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罪難免
第39章 罪難免
林黛玉沖上前去查看孫悟空的傷勢。賈寶玉感動得一塌糊塗，眼淚簌簌而下，打濕了智能兒的手臂。
“不準哭！”智能兒一巴掌甩他頭面之上，“哭哭啼啼，髒死了。”
“休要傷他！”癞頭和尚大呵道，“你若殺了他，比你殺七個人，七十個人罪孽還重！”
“哦？”智能兒玩味道，“佛說衆生平等，怎麽，我聽你的話，人命各有貴賤？”
癞頭和尚沒有解釋，只閉上眼，手中佛珠抛擲半空，漲大十倍，天空一個巨大的萬字印盤旋佛珠之中，金光大盛，一個若隐若現的半圓的金罩就将整個院中所有蓋住。
“擾亂命數，你死一萬次都不夠。”
“你以為，你挾持了賈寶玉，我就真的拿你沒有辦法了嗎？”
“我憐憫你，才不想殺得你灰飛煙滅。”
“你既如此不知好歹，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癞頭和尚嘴皮翕張，一連串的經文飄至半空，智能兒忽然捂住頭一聲大號，賈寶玉從她懷中跌落，腿軟得爬不起來。
土地看得稀奇，傳音入密問：“這是什麽招數？”
孫悟空氣若游絲地道：“金鐘罩。殺妖用的。”
土地道：“很厲害嗎？我只聽說警幻有一僧一道兩個手下，不過從沒聽說過他們來歷。”
孫悟空道：“嗯……可以将妖鬼打得灰飛煙滅。”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佛門慈悲，我還從來沒見人使過這招。至于這和尚，我也沒在西天見過。”
癞頭和尚嘴皮子動得越來越快，智能兒遮住耳朵，也擋不住佛經入耳，嚎得抓心撓肝，她跪倒在地，身上濃濃的黑霧越散越快，身子也變得透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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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道不公！我沒做錯，憑什麽殺我！”
“佛，我在水月庵日日誦經，我為你跪地擦了十幾年金身，你不是慈悲嗎，你為什麽要害我，你為什麽不救我！”
忽然間，她身體之中爆出一道金光，震得半空中的佛珠颠來倒去，最終狂墜而下，金罩噼裏啪啦裂開，癞頭和尚神情大駭。
“你這妖孽，竟生了佛心！”
凡人十世為善，聆聽佛音，千萬人中，若有一慧，才能修出佛心。
孫悟空忽然想到智能兒方才所言——“那我生下來沒造過什麽惡，為何被父母丢棄在廟中？”
唐僧父母被賊寇所殺，遁入空門。智能兒被父母所棄，流落廟門。跟唐僧的劇本何其相似。
這最後一世，不是智能兒的劫數，而是佛對她的考驗。
只可惜，唐僧師父寬厚慈愛，傾囊相授。淨虛卻對她百般刁難。唐僧摒棄紅塵，回歸西天。她沉淪情愛，由佛成魔。
“神魔一念，你這妖孽，若潛心向佛，本有機會功德圓滿……”癞頭和尚蔑然一眼，“佛寬憫你太多。是你不知珍惜。”
沒了金鐘罩，智能兒終于能放下遮住耳朵的手，她周身黑霧已經散了七八，身子顫抖，像是強弩之末。她低頭看向胸口那道金色的佛光，眼淚滑過唇角。
“佛若憐憫我，為何給我造這樣的命？”
癞頭和尚一聲嘆息，說不清有幾分嫉妒和可惜。
“度過這一世苦厄，來世你跳脫輪回了。因果循環，不該你插手的事，你自以為是替天行道，不過是在壞天道因果。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你聆聽佛音十幾載，竟還是這般糊塗。”
“來世……”智能兒諷刺一笑，聲音發澀，“佛講來世，我卻只修今生。你說因果循環，一世因造另一世果，一世果還另一世因。可果報來得那麽晚，還有什麽用。恩仇業障，一世造，一世就該盡！”
智能兒低頭看一眼在地上涕淚橫流的賈寶玉，又環顧四周，對着滿地狼藉，癡癡地笑了一陣。
“佛見我十幾載茍且，卻未曾憐憫我半分。不是我害了自己，是佛害了我。佛教我慈悲，自己卻不肯慈悲。佛教我善惡，卻不許我有善惡之心。我如今方才明白——”
智能兒神情癫狂，一字一頓——
“身侍佛前，才是無間。”
話音落下，智能兒胸前金光暴漲至她四肢百骸，她大叫一聲，金光倏然消失。而她周身被打散的黑氣，一瞬之間又長了回來，比方才從肉身中脫離時還大了一倍！
癞頭和尚面露驚異，抛出佛珠又要砸她，智能兒身形比方才更迅捷，輕飄飄躲過，佛珠砸到她身後牆上，反而将牆砸開一個更大的口子。智能兒似乎也被自己身上的異樣所驚，猶豫片刻，狐疑地擡手往地上拍了一掌。
只聽“咔嚓”一聲，地緩緩裂開一丈寬的細口。
她震驚地收回手，見癞頭和尚眼中大駭，更加确定什麽，冷哼一聲，目光轉向在地上往外正爬的賈寶玉，右手成爪狀往外一伸，賈寶玉就“嗬啊”一聲大叫，被她給吸到了手裏。
“你要救他。”智能兒緩緩道，“我就偏要殺他。”
智能兒一手拖着賈寶玉的背，另一手擡高至半空，掌心黑氣凝聚。
“不要！”
林黛玉縱身往賈寶玉身上撲去。智能兒一掌打在林黛玉背上，林黛玉身形一顫，軟綿綿往地下滑去，智能兒愣住片刻，手上失力，由着賈寶玉跌坐在地，抱住林黛玉大哭。
“妹妹！”
林黛玉嘔出幾口鮮血，虛弱地看着賈寶玉，“你……你沒事，太好了。”
孫悟空跑上前查看林黛玉傷勢，土地變身死物，不敢在此時亂動，躲在樹後問他：“她、她……她還沒死吧？”
孫悟空道：“還有呼吸。”
土地道：“……廢話。沒有呼吸能說話？我是問你傷勢怎麽樣了。”
孫悟空道：“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大夫。”
土地道：“完了完了，林黛玉要是死了。剩下的命局該怎麽造啊……”
聽聞此言，孫悟空思忖片刻，試探道：“你也負責造命？”
賈寶玉的身邊莺莺燕燕，男男女女衆多，他先前一直以為，林黛玉也不過是其中無足輕重的某一個。可如今聽土地這話，她似乎還能影響賈寶玉的命局？
土地道：“我哪造什麽命啊，都是風月司和司命在做。”
孫悟空道：“那你急什麽，左右，也怪不到你頭上。”
土地道：“那肯定啊。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這些日子躲着那和尚？”
和尚不知道土地在此，自然不會找土地幫忙。這件事情若是辦砸，全都只算在癞頭和尚一個人腦袋上。
他倒是機靈。
土地察覺說漏了嘴，趕緊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區區一個厲鬼，這警幻仙子的手下怎麽可能解決不了？再說，他解決不了，還可以去風月司搬救兵啊。總之，沒有什麽我插手的必要。咦，這又是什麽法寶……”
孫悟空扭頭望去，只見癞頭和尚袖中飛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小金幡，金幡飛到半空之中，倏然漲至一丈高，三尺寬，癞頭和尚閉眼念訣，二指并攏往幡上一指，幡搖晃兩下，受他指令，往智能兒頭頂罩去。
孫悟空忽然覺得這東西有些眼熟，回憶片晌，遲疑道：“這好像是密宗的法器……”
土地茫然道：“密宗又是什麽東西？”
孫悟空道：“你不知道密宗？”
土地道：“隐隐約約有聽說吧。”
孫悟空：“……”
土地道：“你們西方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天庭大多數仙，都是三清一脈，大家都不知道你們西方一天在搞些什麽東西。”
天庭是道家的場子，西方是佛祖的陣地。天庭和西方，就好像人間的兩國，國君尚有邦交，但底下的人，誰也不會閑着沒事去別國溜達。
孫悟空道：“西天的佛大多是禪宗，禪宗見性成佛，只有密宗，最愛研究各類法器。”頓了頓，又道，“密宗講究身語意三密，只論法，不論性，有教無類——也就是說，收的人千奇百怪，同時，密宗法門不外傳，有礙佛法啓慧世人，故而為禪宗所不齒。”
土地思索片刻，道：“也就是說，警幻仙子這個手下，是密宗的和尚？”
孫悟空道：“大概吧。”
土地又道：“密宗的和尚。厲害嗎？”
孫悟空覺得他應該是想問打不打得過智能兒，于是道：“和尚也分高下的。最厲害的和尚，都在西天。剩下的，我也沒交過手，不知道法力幾何。不過看他這麽多法寶，想來應該不會連個厲鬼都制服不了吧。”
土地酸溜溜地道：“我修了三千年。唯一一個法寶，還是玉帝賜給我，方便我在人間行事的葫蘆呢……”
“去你大爺的，哪兒來這麽多花裏胡哨的東西！”智能兒看不出金幡作用，但先前被金鐘罩重創，此刻不敢大意，還沒等金幡飛到眼前，拍地而起，“咻”地一下就逃開了。
癞頭和尚睜開眼，又指揮着金幡去追智能兒，智能兒功力暴增，一下蹿上了天，癞頭和尚本欲追她而去，卻聽賈寶玉嚎啕大哭：
“林妹妹！我不要你死！”
癞頭和尚神色一凝，立馬從空中飛落。智能兒一愣，又向身後猛一推掌，只須臾，就跑得無影無蹤。
“你說什麽死，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賈寶玉抱着林黛玉，血從林黛玉口中流滿賈寶玉指縫，賈寶玉看着滿手殷紅，哭得更是撕心裂肺，“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林黛玉伸手牽住賈寶玉染滿鮮血的手，虛弱地道：“我不準你這樣說。你要是随我去死，我、我就一輩子不理你了……”
賈寶玉聲音澀啞：“都死了……哪兒還來一輩子……”
林黛玉虛弱地笑，道：“那、我要是到了黃泉，見你也跟我一塊下來，就繞着你走，下輩子，再不跟你撞見了……”
凡人下一世跟誰撞見，哪兒會由自己做主？然而賈寶玉一個凡人，不知命數乾坤，聽了這話，只一昧地着急，眼眶又掉下一串淚珠，打在二人相握的指尖。
“不要！我下一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也要将你遇見。”
林黛玉嘔出一口鮮血，眼淚滑過臉頰，“好，我與你下輩子再見……”言罷，手就緩緩從賈寶玉右手手心滑落，兩眼漸漸阖上。
賈寶玉大嚎了幾聲“林妹妹”，哭得幾近昏厥。
孫悟空冷眼看他二人情深密切，道：“肉麻死了。”
土地道：“你這不解風情的猴子，生随死殉，多麽浪漫啊……”
癞頭和尚大步走來，“別急，死不死，還不一定呢。”
賈寶玉終于想起癞頭和尚這個救星，兩眼一亮，忙不疊地喊“大師救命”之類的話。癞頭和尚蹲下身，手探到林黛玉頭頂、額頭、人中三處。
他收回手，沉默片刻，道：“這……确實是快死了。”
賈寶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