身要走，張須眉卻在這時轉過頭看見窗戶邊的黑影，大喝一聲追了出來，與孫悟空面面相觑。
孫悟空正着急要找什麽借口，卻見張須眉長舒了一口氣，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認沒有其他人，招呼孫悟空道：“快進來。”
孫悟空沖張須眉要行禮，張須眉擡了擡手沒讓他将禮行完，一把手扯住孫悟空的手臂拉着他在桌前對坐。
“你還活着？”張須眉問。
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問的必要，沒活着能出現在這？張須眉問完，也覺得自己問得不妥當，又補充了一句：“我還以為你跟那妖怪一起被那佛收了呢。”
先前六耳猕猴将孫悟空單獨留下，張須眉回了書房發現一片狼藉，會有什麽想法？孫悟空猜不到，順着他的話問道：“師父怎麽知道那妖怪死了？”
張須眉說今日天邊顯了佛光，這妖怪從前神神叨叨，經常念一些佛經，尤其還愛看着天邊，說自己在等佛。他一個妖怪，還要等佛？張須眉覺得奇怪，但也不敢多問什麽。可今天看見地道被毀，裏頭鬼都被“放走”了，而且又傳聞有佛下凡，懷疑是佛将那妖怪給收了。
道家佛家都經常養一些神獸坐騎，許多神獸跑到人間作亂，就成了人間所稱的妖怪。張須眉猜測六耳猕猴恐怕本來是哪個佛座下養的神獸，不然不可能一天到晚念着佛偈，還說自己等佛。
張須眉講到一半，忽然停住，擡頭看孫悟空——“等等，你剛才說他死了？”
原來他之前嘴裏的“收了”并不是死了的意思。孫悟空回過味來，趕緊順着張須眉的邏輯謅道：“我與他一起見到了那位下凡的佛，那佛說他私逃至人間作亂，手上沾滿殺孽，當即将他殺了。将我放走了。”
張須眉啧啧稱奇，一會問那佛長什麽樣，一會問那妖怪從前是什麽來歷，最後問：“他沒有為難你嗎？”
張憫行受六耳猕猴指使，做過的壞事不少。張須眉這樣問，會否也在試探他口中所說的佛，會否也為難于他？孫悟空斟酌一番，道：“那位佛說我是被他所逼供他驅使，不能算是我錯。”
張須眉聽了此話，登時渾身輕松，容光煥發好似二十少年，他連說了幾個好字，甚至眼眶有淚溢出。
但很快，他歡喜的神色就凝固了住。
“那妖怪死了，種在你我身上的妖毒怎麽辦？”
原來六耳猕猴真是中的妖毒。
孫悟空于是将土地的話原封不動告訴了張須眉，只說是那位下凡的佛說給他的。
張須眉徹底放下心來，叫上孫悟空一起接着填土。
***
孫悟空拜別張須眉回了屋。那地牢已經被封無法察看，他想起之前六耳猕猴讓張憫行帶過一件東西，于是開始翻箱倒櫃看有沒有什麽可疑之物。
最終在床底之下找出幾個跟在地牢銅爐旁大櫃中的木盒一模一樣的盒子。
打開盒子，濕土，腐臭之氣，滑溜的，死不瞑目的眼珠子。
孫悟空将盒子擺在桌前，念佛經一一超度，最後全都埋在了屋外。
在他填完最後一抔土的時候，轉身看見一個黑影，站在樹下正一動不動望着他。
孫悟空吓得倒退三步，差點撞在牆上。黑影悠悠飄了過來，隔近了看，竟然是個老熟人。
“怎麽是你？”
智能兒道：“救我。”
***
雖然其餘人都看不見鬼，孫悟空還是将智能兒帶進了屋，他關緊門窗，問智能兒是怎麽回事。
智能兒道：“我不想待在人間了，你有什麽辦法叫鬼差将我捉回地府嗎？”
尋常厲鬼都怕鬼差要死，她為何偏偏要去找鬼差？
而且，她為何要來找自己？
孫悟空尚還沒問，智能兒就自己開口道：“今天來救你的那個老頭是土地，你認識神仙，你能幫我嗎？”
智能兒不知道孫悟空身份，只當他是張憫行這個道士，在地牢之中孫悟空救她一命，她這才敢來找孫悟空幫忙。至少，此人對鬼沒有什麽偏見。
孫悟空沒急着允諾她什麽，只問：“你為什麽想要去地府？”
雖然大多數厲鬼最終的歸宿都是地府，但所有能留在人間的厲鬼都是心中有怨，怨結不解沒有一個人願意回地府投胎。再則逃脫鬼差拘役本身就是大罪，就如逃犯一般，即使知道束手就擒可以從輕發落，然而有一線生機暢快自由，誰又願意放手？
智能兒道：“因為有人會來殺我。”
孫悟空道：“誰？”
智能兒道：“一個鬼。”
孫悟空道：“什麽鬼？”
智能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他來歷，我甚至看不清楚他的長相，只是一團黑霧，他跟那個妖怪——就是你們今天說的六耳猕猴，曾經在密室碰頭過幾次被我看見。我就是被六耳猕猴和那個大鬼一塊抓來的。”
智能兒将自己從人到鬼的全部過程都講給了孫悟空聽，她說自己本來是一個寺廟的尼姑，從小無父無母，在尼姑庵中每天忙不完的髒活累活，她喜歡上一個男人，那男人因他而死，她也因此事被師父責打至死，在她死時六耳猕猴便找上了門來。
六耳猕猴說能幫她複活，只是讓她幫忙取幾副眼睛。她答應了。這時那大鬼便出現了，在她身上打入六枚魂釘，她就附身在了自己的屍體之上。
她那時并不知道這具屍體會漸漸腐爛，只以為是真的還陽了，等她發現不對勁之時，那大鬼又找上門來，說這只是為了防止她毀諾，等她将眼睛取來，他就有辦法讓她真正重新做人。
聽到這裏，孫悟空眉心微蹙。
智能兒說的東西跟土地先前的猜測一樣，只是禦屍術本就是一門邪術，強行将人魂魄禁锢體內已經是逆法背道呢，怎麽可能真正死而複生？
果然，智能兒道：“我當時輕信了他。他騙了我。”
智能兒說她不想濫殺無辜，于是跟着她師父來到一個大戶人家，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四大家族之一的賈府，在賈府上打聽觀察，找了幾個值得殺的惡人，殺人取眼，後來有一個道士發現了她的身份，她跟那個道士打了一架，最後逃走了。
“我太傻了，我竟然去找了那個大鬼。”智能兒說，“我求他讓我還陽。他聽說了來龍去脈，怪我掙脫了被打入魂釘的屍體，将我抓進了地牢。”
“我後來方才知道，這裏關着的所有人——或者說鬼，都是跟我一樣，被他哄騙着打入了魂釘。他就是這樣專門找有生前有怨死後化為厲鬼之人，這是一種煉鬼的法術。等到屍體徹底腐爛，鬼氣養成，他就會将他們投入鼎中煉化。我親眼看那個鬼在鼎前吸食鬼氣。”
孫悟空大致捋清了這個鬼的目的。他跟六耳猕猴，一個要眼睛一個要厲鬼，還安排厲鬼幫他們辦事，簡直是一箭雙雕，一鬼雙吃。
智能兒古怪的一笑。
“我是唯一一個例外，我沒有被養在屍體之中，我身上的鬼氣比他們來得更慢，我在牢裏關的時間最久。我沒有被養好，所以活得最久。他們被禁锢在軀殼之中，行動不能。我因禍得福，被你所救……”
智能兒擡起頭看孫悟空：“後來你都知道了。我跟你一塊逃出了地牢，跟他纏鬥。我害怕那個西天來的佛，趁機逃走了，牢房被你們砍開了，我想回去地牢将其他鬼也放出來，結果我進去地牢，就看見了他——”
她聲音發幹。
“一開始，我進去最外面的一層牢房，我看見所有的鬼都不見了，我走進裏頭的密室，看見牆上本來鎖着的所有鬼，也全都不見了，只有那個大鼎裏頭，全是骷髅、屍體、嚎叫聲，他就在鼎邊正吸食鬼氣，他看見了我，我知道他這時候不能被人打斷，我逃了，他沒有追上我。但他一定會找我的，他一定會找到我的……”
“你救救我吧，我不想魂飛魄散。”智能兒聲音急促，“你讓鬼差來抓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