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蟬鳴
蟬鳴
我的人生像是一張表格,條條框框,嚴格遵循。
可後來我發現這世界真的如林樹所說,并不是所以事都會按着我的計劃進行,總有些人或者事會不請自來,打破我原有的計劃安排,比如他。
非典、汶川地震、H1N1,不光是我,有時連這世界都沒有準備好,意外突然而至,我們又學着如何站起來,看來林樹說的沒錯。
如今的我在懂一點和不全懂之間徘徊着。
我坐在大教室的最後一排,手機放在桌洞裏,“叮叮”屏幕蹦出一條新消息,而我卻被這突來的聲音吓得差點将手機摔在地上,強裝鎮定擡頭四顧,好在臺上授課的老師并未打算深究,我忽懸起的心稍稍放下。
“下課後,河邊沙灘旁草坪見,不見不散!”
我在心裏暗暗将這句話又念了一遍。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我坐車趕到林樹所說的河邊沙灘,那裏應該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露營區,不過大概是因離繁華的市中心并不近,所以放假時人氣才會比較旺。
“你在哪?”這河岸範圍實在太大,我繞着河邊的休閑步道行了許久,愣是沒瞧見林樹的影子,直到烈日下實在是挨不住暴曬,這才拿出手機發了個語音消息給他。
“我在……你眼前!”林樹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不要開玩笑,我眼前是河水,難道我要去水裏撈你嗎?”我說話時語氣裏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壓着心中煩躁,語氣盡量平和,想來這大熱天的,能因為一句話就跑個十幾公裏的人并不多。
“你轉身就能見到我!”
我緩緩放下手機,回身往遠處草坪望去,只見一個人穿着白藍兩色,躺在一張野餐墊上,手裏拿着一本書,支棱起上半身笑着朝我揮手。
我擺手回應,轉身去一旁樹屋打了兩個冰淇淋,一手一個捏着走到林樹身旁,我低頭看着他,他用手遮去刺眼陽光昂頭看着我。
“牛奶還是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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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将兩個冰淇淋都拿走,奶油對着奶油扣在一起轉動一下,白色牛奶奶油上沾了一丁點兒巧克力奶油的深色,然後将牛奶味兒的遞給我。
“這樣我們都可以吃到兩個味道,否則就得買四個才能都嘗到,但現在只花了買兩個的錢,好劃算哦。”他嗦着手裏的冰淇淋。
我愣愣看着他,心裏還在盤算着他所說的那一通謬論,雖明顯知道他是說着玩的,還是很佩服這種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很自然開心的人。
“快點吃,你的冰淇淋都熱哭了!”林樹将懷裏的書放到一旁,急急說,順便從書包裏掏出一包抽紙遞給我。
我這才連忙去擦,低頭勾唇,笑手裏熱哭了的冰淇淋,不過,也可能是笑林樹,我說不清楚,但就是覺着有點兒開心,方才在日頭下暴曬行走的那一點兒不悅也一掃而空。
風翻過一頁書,一只紅背瓢蟲似乎是誤打誤撞闖入了他的世界,扇着輕盈薄翼落在他的書頁上,一陣帶着河水鹹腥氣味的微風輕輕撥動他額前的一縷碎發,連着吹來了一抹明媚笑容,像是西瓜最中心的那塊,清甜而又珍貴。
而我站在一旁像是欣賞一幅畫,一副名叫林樹的畫,這畫上的用色構圖,都像極了很多年前我在畫冊上見過的一個名叫莫奈的法國畫家他其中的幾幅作品,當然,我不懂畫,更不懂所謂的筆法技法,也沒有足夠廣闊的見識。
我只是第一時間聯想到溫暖,還有那些潛藏在畫中很快能夠感受到的微妙情感,尤其是像我這樣遲鈍的人,當然,這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這個季節,這地方怎麽會有瓢蟲呢?”我斂眸看着那只在書頁上慢慢爬行的小蟲。
“你知道為什麽沈陽這麽熱嗎?”林樹忽而坐直身子問我。
我迷茫搖頭。
“因為是太陽的陽啊!說不定住着什麽太陽神。”他笑着回身指着身後路兩旁翠影郁郁蔥蔥,“開個玩笑,可能因為這周圍都是植物,才會有瓢蟲吧?”
我挑眉點頭不置可否。
“羅生門?”坐在野餐墊上,注意力轉移到他放下的那本書上,黑色封皮上畫着詭異圖案,旁側寫着芥川龍之介,我記得自己也有一本,上中學時拿到學校偷偷看,不過後來畢業了東西一團亂,最後也找不到放到哪裏去了。
“嗯。”林樹笑着将書遞給我,“還記得內容嗎?”
“我這人記性不太好,只記得一本書裏頭好多短篇,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篇竹林中。”
“你覺得誰說的是真的?”他問。
我淡笑搖了搖頭,“就是因為沒有答案,才一直記了這麽久,如果明明白白畫上句號,恐怕也早就忘了個幹淨。”
“那如果你想要的答案不盡如人意呢?”
我思索片刻,将那本翻都沒有翻開的羅生門遞還回去,“我可以生活在天堂或是地獄,但無法接受飄在半空,好的壞的都标志着一種結束,我大可以将它埋在記憶的深處,如若不然,就會變成執念,紮根在我的身體裏,不斷汲取我的生命力,無盡消耗我的快樂。”
一聲清脆,林樹咬碎蛋卷,嗫嚅着唇,而後勾了勾嘴角。
我應聲回頭,順帶将野餐墊上的另一本攬進眼底,“那本是什麽?”我指着問,A5的深藍色皮面本子上畫着一枝白色的花。
“嗯……課堂筆記。”林樹笑着将書本摞到一處,随手塞進了書包裏。
我目光掃過樹屋旁,紅色馬克筆在白色卡紙上寫着的“巧克力、牛奶冰淇淋”,草坪上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兒,像極了迷你版的雛菊,只是花朵要更小些,花梗更細長些,被風吹過伏了又起,偶爾會有幾只不知名的黑色小蟲飛來,繞了又走。
正要抱怨這兒的日頭實在太過毒辣,頭頂就飄來一陣陰影,像是獨一朵為我停留的雲彩,遮住了烈日,我回頭看林樹,他舉着一把遮陽傘向我遞了遞。
這把傘上畫着粉色的小碎花,還有一圈蕾絲花邊兒,我稍稍睜大因陽光而眯起的眼睛,默默醞釀許久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怎麽會用這麽可愛的遮陽傘。”
“因為……這是給你準備的。”他将傘塞進我的手裏,轉身從書包旁側的網兜裏掏出保溫杯,倒出一小杯也遞給我。
而今我一手握着傘,一手攥着揉成團的紙巾,下意識搖了搖頭,“我不喝熱的。”
“冰的。”他說。
我将信将疑,垂眸瞧着杯裏的深色液體,試着嗅了嗅,“所以,你保溫杯裏裝的是酸梅湯?”
“嗯咯,解暑降溫好幫手。”林樹很自然點頭。
我小口嘬着酸梅湯,眼前跑過兩個提着塑料鏟子的男孩,緊接着一抹藍白一閃而過,我面帶疑惑放下手中杯子,目光一路跟随着他的背影。
像是在看飛于蔚藍天空的蜻蜓,背景永遠都是晴空萬裏,林樹拎着兩把塑料鏟子,跳過草坪坑窪,一路跑到我跟前,扯着我的胳膊就要往沙灘奔去。
“你知道沈陽的河裏有田螺姑娘嗎?”林樹挖坑笑問,将掘出的沙子堆成小山包,舀了些河水澆在表面,待壘得高高之後用鏟子拍拍打打。
我望着湛藍河水與天色接,白雲規矩排列成一條線,河面波光粼粼,倒是有閑心附和他的話,“應該……沒有吧?田螺姑娘我記得搜神後記裏寫的可不在沈陽。”
林樹笑着躺進他自己挖出的沙坑裏,結果忙活半天就只能放進去個屁股,我抄起塑料鏟子往他身上揚沙,笑着說:“難不成你就是那個什麽田螺姑娘?趕緊抓回去辣炒一下。”靜谧沙灘上兀得出現一連串笑聲。
“我媽以前總讓我多拍好看的照片,說這樣就能留下青春的痕跡。”我也鬧累了坐在沙灘上,抱着雙腿用腳尖在沙灘裏戳一個洞,再把兩只腳都放在洞裏。
“所以你拍了嗎?”
我搖頭答:“沒有,我覺得那些美好的回憶都已經用眼睛拍下來了,如果為了留下美好刻意準備一番,對我而言這是另一件事,就像是為了另外一個主題重新建了文檔,這已經與之前的美好瞬間毫不相關,可能對有些人而言拍照是為了開心,但對我而言它更像是一個負擔,所以可證得我沒必要為了留下開心的事而去做使我不開心的事。”
“所以……”
“所以就算我拍了照片那些逝去的東西也不會再回來了呀!”我聳肩答。
“嗯哼……”
我将臉枕在胳膊上,靜靜看着林樹,“我會用眼睛拍下我喜歡的東西。”
“你真的只是因為不喜歡拍照,所以很少拍照嗎?”
“也不全是啦,原因之一而已,清理內存也很麻煩。”我倆說着、笑着、鬧着,但我沒有撒謊,是真的讨厭這種麻煩事。
他忽然認真起來,“我想把彩虹裝進你的眼睛裏。”
笑聲漸止,我怔怔看他,收斂了笑容,尋着他目光所及之處望去,青天白日竟當真冒出一道彩虹來。
好吧,如果前頭沒有一輛園林綠化灑水車的話我真的會覺得很神奇,耳邊是熟悉的灑水車之歌,直等着那輛車揚長而去,我倆笑得前仰後合。
并排坐在一起,同時解開鞋帶倒了倒帆布鞋裏的沙子,林樹又給我倒了一杯酸梅湯,這一次我沒有一小口一小口嘬,而像是犁了好幾畝地的老黃牛,咕咚咕咚灌進肚子裏。
“慢點兒,小心肚子疼。”說着,他作勢要拿走杯子。
我像是倉鼠捧着瓜子兒,連忙将水杯護在手心兒裏,“糖有點多了。”直等着喝完吧嗒吧嗒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接過林樹遞來的抽紙擦了擦口唇。
他看着我笑,我立馬在腦海裏回想方才的一舉一動是不是看起來太過幼稚愚蠢,遂收斂了許多,表情也沒剛才那般自然。
“是嗎?我想着夏天容易低血糖,就多放了點兒冰糖,畢竟藥店裏買的山楂烏梅都有點兒酸,我下次注意。”
林樹說完我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着,“這是你自己熬的?”
他點了點頭。
“怎麽比外面賣的還好喝!”我伸出手捂住張得大大的嘴巴,作驚嘆狀:“哇!”
“誇張了,有點假,收一點剛剛好。”他忍不住笑着說,還非要裝作一本正經,本該上揚的唇角被壓得尤為向下。
“好喝,我喜歡。”我清了清嗓子點頭。
“非常好!我正式邀請宋夏小姐出演我下一部戲的女主角!”林樹笑着逗我,雙手拇指與食指圍成一個框,比劃成照相機,這不過是小學時才玩兒的幼稚把戲。
“是嗎?林導,你下一部戲什麽時候開拍,我回去讓助理查一下我的行程。”我故作認真,餘光瞥過林樹的胳膊,偶然發現一大塊兒淤青,随手一指,“你胳膊。”
林樹扭身粗略一瞧,“可能打球磕的吧?不記得了,沒事兒。”
晚霞将日頭染紅,我側頭望去時,渾圓的太陽挂在樓宇之間的窩窩裏,白雲像是薄紗,朦胧而又美好,我是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其實很閑适呢?好像大學裏也沒什麽可忙的,似乎是我自己太不知足了,不過自從認識了林樹什麽都變了。
我扯了扯林樹的襯衫袖子,“你還記得小時候的落日是什麽樣子的嗎?”
他點頭。
“我好像失憶了,小時候的許多事都記不大清。”我失落說。
“金輝灑在河面,像是天上落下的金箔,水鳥會在河面上飛,還會有三兩人坐在河岸上釣魚,岸旁種着挺拔的垂柳……”林樹如數家珍,像是小男孩抱着自己的寶盒,一顆顆數着珍藏已久的彩色石子,那些別人覺着壓根兒不值錢的破玩意兒卻是他的寶貝。
他擡眸一笑,“你不記得也很正常,時間就是會沖淡許多東西,不過算日子也快放假了,到時候回了大連,自然而然就能想起來,反正大連就在那兒,又不會跑。”
“嗯。”我輕聲答。
他不曉得的是我對他說的一切都抱有一種強烈期待,可笑的是那些場景我明明已經看了許多年,高中時甚至不屑一顧,雖不至于逃開,但可謂厭煩。
他大概就像是那只瓢蟲吧?忽而闖進了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