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沖喜
林絨十六歲時,成為了奚少凜的“妻子”。
那時他還不叫林絨,甚至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因為姓林,鄰居們都叫他小林子。
小林子的出身,大概也能用一句凄慘形容,母親早亡,父親酗酒賭博,早已敗光家産,又負債累累,甚至最後,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因為欠下的賭債還不起,賭坊的人便要他的兒子拿去還債。
賭坊的人來的那一天,另外兩個陌生人也同時造訪,目的一致,也是要帶走小林子。
這兩個陌生人西裝革履,看上去就不是一般出身,開口說話也很禮貌客氣,至少不像是賭坊那些人兇神惡煞,幾乎把不懷好意寫在臉上。
但這兩個人卻也不肯詳細說明來歷,只說是出身富貴之家,是來為家中大少爺物色侍從的,他們願意幫小林子的父親還清賭債,額外還留給他一筆錢維持生計,條件是此後和小林子再無任何關系。
賣給富人家做仆人,無論如何,總比被賭場讨債的抓走好些。
無從界定主動或者被迫,在僵持兩三天後,父親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一紙契約,簽字畫押按手印,人錢兩清,此後再無瓜葛。
或許該心生怨恨,然而小林子看着光禿禿的房屋,對上父親無神的雙目,便什麽也怨恨不起來,只是感覺分外悲涼。
離開的那一日,父親喝的爛醉如泥,小林子站在他面前靜靜看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了。
起初小林子也以為過來找他的陌生人,是城裏的富貴人家,誰知道一行人入了城卻沒停下腳步,而是又乘船南行。
小林子這才一點點生出害怕的心情,怕這些人其實不懷好意,要将他賣到什麽深山老林裏去,可害怕也無用,他瘦瘦弱弱的一只,又能做出什麽抵抗,最後也只能滿含絕望的跟着上船。
他貼身的衣物藏着一枚刀片,是想着若真把他賣到什麽待不下去的地方,那再自殺不遲。
一路輾轉騰挪,坐車坐船,過去大半個月後,才終于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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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是什麽臆想中的窮兇之地,而是傳說中遍地金銀的檀城。
那寬闊街道,高樓大廈,都是小林子未曾見過的模樣,讓他大受震撼,一路上看的目瞪口呆,到了目的地奚家老宅,更是好像進入什麽神仙地方。
小林子卻沒什麽欣賞仙境的心情,他低頭垂手,戰戰兢兢跟着從側門進去,進入這般富貴地,并沒覺得歡喜,反倒萬分惶恐。
進入那層層疊疊的樓閣宅院,見了愁眉不展的太太,小林子才知曉自己來此地不是做奴仆,而是做少夫人。
奚家大少爺已經昏迷多日,藥石無醫,紫雲峰上紫雲觀,蓮花山中蓮花寺,都說大少爺是被噩夢魇住,魂魄迷失夢境之中,需得有緣人沖喜牽引,才能回魂。
這個有緣人,就是瘦瘦弱弱,已經十六歲,但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小林子。
小林子知曉事情真相後,也不知道是該惶恐,還是該驚喜,只是松了一口氣,至少……如果做少夫人的話,應該不用挨打,應該可以吃飽飯吧。
雖然他一個男子嫁給別人做媳婦兒有些奇怪,但能讓他吃飽穿暖不挨打,也沒有什麽可反抗的地方。
只是難免,又覺得有些荒謬可笑,是沒想到,這樣富貴潑天的人家,竟然也要自己這樣的卑賤之人救命。
又想,隔着千山萬水,從犄角旮旯裏找出來自己這麽一個合命格的人,果然也只有這種富貴人家,才能做出來這樣的荒唐事。
但這些事情,也只是在心裏自己想想而已,卻決然是不能夠說出來和別人交談的。
況且小林子在這裏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該和誰說話——
哦,他如今也不叫小林子了,太太嫌棄他名字難聽,重新為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林絨。
沒有什麽特別的寓意,只是因為說起來這件事的時候,奚家的小小姐抱着一只毛絨小狗正好從廳堂路過,夫人便随口點了這個字給他。
又特意強調,絨,是毛絨玩具的“絨”。
小林子就明白了,他在這裏的地位,大概就是一個毛絨玩具吧。
***
林絨見過太太後,就被送入到了一處庭院中,沐浴淨身,換了新衣,改了新名,從此後就真正成為奚少夫人,和過去徹底斬斷一切聯系。
林絨待在庭院裏,跟着一個叫做吳媽的婦人學各種禮節,有奚家的規矩,也有成親要注意的地方。
從行走坐卧,到穿衣吃飯,林絨被全然糾正一遍,好似做什麽都不對,不過兩三天時間,林絨覺得自己好像過了兩三年一樣,實在痛苦。
那又不同于被鞭打折磨身體的痛苦,而是從心中湧現出來的,與這裏格格不入的難過。
可再難也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好在過去頭幾天,總也說服自己适應下來。
緊接着便真到了要成親的時日。
吉日一到,林絨便換上新娘的服飾,和躺在輪椅上昏迷不醒的大少爺奚少凜,在一派熱鬧歡慶的婚宴上,茫茫然成了親。
拜堂成親,送入洞房之後呢,林絨也不知道要做什麽了。
林絨仍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他坐在大紅的被褥上,低頭看着奚少爺沉睡的容顏,眉如墨濃,唇似刃薄,看着便是分外淩厲,并不好相處。
可又覺得,這位大少爺,長得真是好看啊。
比那些書冊上的美男子畫像還更加好看,讓林絨一陣心跳悸動,好在沒有第二個人看出他的神态。
林絨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聊了,漸漸疲倦上頭,于是便合衣躺下睡覺,似乎做了一個夢,但夢裏是連綿不斷的濃霧,說是睡太沉的癔症也是不錯。
不知過去多久,迷迷糊糊間,忽然被誰猛推了一把,再睜開眼睛,就對上了大少爺驚魂不定的神情。
任誰一覺醒來,看到一個陌生少年一身喜服躺在身邊,恐怕也無法保持淡定。
大少爺昏睡時看着便是冷漠長相,睜開眼更是眉目冷厲,盡管面色蒼白,卻絲毫不減氣勢強盛。
他朝林絨一瞪眼,林絨便心跳如擂鼓,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下意識蜷縮起來手腳,小小一團窩在床邊,不知所措。
大少爺問他來歷,林絨低着頭,磕磕絆絆的一一回答,不敢有一絲隐瞞。
一陣沉默後,就聽見大少爺傳喚人進來。
那是十分惱怒的語氣,了解清楚來龍去脈後,大少爺更是氣不可遏,既氣憤家裏人聽信這些佛道邪說來為他沖喜,又覺得找個這麽小的孩子來做他妻子,簡直過分荒謬。
盡管他們之間,實際上只差三歲,但林絨身材瘦弱,長相神情,也都稚嫩怯懦,實在是讓大少爺接受無能。
林絨站在庭院角落,看着大少爺在庭院裏大發脾氣,生怕這怒火牽連到自己身上,并不敢上前,只躲在一旁偷看,腦子裏又回響起來月季和他說過的話,更覺得往後日子恐怕難熬。
月季是太太派來服侍他的人,教導禮儀規矩的吳媽是不近人情的,從不和林絨多說一句話,月季倒是很活潑,常常說一些林絨不知道的傳聞。
從她的口中,林絨也多少了解一點,如今好像是正逢世道巨變的時候,許多新鮮的器械代替陳舊的人力,許多進步的思想,也讓年輕的男女開始摒棄過往愚昧的習俗。
愛情與婚姻,更是首當其沖。
奚家大少爺奚少凜亦是其中之一,他不但長得好看,腦子也甚是聰慧靈光,且很有自己的主意,奚家上下都對他抱有厚望,對他無比縱容。
奚少凜年已十九,放在其他人家,或者往前推個幾年,早該有暖房小妾,但他潔身自好,早早說過他不需要任何侍妾,更不接受任何不顧他意願的婚姻安排。
就算将來真要聯姻,也要找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培養感情。
家主——亦是大少爺的父親對此不屑一顧,卻也懶得管他這些私事;太太——即是大少爺的母親,卻是很縱容他的,也是早答應了他不會強行安排親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和大少爺的命相比,婚姻親事,卻又微不足道了。
這是奚少凜絕沒有想到的事情。
一場急病,一場昏迷,醒來之後,他竟然成為已婚之人,新娘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犄角旮旯找回來的,賭鬼的兒子。
而且看起來好像還是一個小孩子一樣。
簡直每一處都踩在奚少凜的逆鱗上。
奚少凜在家裏發了三天火,并不大吵大鬧,或者打人出氣,而是引經據典的陰陽怪氣,那比直接打罵還要讓人備受煎熬。
反正這幾天敢來府上的和尚道士,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他罵的狗血淋頭,整個奚家的人也都哭喪臉,大氣不敢出一聲,時時刻刻都在祈禱大少爺趕緊歇火,或者出門去禍害別人。
人人戰戰兢兢,太太也唉聲嘆氣的讨好兒子,是說只要奚少凜能夠消氣,那想要什麽都行。
唯有一點,休妻是絕對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