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入輪回
第80章 入輪回
唐僧沉默良久，道：“你可以恨我，但我的佛骨放在你身上，至少還要五十年才能養好你的魂魄，如今貿然拿下，你會灰飛煙滅。”
小虞道：“你還要我在人間飄零五十年？”
唐僧喉頭上下翻滾，像在壓抑什麽，良久，方道：“你可以，忘了我。”
小虞道：“哦？”
唐僧道：“地府之中孟婆湯，你會将我忘得一幹二淨。我可以提前送你進地府，等你在地府熬過五十年，我收回佛骨，還你自由。至于你在人間……”
唐僧頓了頓，“你未曾去地府投胎逗留幾百年虧耗功德，我會跟陰司說清。悉數算我頭上。五十年過後的下一世，對你不會有什麽影響。”
小虞挑眉：“對你呢？”
唐僧淡淡道：“插手人間因果，一些小懲。不算什麽。”
小虞沒說話。
這種情況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懲罰不可能這麽簡單，土地湊到孫悟空耳邊接着發問：“會怎麽樣？”
孫悟空挑了挑眉，低聲跟土地說：“西天取經就是小懲。”
土地倒吸一涼氣，看唐僧一臉坦然無波，又對這西天來的和尚幾分敬懼。
小虞道：“好。你送我去地府。”
唐僧道：“你……确定了嗎？”
小虞不言。眼神堅定。
唐僧垂下眸子：“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不要因為恨我，一時犯下沖動之舉。”
小虞冷笑：“我在人間冷靜了幾百年，我看是你才不清醒。怎麽，你想言而無信？”
唐僧道：“我答應你的事，從來沒有言而無信。”
小虞道：“所以你從來不敢答應我幾件事。”
唐僧：“……”
小虞聲音冷若冰山之雪，“我現在發現忘了你，不是對我的懲罰。是對你的懲罰。唐僧，你敢放我去投胎嗎？”
唐僧胸膛起伏，最終按耐下全部情緒，“好。你要去地府，我現在就叫人上來。”
話音落下，唐僧雙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喊了什麽，身上佛光一瞬明滅，只過了一會，地面之上出現一個黑點，黑點越擴越大，黑霧缭繞之中，一個頭戴方冠，身着長袍，左手持笏的男仙緩緩從地上鑽出。
判官。
土地難掩驚訝。三界各有法度，你轄地我洞府，從來都分得清清楚楚，唐僧竟然能直接将判官喚出來。
判官手中長笏上一個閃着金光的佛印灼灼晃動，他走到唐僧面前，先請一佛禮，接着問發生了什麽事情将他從陰司召來。唐僧将方才對小虞的安排跟判官詳細說了一遍，判官聽完，轉臉看向小虞。
“這就是當年您讓我從名單上勾去的那名女鬼？”
唐僧點點頭。
判官思忖片刻，道：“五十年後，我要直接送這女鬼去投胎，還是等您從西天過來再行安排？”
唐僧還沒開口，小虞就道：“五十年後，直接将我送去投胎。”
“……”唐僧道，“你身上有我佛骨，需要我親手取下。”
因為要親手取下，所以佛骨沒有取下，即使再入輪回，他也能夠找到她。
小虞一時語塞，最後妥協道：“行吧。五十年後，你記得過來——等等，我現在下去地府喝了孟婆湯，五十年後忘幹淨一切，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如約過來？”
唐僧道：“佛不打诳語。”
小虞道：“——可我信不過你。”
唐僧無奈道：“那，你想怎麽辦？”
小虞低頭沉思片刻，擡起頭道：“我先下地府，五十年後，你取下我身上的佛骨，我再喝孟婆湯。”
唐僧轉過頭向判官道：“如她所說，可行？”
判官點點頭，道：“可以。”頓了頓，又道，“不過還有一點，在地府逗留的還沒有去投胎的鬼，都需要在地府做工。”
唐僧道：“都做一些什麽？”
判官道：“幫鬼差引渡亡魂，打撈不小心掉進忘川河的新鬼，給黃泉路上彼岸花澆水，替文官登記名錄，諸如此類的雜活。”
唐僧猶豫道：“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雜活。”
判官為難道：“可若是沒有事情做，留在地府來歷不明，很容易引人懷疑。不是我說，地府不養閑人，不興凡間那一套王侯将相坐享清福，上至閻王下至小鬼，您看，哪一位不是忙得腳不沾地？”
小虞冷道：“我如何沒做過雜活？你死得早，沒看見罷了。我給人納過鞋底，倒過糞桶，長陽河邊乞讨兩個銅板，頭快将地給磕破。”
唐僧臉上各種顏色都有。判官趕緊道：“既然如此，在地府做工這點小事情肯定是難不倒姑娘的了。”
唐僧點點頭，幾人商議完畢，判官帶着小虞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圈，最後一筆落下，圈中陰氣沖天，不過眨眼之間，二人就消失無蹤。唐僧看着小虞消失的地方，眼神明滅，最終閉上雙眼。
他睜開眼睛，又是高高在上神色自若地看向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孫悟空和土地。
就這麽一段時間，土地終于回過味來。唐僧跟這女鬼曾經有過不為人知的過往，他還瞞着佛祖跟判官打點過。孫悟空當年打死六耳猕猴，唐僧卻将六耳猕猴救了下來，這是西方世界無人知曉的秘密。而且根據六耳猕猴所說，這唐僧根本就不是傳說中那樣敞亮大度，他方才那麽着急打死六耳猕猴，有沒有可能是為了阻止他在他們說出更多的秘密呢？
還有，小虞說六耳猕猴将一切都告訴了他，那不等于告訴唐僧，在場的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
土地心頭一抖，趕緊從井上跳下去迎唐僧，他滿臉堆着讨好的笑：“得旃檀功德佛救命之恩，小老兒我無以為報，這命算是欠給旃檀功德佛您了，您今後有什麽吩咐或者用得着的地方，千萬不要跟小老兒我客氣。”
讓唐僧不下手除掉他，最好就是先說服他自己是自己人。
唐僧道：“最能保守秘密的人就是死人。”
土地喉嚨一緊。
唐僧笑眯眯道：“幸好，我佛慈悲。你當年西行路上幫我不少，我怎麽會恩将仇報？你想報恩，是說會好好閉緊嘴的意思，對嗎？”
土地點頭如搗蒜，他本意就是讓唐僧順着他的話提要求，唐僧聰明絕頂，也懶得讓土地難堪，直言直語，反而徹底讓土地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墜了下來。
唐僧又将目光轉向孫悟空：“你是什麽人？”
孫悟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唐僧。方才六耳猕猴說的關于小虞的事情被唐僧肯定，那麽關于當年西天取經的種種，也會是真的嗎？
楊戬說有人知道他在天庭的行蹤設下陣法，可這人，若不是天庭的呢？唐僧，不也知道自己常去蟠桃園嗎？六耳猕猴知道如來閉關，也知道他被鎖在天庭，連天庭之中知道此事的仙都不多，他又是從哪裏得知的？
唐僧……會否也參與其中……
孫悟空心緒湧動，跳下井沿跟唐僧解釋說自己是宮中的道士，後來跟了土地修煉，因發現宮裏常常出現死人的事情，帶着土地來查看，土地英勇無畏地要拿這妖猴，無奈這妖猴道行太高制不住他，幸好危機時刻得唐僧出現相救。
土地聽孫悟空将他誇得天上地下，美滋滋也跟着附和，做實了這一說法。唐僧點點頭，沒有再問。但他不說話，卻竟然也不走。
唐僧還在這裏，孫悟空和土地也不敢說什麽悄悄話，顯得怪不禮貌。三人竟然就這樣陷入沉默。
過了不知道多久，土地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那個，旃檀功德佛啊，請問您站在這裏是做什麽？”
唐僧眼皮都不擡：“等人。”
土地道：“您還約了人啊？”
唐僧沒回話。
土地看向孫悟空——你師父想幹嘛？
孫悟空攤了攤手，跟土地眼神對視——我怎麽知道？
唐僧不走，他們兩人也不敢走，土地第一百次感嘆自己位卑言輕的時候，地面上終于出現一個黑洞，黑洞之中煙霧缭繞地鑽出來一個男仙——
又是判官！
唐僧沉重的臉色幾不可查地松了兩分，判官走上前，恭敬地對唐僧請完佛禮，從手中遞出一張折過的紙條。
“我已打點好了輪回司的鬼差，這是此女下一世要投胎人家，詳細的都寫在紙上了。”
唐僧一臉雲淡風輕地将紙條揣進袖中，“地府之中，我最看重崔判官你。”
崔判官臉上放光，但還是很謙虛地道：“其他三位判官也各有長處，我只是盡我所能為旃檀功德佛您分憂罷了。”
唐僧微微一笑：“世人心邪，愚迷造罪，貪瞋嫉妒，谄佞我慢，自開衆生知見。若能正心，常生智慧，是自開佛之知見①。虛懷若谷，崔判官，你有佛緣。下次佛祖去地府講經，就全權交你安排了，最前頭的位置，也給你自己留一個。”
崔判官更是容光煥發，一團黑氣之中，兩眼亮得跟什麽似的，他又叩一禮，拜別唐僧鑽入圈中，就這麽哪兒來回哪兒去了。
孫悟空和土地目瞪口呆地看唐僧，唐僧目光掃過來，二人趕緊眼觀鼻鼻觀心裝無知。
“你們是覺得我言而無信？”唐僧足下湧起一團姿态慵懶的柔軟祥雲，他輕聲一笑，攏了攏光芒萬丈的袈裟，“可是，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不去找她了？”
他尾音上揚，心情好像格外的好。就這麽飄上空中，金光燦燦的往西天而去了。
好久好久，等唐僧徹底在碧藍的天穹之中消失不見，在地上呆着的土地終于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
“當年西天取經，我竟然看走了眼。”
土地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語氣幽幽。
“幸好我早聽到風聲說他是金蟬子下凡沒敢得罪。孫悟空，我單以為你已經是世上少有的狡詐之輩，今日見了你師父，我方才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山有外有山。論陰險，你們西天的佛真的是一騎絕塵，我拍一萬匹馬都不及。”
作者有話說：
①：《六祖壇經》 機緣第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