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六章
一瞬間,千萬道璀璨的光芒亮起,竟是将整片夜空都照得透亮。玉人「思羽」在下一刻動了起來,原本呆板的表情變得生動,一手前指一手垂落的僵硬姿勢陡然變化,如同她本來就是一個活人一般,柔軟的肌肉牽動手臂動作,玉人手勢于空中優雅變換,結成玄之又玄的手印,随之金色的光芒從她手間射出,照亮了前方一條光路。
思羽號在光芒之中微微震動,這艘過去除了大、結實、有許多未知空間以外并不怎麽稀奇的大船在此時才像是真正活了過來。桅杆、船帆、甲板,每一處都在發出喜悅的聲響,無人控制的情況之下,船只竟然自動調整了方位,風帆升起,側翼打開,伴随着極其輕微的晃動,整艘船如同流光一般,以令人震驚的速度乘風破浪向前方奔馳而去,不過是瞬息之間,便已行過千裏。
思羽號上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歐陽、包括上官烈,只有梁杉柏還仰着脖子,看着站在高處的祝映臺。那個人站得那樣高,夜風劇烈地拂動他的衣衫,那還是梁杉柏日間親手為他披上的屬于他自己的衣衫,但是不知為什麽,在這一刻,梁杉柏卻覺得他是那麽的遙遠。遙不可及、難以觸碰!梁杉柏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從他的內心深處飛快地升騰上來,所以下一刻,他行動了。在人們的驚呼聲中,梁杉柏屈膝踩踏地面,以令人難以想像的可怕彈跳力,如同飛翔一般一躍跳上了祝映臺所在的那一層。
思羽號還在飛速的前進,往常看似哪兒都一模一樣的光陰海的場景開始發生變化,思羽號正沿着司南指點的光路在走一條非常曲折的路線,時而前進,時而轉向,甚至倒退或是兜圈,看起來不可理喻的航路伴随着周圍景致越來越明顯的變化證明了這才是一條正确的道路。人們已經忘了感嘆梁杉柏剛才那驚人的一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們即将離開光陰海這件事上。有人感到興奮,有人感到激動,還有些人如果會現代詞彙或許會覺得現在的思羽號和思羽號上的他們都很Cool,但是這些情緒都和梁杉柏無關。
深恐自己最擔心的事情成真,梁杉柏甚至忘了隐藏一直以來努力隐藏的實力,一躍上了四層船樓,但是此時的他距離祝映臺明明只有一步之遙,卻連再前進一寸都覺得無比艱難。
「哇,出去了出去了,你們看到沒有!」底下人群的歡樂情緒随着船底下海水顏色的變化而達到了頂點,虛幻的光海被正常的海水所逐漸替代,那代表着思羽號即将駛出光陰海。二十多天的煎熬帶來的壓力在這一刻盡數釋放,更有一種與衆不同的驕傲感充斥了所有人的胸臆,即便是最沉穩的老兵此時都忍不住大呼小叫,因為他們走出來了!方圓可數千丈,高也逾千丈,一旦進入,聲息不通,音訊難傳,無日無月,除了當年的聖人周天子姬發便再也沒人能夠走出去的光陰海竟然被他們走出來了!這是何等樣的驕傲,何等樣的滿足!
濕潤的海風撲面而來,每個人都陶醉在那種重回紅塵俗世的煙火氣之中,除了梁杉柏和祝映臺。祝映臺轉過身來,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他微笑地看着梁杉柏問:「怎麽了?」那與平日沒有任何不同的态度幾乎讓梁杉柏以為一切都還沒有變,一切都還能挽回,但是他的內心裏卻有一道尖銳的聲音在提醒他,錯了、變了、回不去了。
梁杉柏不回答,祝映臺也不逼問他,他只是在燈火中靜靜地看着梁杉柏,眉目之間甚至帶着安詳。被他這樣看着,梁杉柏的心便劇烈地跳動起來,沒有憎恨、沒有嫌惡,既不勃然大怒也不輕蔑鄙視,祝映臺的神情太過安穩、安寧、安詳,他看得梁杉柏很慌。
「走出來了,大家夥都很開心。」祝映臺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可見這個決定是對的,你最後能夠做出這個決定也是對的。」
梁杉柏的不安更為強烈,他敏銳地覺察到祝映臺可能是誤會了什麽,他說:「我沒有……」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最後只能簡單地道,「我不知道那是思羽號的心。」他沒有撒謊,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其實他曾感覺到那東西跟思羽號的氣息一致,如果他想、他願意、他能夠仔細研究一番的話,必然還是能夠得出結論的,但是他沒有,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不希望祝映臺接觸到更多與他前世有關的東西,更進一步說,或許他并沒有那麽迫切地想要走出那片海。
祝映臺沒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遠方的海面,似是自言自語地感慨道:「光陰海裏固然單純簡單,但終究不是歸處;紅塵之中固然喧嚣麻煩,卻尚有可取之處;以前的我怎麽就不明白呢,一步踏入紅塵,便是終生踏入紅塵,豈有不舍掉一二便全身而退的道理。」
梁杉柏的心随着這番話飛快地沉了下去,越沉越低,越來越冷,他很想問個清楚,但是他不敢,他也很想捂住祝映臺的嘴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但是他還是不敢。
「你……都想起來了?」這句話幾乎已經到了喉口了,卻始終沒有說出來的勇氣。
「怎麽了?」祝映臺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那樣,疑惑地看着梁杉柏道,「你看起來有點……奇怪。」
「奇怪……」梁杉柏一時竟然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話。難道剛才他所感覺到的都是錯覺,祝映臺根本就什麽都還沒想起來,而剛才那些關于紅塵舍棄的話也只是簡單的感慨?
底下突然再次迸發出一波歡呼,有人在大喊大叫:「看那裏那裏,海市蜃樓!我們竟然真的找到海市了!」
遠處的海平面上突然出現了一片連綿的建築,那些建築秀奇端麗,隐于飄渺的雲霧之中,處處透着一股神秘的氣息,此時雖是夜間,那裏卻燈火通明,宛若一座晶瑩剔透的琉璃城池。
「運氣不錯,還真是找到海市了。」祝映臺笑着看向遠處,随後回過頭來說,「既然來了,我們就去逛一圈可好?」
梁杉柏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個似乎特別愛笑的祝映臺,最後低低地應了聲:「好。」
思羽號很快靠岸,梁杉柏跟在祝映臺的身後踏上了海市。
海市是不屬于世間的海上交易市場,傳說中不止一個,《樹溥奇談》上說世間海市統稱四方海市,其中有新有舊,分別于不同時間、地點開市,販售的東西也有一定區別,唯一相同的是,海市是一個和平的地方。
人、鬼、妖甚至是仙或者傳說中的魔,只要進入海市便默認了只餘下一種關系,買賣關系。不論你們在海市外面是宿敵還是好友,不論你們之間曾經有什麽恩怨情仇,也不論你們是什麽種族,在這裏人人平等,一切全憑貨來說話。沒錯,貨!海市交易不收金銀錢幣這類通貨,而是講究以物易物,你要得到什麽就要拿出相當代價的東西去換,只要能跟店家達成共識,哪怕只花了一根茅草也能帶走成車的金銀珠寶。此外,海市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這裏的交易都只能在靜默中進行,所以市場上既沒有吆喝聲,也沒有讨價還價聲,買家和賣家要麽用手勢比劃,要麽用文字傳遞意思,這樣既可以避免錢財外露,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一些沖突。
梁杉柏跟着祝映臺踏入海市的時候,上官烈等人早已經走在了前頭,小思悠也被他牽着離開了,雖然小家夥頻頻回望,似乎很想跑回自己師父的身邊,但是上官烈卻阻止了他。很顯然,上官烈意識到梁祝兩人之間有些不對勁,刻意給他們留了一個私密的空間。
這座海市看起來有些新,這種新并非表現在人氣不足或是貨物缺乏,而是表現在此時正在市場上擺攤或是掃貨的人都顯得十分興奮。老的海市總會有固定的貨源或是客源,有些常客甚至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只有新的海市才會吸引來新鮮血液。雖然新海市少了一些可靠的老貨源、老商人,但卻多了許多新貨源、新客人,沒準就能發現什麽好東西,甚至因為賣家或是買家的小白,無意中撿着個便宜。
見祝映臺好奇地左張右望,梁杉柏才說服自己慢慢放下心來。沒事的,他想,如果祝映臺真的把過去他們之間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他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态度,畢竟他曾經做過的事情是那麽的混帳,不,或許該說,直至今天為止,他仍然還在做那件混帳的事情,盡管現在他的心裏早已不再是當初的想法。
「你以前來過海市嗎?」祝映臺問。
「來……」梁杉柏噎了一下,改口道,「來是沒來過,但是聽師父他們說起過。」
「哦。」祝映臺應了一聲,見到一處賣小首飾的攤位,他停了下來,蹲下身細細觀看。海市裏的攤位也是有各種檔次的,有的有店面,有的有蓬頂,有的在街邊鋪張包袱皮就開張,甚至還有如同貨郎一般挑着擔子到處晃蕩的。可別小看這些貨郎,海市裏總是流傳着不少傳說,據說有許多珍稀的貨物就是從那些不知鑽在哪個犄角旮旯的貨郎和行腳商那裏收來,端看你有沒有這個福緣和本事了。
這個攤位上擺放的首飾做工看着尚算不錯,質地也多種多樣,但梁杉柏只是粗粗看了一眼便明白這些東西都不值錢。這個不值錢不是說這些貨物随處可見,價格便宜,事實上這些首飾随便哪件放在人間某個大國的首都都能賣出一個好價錢,可是這裏是海市,對于海市而言,這些首飾就都太普通了,普通到除了美觀毫無價值,就算是美觀,也是相對而言,比如鲛人制作的珠串、山精帶來的簪環都要比這些首飾更漂亮一些。這首飾攤的老板大概也是頭一次來海市,那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商人,他的打扮看起來像是人間某個商號的掌櫃,打扮放在京城之中或可算是富貴,在這海市之中卻顯得俗了。
「二位……」掌櫃的說了兩個字才意識到自己犯錯了,趕緊住了嘴,伸手在這攤位上指了一圈,然後比了個大拇指,還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自家的東西都是好貨。嘴皮子是生意人的謀生手段,到了這裏卻成了禁忌,這位恐怕是初入海市的掌櫃不由得叫苦不疊。好在祝映臺明白海市的規矩,他沖着那位掌櫃的笑了笑,然後開始細心地挑選起來。
梁杉柏有些疑惑地站在祝映臺的身後,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間對首飾感興趣起來。等一等,難道他有了想要送首飾的人?梁杉柏的情緒一下子就變了,他看着祝映臺在那些簪子、步搖、耳環項鏈之中一一看過,心裏就像是有條蛇在一點點啃噬他的心髒,甚至連拳頭都捏了起來。到底是誰令祝映臺如此放在心上,為什麽他沒有發現?當祝映臺拿起一塊雕工精美的玉佩仔細端詳之時,梁杉柏已經快要忍不下去了,然後卻見祝映臺解下了自己身上一直佩帶着的那枚墨玉發箍托在掌心,比劃了一下,遞了過去。
掌櫃的接過來仔細地看了看,臉上流露出了驚豔的神情,但是待到看到那個破裂的豁口之時,卻不由露出了心痛的神情,他仔細研究了一陣,最後搖了搖頭。祝映臺收回了自己的東西,對掌櫃的禮貌地行了一禮,離開了。
「我一直想修好這個墨玉發箍,但總是找不到能做這個的地方。」祝映臺有些可惜地将那現在被當成了玉佩的墨玉發箍重又系回了腰上,「好好的東西,真是可惜了。」
梁杉柏的眼神在這一刻驟然就溫柔似水了,剛剛的戾氣統統都消失不見,他柔聲道:「壞了就壞了,以後我再送你新的就好了。」發現自己險些說漏了嘴,他頓了一頓,又補充解釋道,「我的意思是,這本來就是你前世帶着的東西,你都已經輪回轉世了,實在不必太過執着舊物。」
祝映臺低低嘆了一聲,道:「常雲……」
梁杉柏吓了一跳,差點以為祝映臺在喊他,但接着又聽他說了下去:「這發箍不知道與常雲有沒有關系,那時我們被困在燃廬洞中,多虧了它才能逃出生天,這麽算起來,我其實欠了常雲一份情。」
「這有什麽欠不欠的,」梁杉柏說,「戀人之間難道還要分得那麽清楚嗎?」
祝映臺腳下微微一頓,似笑非笑地看着梁杉柏。梁杉柏被他看得有點心慌,問:「怎麽了?」
「不吃醋了?」祝映臺問,「我記得以前我只要一提起常雲,你那口老陳醋吃得可厲害!」
梁杉柏暗道不妙,面上卻繼續扯着謊道:「那都是死了好幾百年的人了,不對,現在說來,應該是還沒出生才對,所以這一回可是我在前頭。」他故意講了個笑話,見祝映臺領會了他的意思,露出一個微笑才又放心地說下去道,「何況我們倆都已經拜堂成親了,我還能嫉妒他不成?」梁杉柏心道好險,他此時既然已經知道常雲便是他,哪裏還會嫉妒那個自己,只是一不留神就險些露了馬腳,真是好險!
祝映臺思索了片刻道:「也對,如今我是祝映臺又不是燃陰,有沒有關系又有什麽所謂,反正一切都過去了。」
梁杉柏的心這才慢慢放了下來,他覺得自從祝映臺從龍骨島上下來以後,說的話、做的事都常常讓他心驚肉跳。他疑心祝映臺已經想起了什麽,但是感覺上又不太像,這樣疑神疑鬼,情緒起起伏伏,實在很難安定下來。梁杉柏覺得自己的精神壓力真的有點太大了!
忽而,梁杉柏腳下微微一頓,他的眼神微微閃爍,但是很快他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跟着祝映臺在海市裏仿似毫無目的地逛了起來。
上官烈正站在一處小巷子裏,他本該牽着思悠,在一處專賣鏡子的攤位前尋找有龍天鏡的線索。那家攤子擺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裏,上官烈也是随意逛着逛着看到的,結果現在本該站在他身邊的思悠不見了,那個攤位也不見了,在上官烈眼前出現的是一片氣象萬千的建築群。這些建築此時的上官烈是不認識的甚至他從未見過這樣風格的建築,然而如果換成梁杉柏或是祝映臺來看便會一眼認出,那是二十一世紀的上官家本家!
春秋時期的上官烈就這樣望着二十一世紀的上官家本家,思索了短短片刻,取出了他的金泥幹伏弓,搭箭上弦,慢慢向裏行去。上官烈雖然不認得這些建築,卻有種近乎洞悉天心的直覺,他想他應該進去看一看,于是他進去了。
整片建築好像空無一人,上官烈行走在其間,甚至覺得自己十分渺小。腳底下是石磚鋪就的廣場,寬敞而沉默,周圍則是一重又一重的錦繡樓閣,不知有多深多廣。上官烈越是往裏走便越是驚訝于這片建築群的宏大華美,也越是覺得心驚。身為一國的公子,他居然從沒有見過如此氣派漂亮的建築,那些建築甚至氣派到一見便能窺到其後站着的權力的強大。此時的上官烈自然不知道二十一世紀的上官家本家的建築本就是按照唐長安城的建制縮小複原而成,而大唐盛世乃是中華民族幾千年歷史中都少見的無比精彩宏大的一筆。
上官烈越走越深,始終沒有遇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起初他小心翼翼,後來他開始嘗試發出響動,試圖引起什麽人的注意,再後來他開始走進那些建築裏,一間一間地推開門去看。他看到了許多令他目瞪口呆的事物,有一些他看了吃驚,有一些他甚至看不懂,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正在上官本家七部中來回穿梭。藥、兵、刑、工、術、煉、辯,神秘的上官七部就連對上官家的本家子弟都不會完全開放,但是此時卻沒有任何人來阻止上官烈進入任何一個地方。
設于門口的重重禁制沾着了上官烈的氣息便溫順地臣服,無數的機關懸于将發未發的一瞬,然後悄然退卻,陣法微微一亮便告黯淡,有些驕傲的神兵于架上微顫,發出警訊,但是只消被金泥幹伏弓的神威稍稍一壓便連一絲抖動都不敢再有。上官烈并不知道上官本家有多麽多的禁制,或者說他應該猜測過如此華麗的宮殿一般的建築必然是有許多機關禁制的,但是因為他一路行來,無論走到哪裏都沒有人來阻止他也沒有發生任何危機,于是他不由得懷疑,此處難道是沒有禁制的?上官烈覺得這建築的主人好不心大,如此華美的宮殿群暫且不說,他看到許多房間裏還裝着十分珍貴的寶貝,或是靈丹妙藥或是稀世神兵又或是珍貴的古籍典藏之類,難道就這樣平白放在那裏給随便什麽人進來參觀?他就不擔心那些東西會被人搬走嗎?
上官烈看得越多越是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很快适應了這裏。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該怎樣在這座巨大的建築裏尋路,因為他發現自己雖然東看西看,好似漫無目的地走着,但他的确一直在往裏、再往裏,并且從來沒有走過回頭路。上官烈站定腳跟,回身望去,身後走過的路依然十分清晰,并沒有像許多志怪小說或是他曾經遇到過的某些事件裏那樣一回頭就是一片濃霧,換言之,他如果想往回走也随時可以,不會有人阻攔,那麽,還要繼續前進嗎?上官烈微微一笑,然後果斷繼續往前行去。
一炷香的時間後,上官烈來到了一座小樓前面。當看到這棟小樓的第一眼,上官烈便知道了這裏就是他要來的地方,他皺了皺眉,雖然并未感覺到任何危險的因數,但是這種仿佛被人完全洞悉了心理和掌握了行動的感覺還是讓他有些不适應。他這樣想着,有點不打算進去了,便在這時,他聽到小樓裏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既然來了,不妨進來一敘。」這男人的聲音很冷,說話的調調帶着一種天生上位者的驕傲與疏離,上官烈自小在宮中長大,見得最多的就是這種人,他不由得想,你又是哪個?難道你讓我進來我就進來?想是這樣想,但是上官烈還是進去了,因為他好奇。
進入這棟小樓以後,上官烈發現,這裏的內部風格跟這棟建築的其他部分都不同。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因為很多東西他甚至壓根沒有見過,他認得那些木制家具還有一些編織的裝飾品,但是即便是這些他熟悉的材料所組成的工藝品仍然還是帶着陌生的氣息。好在這裏的主人審美相當不錯,上官烈覺得不錯是因為他很喜歡這裏的裝飾風格,喜歡到他甚至覺得如果換成他拿這些東西來布置,也一定會布置成現在這樣,甚至連一分一毫都不會有差。
上官烈并沒有發現,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被人完全洞悉,這次被洞悉的是喜好。
「你在哪裏?」上官烈問。
那個聲音從稍遠些的地方傳來:「穿過回廊,到側翼的庭院裏來。」
上官烈覺得這家夥真是好大的架子,不過既然他都已經走進來了,那也無所謂再多走幾步,大不了到時候見着那家夥的真面目,問清了他那些神神怪怪的目的以後再動手揍人就是。于是他信步穿過回廊,推開一扇對開的月門,進入了那個庭院裏。庭院裏有水有樹,風景很是優美,上官烈一進去便看到有個人背對着他坐在一株樹下。
「我來了。」上官烈說,「你……」下一瞬,上官烈的所有話就全都被他自己堵在了喉嚨裏,因為他看到了一張臉,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那一個上官烈穿着上官烈從沒有見過的款式的衣服,手裏沒有故作清高地端着茶盞也沒有故作風雅地搖着折扇,他只是端正地坐在一張桌子的一側位置上,而那張桌子的另一側還有一張空位。
「坐。」他說。
上官烈勉強壓抑住了自己內心激烈翻騰的情緒,慢慢地走過去,坐下來。
「你是……上官烈?」沒有一絲猶豫,上官烈開口問道。對面坐着的男人雖然跟他有着一樣的容貌和身形,但是氣質卻相差不少,這個男人很冷也很鋒利,就像是一張繃得緊緊的弓。看着他,上官烈甚至覺得自己這個前諸侯公子後通緝犯的日子過得好像有點太沒心沒肺。
「我是上官烈,」那個男人說,「你也是。」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受,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兩個似乎應該是一模一樣的靈魂,現在卻分別位于兩個軀殼之中,面對面的交流。
上官烈略有些不自在了,他将手裏始終抓着的金泥幹伏弓上下輕擺調整了幾下,方才問:「你找我有事?」
「是想請你做一件事。」
「你請我做事?」上官烈擡起頭來,這才覺得這整件事都很不對勁。他說,「你是我的後世吧,怎麽能跟我見面?這裏究竟是哪裏,你是怎麽找到我的,你想找我做什麽?」
「這裏是有龍人鏡的水月虛境之中,你看到的是後世的上官家本家,我通過我的護法神金剛獅子找到了你。」
另一個上官烈攤開手,手中是一串金剛菩提珠串,珠串的顏色忽明忽暗,在明亮之時可以見到其中仿佛酣眠着一頭威風凜凜的雄獅。
「有龍人鏡……金剛獅子……」上官烈驚呆了,他下意識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金泥幹伏弓,這張弓的弓把之上也有一頭獅子。當初羽君為了他兵行險招,以身作餌,才降服了那頭漂亮的金毛獅子,讓他收服了這張弓。原來這張弓竟然傳了下去,雖然變換了另一副模樣。上官烈怔怔地想着,雖然早已聽祝映臺說過他的來世與他們相識,此時他卻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他在前,還是他的來世在前,是因為他傳下了這張弓才有了他的來世與梁祝二人的相識,促成了他們來到他的這個時代,還是因為他的來世與梁祝兩人相識促成了他們來到他的這個時代才有了自己的這張弓經歷歲月種種,傳承下去,傳到那一個上官烈手中。
「雞生蛋生雞生蛋……」上官烈覺得這事情一點都不好笑,以前的他讀到這句話或許會覺得有些無趣,現在的他只覺得毛骨悚然。
「無所謂誰前誰後,」另一個上官烈卻回答得很鎮定,「我因你而存在,一旦你我相會,那麽你也會受到我的影響。我們那個年代有這麽一個東西,」他說着,伸手一指,在上官烈的眼前便有一條虛幻的金色紙帶浮了起來,紙帶的兩頭被旋轉黏連起來,形成了一個巧妙的環,「一個莫比烏斯環。」他說。
「莫比……烏斯……環……」上官烈不是很熟練地重複着這幾個字,若有所思。
另一個上官烈道:「不說這些了,我說過我找你有事,而且我的時間不多。」随着他的話語,仿佛遙相呼應一般,上官烈聽到巨大的「轟隆」一聲。他驚愕地站起身來,發現不知多遠的地方竟然騰起了一股巨大的煙塵,那煙塵厚重無比,幾乎遮雲蔽日,将這虛幻空間裏本來如藍寶石一般清澈透明的天空都攪得渾濁不堪。當那團煙塵稍微散去一些後,上官烈赫然發現那裏曾經有的一棟高敞的樓閣竟然消失不見了。
「我已經死了,确切點說,離魂飛魄散僅差一線。」
上官烈吃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這個人還是那般的鎮定,但是上官烈此時才發現他的臉色無比蒼白,整個人看起來都很虛弱,而他手裏那串金剛菩提串或許也正是因此時明時暗。
「我死了,但是羽君還活着,他在危險之中。」
聽到羽君這兩個字,上官烈不由得臉色劇變:「你說什麽?」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對面自己的後世,「羽君……你真的遇到了羽君嗎?他現在怎麽樣了?遇到了什麽危險?」
另一個上官烈伸手一拂,在上官烈的眼前便憑空出現了一幅畫面,那是一座高聳的山峰,山峰之上此時正閃爍着各種各樣的光芒,一些穿着上官烈沒有見過的衣服的人正在山上拼命奔跑、追逐、打鬥,各種顏色的術法光芒亮徹空中,陣法此起彼伏,山石崩裂,泥土飛濺,鮮血四處流淌……上官烈還看到了一團巨大的烏雲,在那片烏雲之中好像有一個什麽怪物,生着巨大的黑色雙翼。
這逼真的畫面令上官烈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尤其是當他看向那怪物的時候,明明不在同一個時空,上官烈卻感覺那怪物似乎察覺了他的目光,因為那東西居然沖着他看了過來。畫面很快被斂去,但是留給上官烈的觸動卻無比深刻,那些畫面并沒有聲音,但是上官烈還是仿佛聽到了電閃雷鳴、搬山倒海般的轟鳴,聽到了人們的哀號,兵器砍入血肉的鈍響,還有血液濺射的聲音。隔着數千年,在那個年代的人們正在厮殺、搏鬥,而羽君也在其中?上官烈身體微顫,咬着牙道:「讓我看看他。」
後世的上官烈又輕輕一擺手,畫面再次出現。這回,上官烈看到一個年輕的道士正被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包圍,其中也有人,那些人手裏都拿着黑色的金屬武器,上官烈雖然沒有見過那種武器,卻直覺到了危險。
「羽君……」當看到年輕道士的面孔的時候,上官烈霍然站起身來,「我要去幫他!」他喊着跨出了一步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法幫到對方,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何止是千裏萬裏的空間,還有數千年的時間。
上官烈重新坐了回去:「我要怎麽才能幫他?」他問,沒有絲毫的遲疑。
後世的上官烈攤開手,依然是那只握着沉睡的金剛獅子手鏈的手,他說:「我要向你借一樣東西。」
「借什麽?」
「你的命。」
「好。」
後世的上官烈問得随意,此世的上官烈也答得爽利,就仿佛他們在商借的不過是富戶家裏的一顆雞蛋,百姓簍裏的一根針線,即便這個沒了,家裏倉庫裏還有無窮多的存貨。上官烈問:「怎麽借?」
後世的上官烈說:「我的金剛獅子是從你的金泥幹伏弓中脫胎而來,我是由你而來,我們的魂魄俱與它們牢牢相系,所以我向你借命,便是我的金剛獅子向你的金泥幹伏弓弓靈借靈,至于怎麽操作,我會搞定。」
「成交。」上官烈說着,毫無心理障礙地将自己握着弓的那只手伸了過去,然而在空中卻又停了一下。他之所
以停下來并非猶豫或是想反悔,而是尚有事情沒弄清,他問:「如果我把命借給了你,這個時代的我還會存在嗎?」
後世的上官烈思索了片刻說:「按理來說,我借的只是你的壽元,你可能會變老,但或許還會活着,只是我在歸山已死,三魂七魄也幾乎散盡,我恐怕會借得有些多……」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上官烈或許就算還活着,離老死可能也只有一步之遙了。甚至也許在借命完成的下一秒就會魂歸黃泉。
上官烈說:「我本人倒是無所謂,但我這次出來是陪着梁杉柏與祝映臺二位一起尋找有龍天鏡,對了,你剛才說這裏是有龍人鏡的幻境?」他猶豫了一下,終歸還是把朱羽君放在了首位說,「總之,如果我就這麽死了,恐怕會給他們兩人帶去麻煩,你有沒有辦法通知到他們?」
後世的上官烈說:「這我沒有辦法。」
上官烈說:「好吧,羽君是最重要的。」他想,梁祝兩人都不是普通人,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吧。他把手掌攤開放在桌上,金泥幹伏弓靜靜地卧在他的掌心,而後世的上官烈亦把掌心攤開蓋在他的掌心上,後者輕輕念了一句什麽,像是咒語之類的東西,那串時明時滅的金剛菩提珠串便化作一道流光暫态飛了起來,将他們兩人的手掌纏繞起來。周圍的轟隆之聲愈加響亮了,而且由一開始的響起一聲,過一陣再響一聲,轉變為如今的連綿不斷地響起。無數的建築由遠及近地垮塌,盛大的宮殿、優美的園林、無數的寶物都化為塵埃,充斥在天地之間。很快,就連這座小樓這個庭園也無法避免了。
「來得及嗎?」上官烈不由擔憂地想。
後世的上官烈額頭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的嘴唇飛快地蠕動,不斷有古怪的音節從他唇間吐出,與此同時,金色的流光沿着他們的手掌爬上手臂,繼而爬上肩頭,向着他們全身覆蓋而去。那道光芒猶如陽光也像是流水,溫暖、輕柔、令人神清氣爽。上官烈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從他的身體裏飛快地向另一具軀殼裏流去,
他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我的命到了你的身體裏以後,我還會存在嗎?」他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自己表述得不太準确,想了想,進一步解釋到,「我的意思是,在你那個時代,我存在嗎?」
後世的上官烈終于念完了最後一個咒語的位元組,擡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不過是片刻之間,眼前的男人已經飛快地衰老下去,烏黑的青絲變作了斑白的花發,原本挺滑的皮膚也變得溝壑叢生,他高大的身形在瞬息之間佝偻下去,交疊在一起的手掌也變得蒼老枯朽,唯一不變的大概只有這個男人臉上平靜的表情還有那雙閃閃發亮的眸子。
雖然也想着要給對方一個念想或者說是安慰,但是後世的上官烈思索片刻,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是嗎?」上官烈有些失望,他的聲音已經變得無比蒼老,說這麽兩個字都帶着一股顫顫悠悠的暮氣,他說,
「那也沒辦法了,能幫到羽君就好。」
後世的上官烈卻再次搖搖頭,他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借了你的命以後,你在後世會不會存在,我也不知道借了你的命以後是不是就能幫助羽君脫困,但是,我想,凡事總是要去試一試的。」
「那便試吧,把我的命帶走,去幫他吧。」最後一棟建築坍塌,四散的煙塵之中驟然騰起了一道光芒,那道光芒明亮無比,如同秋水一般明淨清澈,當那道光芒帶着叫人難以小觑的氣勢直沖天宇之時,上官烈本在海市中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團衣服發出輕輕的噗的一聲,掉落在地。
「咦,人呢?剛才的那位客人呢?」擺攤的老板也大吃一驚,剛才那位客人看中的殘鏡他也是無意中得來,尚未研究出什麽名堂,結果這人看着看着怎麽就不見……了?老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剛才,那裏有客人嗎?他
看向自己的攤位前面,那裏此時只有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妖精抱着一團衣服呆呆站着,一看就知道身上沒什麽好東西。
梁杉柏與祝映臺在此時也如有所感,同時擡頭看向天空。海市之中樓閣重重,燈火通明,頗有幾分現代社會霓虹處處不夜天的味道,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卻清楚地看到有一道金色的流光突破了那些五顏六色的燈火,朝着天空筆直地升了上去,速度快得就好像一道倒轉的流星,頃刻之間便消失了蹤影。
「上官……」
「烈?」
兩人同時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繼而是沉思,而後是若有所悟,再而後是幾分惆悵、幾分平靜。
「師父。」思悠抱着一團衣服走了回來,伸手一遞說,「那個人走啦。」
「他居然就這麽走了……」祝映臺有一些恍惚,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正是多虧了遇到上官烈才能夠很快地适應了這裏的生活,這個人不論給他還是梁杉柏都忙了很多的忙,現在他卻走了,是因為他們的出現打亂了他原本的命運嗎?
祝映臺看向梁杉柏,上官烈走了,他把命借給了後世的自己,那麽不管他來了這裏多久,二十一世紀的時間或許還停留在歸山靈盤啓動後沒多久,停留在那樣危險的時刻,那他們,是不是也該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