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并沒有被讨厭
并沒有被讨厭
實不相瞞,義勇原本想對绀音說的是“你好像被貓讨厭了吧?”——一句相對比較婉轉的疑問。
可不知怎麽,心裏想着的話語一說出口,居然拐了個彎,壓縮成了相當直白的一句“你被讨厭了”,聽起來很像是一種嫌棄,似乎還帶了點報複的意味。
绀音可沒忘記,富岡義勇曾經是個被打上過“被大家讨厭了”标簽的男人。
“你要是覺得我被讨厭了的話,就自己想辦法把那只貓抓回來吧。”她別開腦袋,輕哼了一聲,然後才補充道,“話說在前頭,我可不覺得某位摸狗的時候被猛咬了一大口的家夥能夠比我更讨小貓的喜歡!”
當绀音開始拐彎抹角的時候,那麽她指責的對象一定是義勇沒錯。他對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心知肚明,但還是更想裝作渾然不知的模樣,可掌心卻莫名其妙開始痛了起來,似乎尖尖犬牙已經紮進手掌中了。他不自在地用手蹭了蹭羽織下擺,指尖都被摩擦得發燙。
被鄉下柴犬的“賞賜”的傷口其實早已愈合。他不太希望在今天再留下貓咪的齒痕。
抖抖袖子,義勇縮起手,用寬松的袖口裹住指尖,在绀音的催促中悄然俯身,一點一點朝着那從沾了貓毛的雜草而去,刻意放慢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半點動靜。
置身于這樣的氛圍之中,要是再鬧脾氣般大喊大叫,未免顯得太不合适。绀音悄悄捂住嘴,都不敢大聲呼吸了。
學着義勇的模樣,她也壓低了身,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全部隐藏在草葉背後,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至于幫忙嘛,她是一點也沒有想過。
反正自己就是個被讨厭的家夥,才不要在這種場合拖後腿呢!她依舊氣呼呼地想着。
撥開最高的那幾片草,從狹窄的間隙之中穿行而過。亂蓬蓬的幾團貓毛從草葉的邊緣挪到了義勇的羽織上,蓋住了黃綠色的龜甲紋,原本邊界分明的花紋看起來都顯得模糊不清了。
視線細致掃過地上每一處小小的陰影,他試圖跟着小貓留下的蹤跡,追上它的腳步。
循着淺淺的梅花腳印,義勇找到了鑽進地裏的螞蟻,也看到了蜷成一團的西瓜蟲,還有蠕動着幾百只腳從石頭上爬過的蜈蚣。這片土地上所有有趣的生物輪番從他的視野之中經過,唯獨不見兇神惡煞的小橘貓。倒是不經意的一擡頭,在背後小路旁的矮松樹枝上見到了毛茸茸的一團橘色。
也不知道這小東西究竟是怎麽從他們的眼皮底下繞了一大圈,偷偷摸摸跑到身後的松樹上去的,它睜大了眼的模樣怎麽看都像是在嘲笑他們的無能。
義勇立刻轉身,只踏出了半步而已,小貓又消失不見了。層層疊疊的針葉把它的毛尾巴蓋得嚴實,這下連它逃走的方向也無法确定了。他花了十幾秒鐘才接受了這個苦澀的現實,
“……抱歉。”他慢吞吞站直身,把小心翼翼縮起的手伸了出來,“我以為我能抓到的。”
這場失利完全在意料之中。貓咪向來是捉迷藏高手,要是真能輕松逮住,那才叫做稀罕事呢!
绀音絲毫不覺得失望,甚至開始竊喜了起來。
稱之為竊喜其實并不合适。因為她的欣喜一點也不“竊”——她根本就是放聲大笑了起來。
“哼哼,你肯定是被小動物讨厭了吧。”終于找到了報複的機會,她不無得意地說,“你看到了嗎?一見到你要靠近,那只貓‘嗖’一下就溜走了,比我剛才伸手要摸它的時候跑得還要快呢!”
後半句話的真實性多少有點難以考究。如果非要在逃竄速度上一較高下,果然還是義勇的那次驚吓更加激發了小貓的潛力吧。
藏在話語中顯而易見的嚣張意味,義勇一定是沒有聽出來。他只聳了聳肩,應了聲:“也許是吧。”
他想,他已經可以慢慢接受自己不被喜歡的這個事實了。
“不過,我不讨厭你來着。”
她忽然往前走了幾步,只把後腦勺留給義勇。
“所以,你也不可以讨厭我。”
“好。但你走反了,這裏不是往集市的方向。”
“……哦。”
绀音低着頭,灰溜溜轉過身來,垂散的發絲遮擋住了大半張臉,卻怎麽也藏不住緋紅的面頰。
保持着這副有點窩囊的模樣跟在義勇身後,等終于走回到集市,漲得通紅的臉頰總算是稍稍褪去一點緋色了。可還沒過多久,她又不禁紅了臉。
這次可不是處于什麽羞于啓齒的恥辱心在作祟,只是熱鬧的集市實在讓人忍不住興奮。
說是“熱鬧”,其實也沒那麽熱鬧,不過與早些時候空蕩蕩的冷清鋪面相比,現在着實鬧騰了不少。吆喝聲叫賣聲講價聲,紛亂的聲音不絕于耳,鬧哄哄的氛圍讓集市顯得尤其熱鬧。
還是刀的時候,绀音被義勇帶着一起去過繁華的東京市中心,澀谷和淺草的街頭擁擠着比今日還要更多的人,喧嚣塵上,可比這裏熱鬧多了。但那時見到的、聽到的,甚至是風中的混雜了脂粉氣的香水味,都帶着一種朦胧的距離感,并不真切,自也不會帶來觸動。
此刻的吵鬧聲,可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
從兩輛并排停着的板車之間費勁擠過,從竹籠子裏出逃的小雞撲棱着竄到绀音的腳下,險些被她踩扁。巷尾幾家店鋪的老板正在同板車的主人争辯不休,嚷嚷着裝在車上的貨物太過笨重,完全擋住了客人的腳步。板車的主人也不願罷休,居然指着剛從狹窄縫隙間鑽過來的绀音和義勇,理直氣壯地說自己的車不可能影響客流。
“你看,他們倆不就走過來了?所以說——”
感覺快要被卷進風暴的中心了,绀音匆忙溜走,跑了幾步才想起義勇還在原地。
以他一向木讷的性格,保不齊會變成雙方博弈的籌碼,她匆忙折返回來,拽着衣袖把他拖離了這個是非之地,倉促的步伐吓得路邊的雞鴨都快匆匆跑走了。
如此看來,不只是貓貓狗狗不喜歡他們,原來連家畜對他們都沒有什麽多餘的好感呀。
這實在是個悲痛的事實,不過绀音也沒多麽傷心。
絕妙的“貓捉老鼠”計劃算是徹底告終,看來只能想辦法找到百分百精準捕鼠籠,或者是高效耗子藥才行了。
“你不怕老鼠嗎?”走着走着,義勇忽然想到了這件小事,“你好像很膽大。”
绀音眨眨眼:“不怕老鼠就算大膽了?那門檻也太低了吧!要知道,我還是塊石頭的時候,不只是老鼠,還有蜈蚣和各種各樣的蟲子也會從我的身上爬過去呢!”
她貌似知道這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說着說着,下巴又不自覺地揚起來了,可惜并沒有聽到什麽誇獎,于是她的腦袋只好耷拉到了正常的位置上。
“你該慶幸,家裏只有一大堆老鼠而已。要是又有老鼠又有蟲子,那才叫麻煩嘞!”她仰起頭,看向義勇,“你說,要把你家的老鼠全一鍋端了,得花多少時間才行?”
這是個好問題。義勇認真琢磨了一會兒,可以還是沒能想到準确的答案,只給出了一個大概的答複:“順利的話,說不定三兩天就可以了。不順利的話……”
“不順利的話——?”
“也許要半個月吧。”
“半個月哦——?”
绀音真不想做一個只會複述他人話語的笨蛋,可還是忍不住念叨着他剛說的話。
她也真的很想表現出足夠的悲痛感,仿佛停留在這裏是多麽令她心痛的事,但只要想到能夠晚上十天半個月再去刀匠村,她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翹起來了,揚出竊喜的得意弧度,怎麽也壓不下去。
就在她第八次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時,一頂黑色禮帽忽然竄到了她與義勇中間。
“早啊,兩位青年。冒昧偷聽了剛才的對話,請問二位在苦惱鼠患之事嗎?”
黑禮帽文鄒鄒地說着。
在這頂帽子下面,是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太大的中年男人,穿了件勉強得體的西裝——抛去老土的印花不說,确實還算看得過去。至于藏在帽子下的究竟是一頭白發還是禿頂的黑發,這可就沒辦法确認了。
精致的大皮箱提在他的手中,金絲邊框的單片眼鏡夾在眼睛上,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滑下去。他按住單片眼睛,用力一壓,硬是把邊框擠進了眼下的一道皺紋裏,似乎沒有留意到掌紋印在了鏡片上。慢悠悠放下皮箱,向義勇與绀音伸出了手,可是誰也沒有握住。
只有左手的義勇實在沒法握到對方伸來的右手,而绀音則是在琢磨着該怎麽大力地拍打飛他的手掌才比較合适。
幸好幸好,在她的想象付諸現實之前,黑禮帽已經收回了手,繃直的指尖在空中畫了個誇張的半圓,這才收回到西裝外套的口袋裏。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向他們問好。
“如果二位是在為了家中的老鼠而苦惱的話,在下或許能夠幫上忙。”
他停滞了後背,清清嗓子。單片眼鏡又滑下來了,但沒關系。他接着說:
“在下名叫研二,發明家,乃英格蘭的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的門徒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