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遲鈍言語
遲鈍言語
绀音其實一點都不敏銳,也絕算不上細心。能猜出義勇在想什麽,完全是因為當了他的刀很多年。
至于能夠發現阿文不太開心,則是他垂頭喪氣的模樣實在太過明顯,想不在意都難。
看在煎竹莢魚和良心的份上,绀音覺得自己絕對不能裝作視而不見!
所以她又湊了過來,還特地緊緊挨在阿文的身邊,倒是讓他好不自在起來,別扭地縮着身子,整個人都要歪倒地面上去了。火男面具也不自然轉向一側,很刻意地躲避着她探尋的目光。
“您……您說什麽?”他支支吾吾的,勉強才擠出這麽幾個字出來,“我有不高興嗎?”
聽着阿文的犟嘴反問,绀音都覺得疑惑了:“有呀!你一看就不開心!”
“沒這回事。”
“明明就有,你為什麽要騙人?”
绀音用手托着腦袋,圓滾滾的臉頰寫滿無奈,看起來真像是要融化在她的掌心裏了。
“騙人不好哦——五郎和義勇都這麽跟我說過。”她一本正經的。
可能是這句勸說确實有用,又或許是她挨得實在太近,近到連內心的距離感也在不知不覺之間瓦解了。阿文咕哝了一聲,腦袋耷拉得更加厲害。
他好像很是沮喪。
“也談不上是不開心,只是……”他想了想,“有點感傷。”
绀音遲鈍地眨眨眼。這個詞她沒怎麽聽過。“感傷?你在感傷什麽呀?”
“我……”
剛吐出一個字,他又有點說不下去了,擡頭看了看绀音,又是一聲嘆息。
他沉默了片刻,才能接着說下去。
“我先前負責為兩位鬼殺隊的劍士鍛造日輪刀,這兩位劍士都在無限城的那場惡戰中不幸去世了。都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麽死去的,因為與他們同行的劍士也全都身亡了……就連日輪刀也遺失到了不知道什麽地方去,說不定都被碾成粉末了。”
“哦——”绀音想要點點頭,但總覺得這時候似乎不适合做出什麽大幅度的動作,“你在想念那兩位劍士嗎?”
“算是吧,也不全是。決戰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我要是還和最開始那樣難過不已,反倒顯得自己多愁善感了。他們肯定也不希望大家為了自己的離開而難過太久的。我其實真的已經可以放下這件事了,可是……”
說到半途,他又停下了,偷瞄了绀音一眼。
阿文有時候真的很像鐵之森——沒錯,就是在不太坦誠和支支吾吾這方面。
這到底是刀匠村的大家共有的特點,還是人在過了中年之後就會變成不坦率的模樣呢?绀音猜不出來。但如果答案是後者,那她一定會顫顫巍巍無比心慌,發誓自己絕對不要變老,更加不能變成彎彎繞繞的中年人。
這麽想着,她就更希望直白地追問一句“可是什麽?”了。不過她的胸口莫名有些悶悶的,或許是名為“感傷”的氛圍從阿文那兒來到了自己的身上。
耐心地等了一小會兒,期間他又偷瞄了绀音三回。這下她實在是憋不住了。
“可是什麽?是和我有關系嗎?”她添上一句,“你老是在看我。”
“呃——!”
他很心虛地別開目光,把腦袋壓得更低,很勉強地點了點頭。
“本來是已經放下了的,但看到你來到村子、知曉了日輪刀會變成人之後,就又忍不住想着去世的那兩位劍士了。”
他頓了頓,大概是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有點歧義,匆忙補充道。
“啊,但我可沒有在肖想自己鍛造的刀也能夠變成人!我不像五郎叔那樣,對日之山神懷揣着比誰都虔誠的信仰。我只是總在想,去世的那兩位劍士和下落不明的刀會不會怪我呢?”
绀音有點沒聽明白:“有什麽好怪你的?”
“要是我的本事再厲害一點、鍛造出的刀更加結實一點,說不定那兩位劍士還能活下來,刀也能一直完好無損。一想到自己的無能,我就覺得愧對他們,原本想着開春了就去他們的墓前祭拜,現在卻怎麽都下定不了決心了。啊啊……猶猶豫豫的我更加無能了……”
阿文的面具幾乎完全沒入了衣擺之間,領口的深色水漬暈開得愈發明顯,肩膀也很不自然地上下聳動着。绀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知道歸知道,該怎麽回應才好呢?她對此沒有概念,也沒有半點經驗。
很久以前的某段時間,義勇也常哭哭啼啼的——正是他剛加入鬼殺隊的那一陣。不過那時她也才剛被打造成刀,意識也好感情也罷,全都不存在,她只是很僵硬地被他挂在身邊,不需要、也根本不會想要成為一個體貼的夥伴。
擁有人形之後,她就沒怎麽把這點往事放在心上了,難得想起來,也帶不起很多的感傷。況且義勇早就不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少年了。
她知道自己大概不會再看到掉眼淚的義勇,卻也想不到會見證刀匠的眼淚。
對此有手足無措嗎?嗯……這倒是沒有。
绀音雙手托着腦袋。
她覺得這種時候應該說點什麽才好,可感傷的氛圍讓她也很難提起勁來。好幾次想要開口說點什麽,全都無疾而終了。倒是阿文先平複了情緒,讪笑着向她颔首道歉。
“真不好意思啊,和你說起這種不高興的事情。你別往心裏去。你還要去村長家,對吧?快走吧,否則天都要黑了。”
他擺擺手,忽地站起身來,準備要走了。正午的陽光把他的影子趙成小小的一團,也刺得绀音睜不開眼。
離傍晚明明還要好久呢,為什麽說馬上就要天黑了?
绀音不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比較好,只笨拙地“嗯”了一聲,也站起身來,朝着阿文剛才指示的路線,磨磨蹭蹭往前走,可剛才的那幾句話還是在心頭不停盤旋。
想了想,她把寬三郎從衣袖的口袋裏掏出來了。
和阿文的這番對話算不上多麽重要的正經事,但估計也不是可以輕易忽略的小事。她得找個人好好讨論一下——就算是老爺爺烏鴉也可以!
她的願望結結實實地落空了。寬三郎窩在她的手裏睡得正酣,壓根沒感覺到自己被從口袋裏挪了出來。
不用猜,剛才她和阿文的對話,它肯定也是半點都沒聽見。
绀音冒出一股沒由來的氣惱,但不全是因為懶洋洋的鎹鴉,好像更多是出于自己的懊惱。
什麽靠譜的話都沒能對阿文說出口,太叫人氣惱了。
她用力搓搓寬三郎的腦袋,把它滿頭的黑色羽毛都揉得炸了開來。它遲鈍且緩慢地睜開眼,還來不及問點什麽呢,就又被绀音塞回去了。它倒也樂得自在,把沒說出口的疑問和做到一半的美夢統統塞回心裏,悠悠閑閑地接着睡了。
出門前無比謹慎地問了好多回路線,沒想到最靠譜的是半道上偶遇的阿文。依照着他的指引,輕輕松松就見到了鐵珍家飛揚的屋檐。她趕緊邁過門檻,一路小跑進去,恰好撞見了鐵珍的夫人。
鐵珍夫人的名字,绀音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畢竟村長的全名鐵地河原鐵珍她都只能記得“鐵珍”而已。她招呼着绀音來吃點心,一下就把绀音吊上了鈎,害她險些就忘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
“對了,燈!還給你!”她把剩下半塊醬油仙貝咬得咔嚓咔嚓響,不忘把鐵之森托付給她的那盒點心交給了鐵珍,“這是五郎要我帶過來的。”
看看兩個巴掌大的點心盒,和曾經裝滿和果子卻已然被吃得見底的琉璃碟子,不知怎麽的,绀音有點心虛。
不過心虛歸心虛,她的手還是再度探向了碟子裏的糕點,一邊啃一邊心想,自己雖然吃了不少點心,但也帶來了新的,加加減減,姑且算是……功過相抵了?
她在暗自盤算着,可實際上鐵珍根本不會在意這點小事。他也不多客套,歡歡喜喜地收下點心,順便問起了鐵之森近來鍛刀鍛得如何。
“先前上弦鬼入侵村子的時候,他受了不小的傷,一直沒好透呢。”他發出一聲老年人特有的嘆息,“現在還忙活着鍛刀,真擔心他的身體。”
咔嚓咔嚓的聲響中斷了片刻,然後才是咕哝聲:“五郎受過傷?我居然從來沒聽說過這回事。”
難怪看他比以前更瘦小了些,腳步也更遲鈍了。绀音從來沒對此細想過,可一旦和“身受重傷尚未痊愈”聯系在一起,終于顯得合理起來了。
“那孩子很要強,當然不會主動告訴旁人了。”鐵珍說。
“哦——”其實她也沒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刀應該鍛得挺順利吧,反正沒聽他說過什麽。估計等到大家搬到舊村子後就能完工了,還能順便把刀供奉給日之山神喲!”
“日之山神啊……”
鐵珍念叨着,若有所思,被绀音盯了好久才終于說出了心中所想。
“舊村子裏荒廢的山神神社已經在鬼襲的時候徹底損壞了,他打算把日輪刀供奉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