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碗面
第一碗面
夏至未到,北城的天已經熱燥起來了,只有早晚還能覺出絲絲涼意。
天光微亮時,靜谧的大柳樹巷中,一戶商戶的幾塊木門板被一雙白淨素手依次卸了下來。不一會兒,從裏面走出一個女孩。
女孩長發烏黑,簡單地盤了個發髻,還用布巾裹着頭,擋住碎發。一身古代樣式的衣裙,看不出是什麽朝代的款式,與這一片現代化的燈箱招牌格格不入。
卸下的門板被整齊地碼放在一邊,她拿着掃帚掃淨門口的地磚,又在地上潑了些水,才拿着工具轉身進了店門。
小店不大,只有一邊牆靠着兩張木頭桌子,桌角已經圓潤,看樣子這兩張桌子都有了年頭;另一張牆上擺了個臺子,上面放着幾個一模一樣的青花大碗。再往裏砌了一個雙眼土竈,竈外都用鑲着瓷磚,看着幹淨利落。再往裏卻又是一些現代化的機器,一個灰色的大冰箱和一張不鏽鋼的操作臺。
整個店就和這條仿古街一樣,古今混雜,店裏出現這麽一個古色古韻的女孩倒是有點奇怪。
她拿出手機,小聲播放着一部紀錄片,拿着針線和一個塑料小筐坐到了一張桌前。
筐裏盛滿了紅彤彤的鮮辣椒,似乎是摻雜了其他品種,女孩每次都要辨認一下,再把同一種辣椒用針線穿成串,動作輕柔、小心翼翼,似乎辣椒是多麽貴重的東西。
事實上,在她的時代,辣椒确實是稀罕物,只有夏天裏,王府才能得到一點賞賜,也全是給了瑞王,連她這個王妃都沒有這份殊榮。
瑞王妃姜月微,來到這裏已經三天了。
三天前,早就淪落成平民的她被抓去了戰場。本以為是讓她做火頭軍的活兒,誰知道皇帝那個老登直接讓她堵了城牆!
箭矢劃破長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一睜眼就到了這個地方——近千年後的北城城郊,一個窄□□仄的面館裏,卻讓姜月微哭了。
瑞王造反被捕,她因為和太後的關系被赦免成平民、趕出王府時沒哭;她鞋襪走破,無人幫忙時,沒哭;她被家人嫌棄、被趕出京城時,還在山野間努力地活着,認識了師父教她做面食,起早貪黑地掙錢,到最後卻因為沒有夫家不能開店時沒哭;甚至最後,她在城牆上都沒哭。
卻在醒來後,看到眼前的場景,讀完腦子裏僅有的對這個世界的簡單介紹後,流下了眼淚,然後就是毫無形象地嚎啕大哭。
擦去眼淚,姜月微看到手指上那道疤痕,卻怔住了——她竟然整個人都穿過來了?!
除了那段簡介,姜月微只有靠着這部手機了解這個世界。在這三天裏,她幾乎沒怎麽吃飯喝水,睡覺都是拉出折疊床打個盹,卻依然精神抖擻。
三天時間,她就把這個世界的情況了解了七七八八,屋裏那個連着煤氣罐的竈也會用了,甚至還了解了網絡用語,罵起皇帝來也是花樣百出,哪還看得出以前做王妃時的端莊賢淑。
姜月微這幾天也沒閑着,在看到牆上挂着的營業執照上是她的名字後,她聽着新聞和紀錄片,一邊把店裏的東西裏裏外外都清點了一遍。
一筐辣椒,她挑出了一些不怎麽好的,其餘的用線捆紮穿串,挂在外面屋檐下曬幹。一年的四處漂泊做鄉廚,姜月微練得手腳利落,昨天開始整理,今天就剩下這麽一小筐了。
還有半袋面粉,冰箱裏也只剩下幾樣不怎麽新鮮的蔬菜。這些也不能做給客人吃,自己吃吃倒是還行。
就連煤氣罐也在她試着炒了幾個菜之後,徹底空了。
賬上進度不算多,但也夠她買面買菜,可姜月微翻遍了店裏,連“自己”現代的幾件換洗衣服都找出來了,哪裏還有一分錢?
對于現在的姜月微來說,“她是怎麽到這裏來的”、“之前在這一世的‘姜月微’又去了哪裏”……這些問題她都沒空多想,只看着賬本上的欠債就覺得頭大。
沒錢進貨,那什麽開店做生意?不能做生意怎麽賺錢還債?
姜月微把穿好的辣椒挂在外面房檐下時,眉頭還緊鎖着,腦袋裏把在這裏掙錢的方法想了個遍,甚至都想要不要去搬磚掙或者做保潔,掙幾天快錢。
她只有做面條的手藝能糊口,這個面館還得開起來。
面粉是可以用一些日子,沒有煤氣罐索性還有柴可以燒,那兩眼竈也是可以用的,香料調料都還剩了一些,需要買的恐怕就是肉和蔬菜了。
姜月微正在心裏打着算盤,忽然聽到身後有個男人的聲音:“這麽早就來了?”
她四下看看,再沒別人,才确認了,深吸了一口氣才轉身。
是對面開文玩店的老板,他正從裏面走出來,抱着一個大葫蘆盤着,笑呵呵地看她。
怕被看出端倪,姜月微不敢說話,只能端着笑臉努力搜尋關于這位老板的記憶。
可她臉都笑僵了,別說這位老板了,她腦袋裏除了那段簡介,其他的還是她自己翻找摸索出來的。
老板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是腼腆,笑着介紹自己:“我姓王,你叫我老王哥就行。你不認識我很正常,我和你奶奶熟。之前老太太做的牛雜真夠味兒,一天不吃我就想得慌,可惜……”
似乎是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老王匆忙轉移了話題:“那個,你奶奶最近還好嗎,養老院住得習慣嗎?”
姜月微能說什麽?她甚至比老王更晚知道自己還有個奶奶!
見她沒回話,老王嘆了口氣:“你和你奶奶吵架那天晚上,其實我在外面都聽到了……你別誤會啊,我本來是去吃面的,沒想聽牆根……反正啊、小姜你聽我句勸,老太太能自己把這個店撐起來,又有這麽多老顧客捧場,這店真沒必要加盟什麽連鎖品牌,弄不好連現在這點客流都沒有了……”
姜月微收起笑容,表情認真,裝作思考了一會兒,忽然說:“王哥,最近我手頭比較緊,奶奶欠你的錢我一定會還的。”
老王說得吞吞吐吐,姜月微恍然想起了賬本上記的面館還欠老王一百塊錢。她不知道為什麽面館還欠食客的錢,但提這個總比露餡強。
老王擺手,“你不懂,我、胡同口你張叔、旗袍店的小劉,還有你隔壁咖啡店的錢兒……我們這些老街坊都是面館的老顧客了,每個月初交五百的夥食費,老太太管我們一個月的午飯,多退少補。不過自從上個月老太太忽然去了養老院,錢也沒收,這還是之前剩下的。”
面館已經有一個多月沒開門了,街坊鄰居都知道老太太的為人,就算這面館易主,老太太也會讓孫女把錢還給他們的。
他們擔心的是老太太的身體,和——
老王猶豫半晌,還是問了姜月微:“小姜,這面館還開嗎?”
姜月微眼睛都比剛才亮了幾分,這問題她回答得上來!
她重重地點了下頭:“王哥,麻煩您和街坊們都說一聲,你們的賬我會按奶奶記得往下走。”
聽說面館不換加盟連鎖了,老王很高興,連連點頭:“好好好,有什麽困難記得和我說。今天就開門嗎?中午我可得好好去吃一頓!太想這口了,這個月你都不知道我怎麽過的。對了,我朋友還要來,我也請他嘗嘗……”
姜月微有些為難,她現在身無分文,沒法去買牛雜,店裏倒是剩了一份冷凍的牛雜。
她和老王說了實話,歉意地笑笑:“王哥,冷凍牛雜時間太久了,味道肯定不比以前。今天這頓就算我請您的,等我去掙一點買材料的錢,先把店開起來,您再來嘗嘗我的手藝。”
老王一愣,“今天老太太不回來啊?”
店裏資金緊張,他還以為是花在姜奶奶看病上,沒怎麽在意。倒是聽到今天是姜月微掌勺,老王登時後悔了。
他沒吃過姜月微做的牛雜面,也總聽姜老太太說起孫女:一心上學工作,最不喜歡下廚。所以她一直沒來過面館,更別提和姜奶奶學手藝了。
老王張了張嘴,又把後悔話咽了回去,只能幹巴巴地笑兩下。
姜月微怎麽能看不出他的擔心,“王哥,奶奶剩下的牛雜只有一份了,中午我再做個別的給你朋友,你看可以嗎?放心,面條肯定是我手擀的。”
聽說還有剩下的牛雜,老王抹了把臉,想着就當支持年輕人的事業了,換上副輕松笑臉:“不用那麽費事,原來老太太那面也是機器面,我們主要是吃那香辣牛雜。行,我中午肯定去,你先去忙……嘿,我才注意你這身衣服,夠潮的!”
老王豎着拇指和姜月微打了個招呼,就關店走了,說是去接朋友過來。
和老王交談結束,姜月微站在原地回憶了着其中透露的信息,直到陽光晃眼、她一側臉頰被曬得發燙,空氣也燥熱起來,她才回過神來。
早上潑的水已經幹透,姜月微怕灰塵再蕩起來,又回去接了一盆水,細細地潑在門前的青磚上,還給鄰居和對面老王的店門前也潑了一點。
大柳樹巷用的是青磚,這點水不會和泥,反而能降塵,也讓路過的人們涼快一些。
做完這些已經十點了,姜月微把冰箱裏的菜都拿了出來,連同一小塊肉和最底層的那盒鹵牛雜。
看了看食材,土豆胡蘿蔔這些還算新鮮,黃瓜和蘿蔔有些蔫兒了,還有幾顆雞蛋;貨架上有幹木耳黃花,她今早見到門邊還種着一盆韭菜,細嫩翠綠,看着比買的還好。
索性今天算作請朋友吃飯,用自己種的韭菜也沒什麽不好。
她又找出一只凍雞,分辨了一下是老母雞,肉柴嚼不動,只能吊高湯。
“正好,王哥剛才說他朋友是秦省人,給他做一碗待客面;剩下的黃瓜蘿蔔我做個三鮮打鹵面就好了。”
姜月微洗淨操作臺,淨手肅顏,開始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