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相思橋(三)
第102章 相思橋(三)
“師尊!!”
江荼的腳步驀地一停。
下一瞬, 虛幻突破現實,他的手腕,真的被一只滾燙大掌牢牢攥住。
他能聽到急促的呼吸在身後噴吐, 也能猜到身後人的胸膛是如何劇烈起伏, 甚至憑着對方捉住他手腕的角度,江荼都能模拟出他的身量。
又長高了。
可江荼不能轉身。
那人又将他的手腕攥緊一些:“師尊。”
恍若隔世。
江荼在夢中重溫自己身為曜暄的一生, 恍惚中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此時此刻,這一聲“師尊”,将他直接從身份的混亂中喚醒。
江荼的眼底有無數情緒在翻湧,強迫着自己恢複冷漠:“葉淮,本君收你為徒, 與你成親, 都是為了助你登神。”
葉淮在他身後悶聲道:“弟子知道。”
“你的師尊已死,”江荼冷冷道,“本君乃五殿閻羅之首,地府的閻王。”
葉淮依舊承認:“弟子知道。”
江荼似乎不耐煩了:“葉淮, 本君已告訴你,本君做這一切, 都是為了助你登神,你我師徒情分已盡,你還攥着我的手做什麽?”
冷漠、無情,哪怕是與葉淮初遇時,他都沒有說過這樣冰冷的話。
他希望葉淮能知難而退,看清他是多麽一個冷血的人。
可葉淮只是攥得更緊,沒有前進也沒有松手, 像一條執拗的狗,一定要把牽引繩塞進主人掌心。
葉淮道:“師尊, 師徒關系建成時,是雙向選擇,斷絕時,也該是雙向選擇。你說了不算,我還沒有答應。”
江荼氣極反笑:“我還需要你答應?”
葉淮步步緊逼:“師尊,那你為何不願回頭看我一眼?”
江荼倏地一愣,心想,我為什麽要回頭?
葉淮道:“師尊,您回頭,看着我的眼睛,把您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我就放你走。”
白澤孟窈等人聞言齊齊面色一變,不敢想象橋上的江荼會是什麽反應。
江荼背對着葉淮看不見,但他們卻看得清楚,江荼說出“師徒情分已盡”時,葉淮驟然僵硬的肩膀。
難道葉淮是受.虐狂嗎?聽一遍還不夠,還要讓江荼面對面将這傷人的話語再說一次?
出人意料的是,江荼拒絕回頭。
他就像腳面被釘在橋上一般,就連頭也不願轉過哪怕半個角度,低喝:“松開你的爪子!”
葉淮執拗地不肯松。
師徒二人在奈何橋上僵持,片刻後,江荼猛地向前一步!
這一下力道很大,生生把葉淮也往前拽了半步。
三途川的浪察覺到心如死灰的魂魄,鬼虎狼嚎着向他卷來。
江荼不閃不避,群鬼都在尖叫。
然而先于駭浪一步到來的,是男人滾燙的胸膛。
三途川的浪盡皆打在男人的背上,灼燒着他的單衣。
江荼正對着葉淮的胸膛,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尚未愈合的血腥傷口就這麽出現在眼前。
江荼心底無名火起,不知自己是氣葉淮還是氣自己,瞪着他:“你做什麽?”
三途川的浪,會腐蝕生魂。
江荼當然知道葉淮要做什麽,他不願意江荼受傷,寧可自己的靈魂被腐蝕。
可江荼恨透了名為“為了你”的囚籠。
神通鬼王向祁元鴻等人出賣他是“為了你”,鬼界建成後向蒼生道俯首也是“為了你”,甚至他的母族會滅族也是為了給他送冬衣,他的師尊喂他服下斷情絕愛的藥也是為了讓他仙途坦然。
他從未提出過需求,也從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
如果葉淮此刻膽敢說出一句“為了你”,江荼就會用無相鞭直接把他抽飛。
但葉淮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的背被三途川燙出一片血泡,潮濕的長發垂在身前,金眸垂下,明明背着光,卻在江荼眼前一點點亮起。
他咧開嘴笑起來:“師尊,你願意看我了。”
江荼猛地推開他,又在下一秒揪住葉淮的領子把他拽住,防止他再被三途川的水所傷。
葉淮就這麽被他揪着,比江荼高出一個頭還不止,體格健壯,卻像大狗一樣溫馴地低着頭:“師尊,可以不要走嗎?”
江荼這才意識到自己為何本能地逃避與葉淮對視。
失去江荼以後的葉淮就像在野蠻叢林中征戰出王權的獸王,他野蠻而暴力,充斥着最原始的殺伐,卻又在江荼面前,變成只會翻肚皮搖尾巴的蠢狗。
而這雙眼睛,一看見他就會亮起的眼睛,盛滿愛意、只能容得下他的眼睛。
一模一樣。
勾陳神君葉麟,他的徒弟葉淮。
江荼快要分不清了。
他以為自己能夠分清,可看見這雙眼睛的剎那,江荼幾乎瞬間就想到了那貫穿金丹的一劍。
江荼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幹嘔般的悶哼。
事實上從他醒來,過分龐雜的記憶就堆積在他的腦海中,千年前淩駕于千年後,而地府的一千年好像就輕易地被丢棄。
千年前他與蒼生道博弈,千年後他卻順從蒼生道的旨意還陽救世。
他的眼前一會是被夷為平地的昆侖虛,一會又是濁息籠罩的靈墟山,一會看見葉麟吻着他的手掌,眉飛色舞說着“成親”,一會又變成葉淮在漆黑的夜晚,俯身呼喚他“師尊”。
耳鳴,暈眩,高強度的夢境讓他身死後得不到休息,反而更加極限地透支身體,混亂的狀态持續許久,江荼才勉強清醒一些。
他死死咬着牙不讓自己昏厥,一擡手,紅色綢緞纏住葉淮的雙眼。
要知道野獸最恐懼的就是被剝奪視覺,葉淮卻一點也不反抗,任由江荼動作,甚至在江荼手掌貼近他時,有一個自然的歪頭蹭的動作。
——江荼迅速撤手,避開了。
他不能再看葉淮的眼睛。
江荼深吸口氣:“誰告訴你我要走?”
葉淮的耳朵驚喜地豎起:“師尊…”
江荼澆滅他的欣喜:“但我必須過橋。”
葉淮的耳朵耷拉下去,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的所有行徑,都在他人注視之下:“那我陪師尊一起過橋。”
江荼斬釘截鐵:“不可能。葉淮,我有幾個問題問你,你必須如實回答。”
葉淮誠懇地低着頭,似乎無需紅紗他也能尋到江荼的眼睛,又或者是江荼隔着紅紗也能想象到他濕潤的眼眸。
葉淮仍是那句話:“師尊的問題,弟子知無不答。”
江荼道:“傷是怎麽弄的?”
他是選了最不要緊的問題,想要循序漸進,然而話音落下,卻見到葉淮的麒麟尾,在身後頗為激動地搖了搖。
無論是葉麟還是葉淮,他們的喜悅都是如此簡單易懂。
但實際上,為了避免情緒和狀态被過分注意,他們都不會輕易在旁人面前露出獸類特征。
唯獨在江荼面前。
他們每次都毫無保留,絕不隐瞞。
有什麽好高興的?
“師尊,你在關心我麽?”葉淮解釋了自己高興的原因,“我…是被鬼獸所傷,抱歉,師尊,是弟子太沒用了。”
——等等。
江荼将自己的心緒拽了回來,疑惑出聲:“鬼獸?”
江荼沒有明言,葉淮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師尊的大公無私,濁息的源頭已從世間消散,但…徹底清除,仍需時間。”
換言之,雖然沒有新的濁息催生鬼獸,但塵世陰面原本就有數量極其龐大的鬼獸留存,所謂積重難返,葉淮想要徹底将他們清理幹淨,實非一日之功。
江荼沉默片刻:“不是你的錯,回去好好療傷。”
他看到葉淮的麒麟尾失落地垂着,指尖的靈力泯滅,忍住用荼蘼花替他療傷的沖動,又問:“陽間現下如何?”
他已從衆鬼口中知道自己昏睡了整整十天,對陽間而言便是整整十年。
江荼對陽間并無留戀,但曜暄未盡之志,成了他必須背負的因果。
除此以外,江荼不得不承認,自己問陽間的情況,也是想問葉淮的境況。
他認為自己問得已經足夠委婉,葉淮大概會理解成陽間的整體情況,若葉淮這樣回答了,江荼就能順理成章地逃避心底對葉淮的關心。
可葉淮仍在彈指間明白了江荼:“弟子很好,師尊,弟子劍道大成,已是修真界至尊,司巫他們再難指摘弟子什麽…但您放心,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任性,您讓弟子守護的蒼生,即便粉身碎骨,弟子也會守住。”
江荼聞言微怔,旋即從記憶的縫隙裏找出了那塊碎片。
他确實因為擔憂自己死後葉淮會随他而去,對葉淮說過——
無論如何,不可棄蒼生于不顧。
可是他沒有想到,葉淮會将之刻入骨髓般銘記。
且看眼前的男人。
他确實長高了,挺拔如松柏,卻消瘦如青竹。
是什麽,讓他十年過去,竟瘦成了麒麟幹?
他嘴上說着司巫奈何不了他,可表現出來的樁樁件件,都在證明他過得并不好。
甚至很糟。
…是因為他麽?江荼心想,又是因為他麽?
眩暈感卷土重來,江荼眼前一會白一會黑,是暈倒前的征兆。
他踉跄着後退兩步:“葉淮,你該回去了。”
葉淮怎麽可能就這麽離開:“師尊,你還走嗎?”
江荼想了解的已經都了解過,在他看來鬼獸與濁息是最大威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假,但死蟲就是死蟲。
葉淮有時間慢慢處理。
而他…
江荼決然道:“你我師徒情分已盡,我說過不要再叫我師尊。”
話音剛落。
面前一直溫馴的男人,忽然發起抖來。
他的發抖是克制的,先是唇瓣顫抖,再是肩膀,最後,一聲哭腔從他鼻腔裏溢出。
江荼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瞬,葉淮就抽泣起來,紅紗甚至兜不住他的眼淚,噼裏啪啦如下雨般滾落。
他好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在這個瞬間徹底崩斷:“師尊,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師尊,你一定要走,那你讓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江荼一時無語凝噎。
葉淮哭哭啼啼的模樣他早就習慣了,不如說方才他還在分辨不清葉淮與葉麟間恍惚,此刻葉淮一哭,江荼渾噩的腦子也瞬間清明過來。
他無語的,是身後還有那麽多鬼在看着。
江荼不喜歡将自己的私事公之于衆,一回頭,衆鬼眼觀鼻鼻觀心,齊刷刷朝他行禮,一副公事公辦,只是勸谏,絕不嚼舌的模樣。
“…”江荼的額角青筋暴起,“葉淮,我們…”
話音未落,恐怖的煞氣從葉淮身上爆開!
那煞氣,像有實體一般,生四蹄,有龍角,仿佛葉淮獸形的影子,便是漆黑的麒麟!
江荼猛地揮鞭一抽,才堪堪将未成形的麒麟撲進三途川被融化。
他驚疑不定地看着葉淮,呼吸發緊,擡手狠狠掐着自己的眉心。
江荼從前失憶,只以為煞氣是氣運之子滅世而積累的靈氣相對面,但記憶複蘇後,他當然認得出來這股煞氣。
這是葉麟身上的殺氣。
它千百倍地在葉淮身上重聚、凝練,并沒有像他們想的那樣,因江荼的死去和濁息的消散而自然消退,反而在十年的煎熬裏,暴漲到了恐怖的高度。
偏偏葉淮又是神君。
死在他劍下的鬼獸越多,他身上的殺孽越重,煞氣也就更加深重。
如果放着不管,有朝一日,他身上的煞氣,或許會成為比濁息更加恐怖的存在。
眼下被煞氣籠罩,目光迷離,倘若忽略他身上的異常,是個極好的離去時機。
可江荼,卻狠不下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