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光兮曜暄(十)
第092章 光兮曜暄(十)
白虎似乎沒想到江荼敢直接這麽說, 虎眼瞪得圓溜溜:“你這人修,膽子真不小。”
江荼将他的爪子撥開到一側:“或許是你們神明,膽子太小。”
白虎的眼神迅速變了。
若說最開始他出手想要挾持江荼, 反被江荼所傷, 至多是改變了對江荼的輕蔑态度,那麽現在, 聽着江荼面不改色地說出旁人一生也不敢出口的話語,白虎竟然覺得心跳有些加速。
他好像看見一只孤高的鶴,用從容的視線注視着他。
分明從地位上,即便被貶斥,六尊之一的白虎神君, 也遠遠勝過凡間的人修, 但白虎就是覺得,自己才是被掌控和支配的那一個。
怪不得勾陳能看上這個人類修士,他果然與旁人不同。
白虎一手壓在胸口向江荼行禮:“我乃神界六尊之一的白虎,初見冒犯閣下, 不知閣下尊姓?”
江荼不知他為何突然轉變态度,仍不卑不亢:“鄙姓江, 江曜暄。”
白虎點點頭:“光兮曜暄,是個好名字。曜暄,你為何想知道?這不是你們人類能夠幹涉的領域。”
即便白虎認可江荼的特殊,骨子裏,他依舊認為人類難以與神界諸神比肩。
這不是白虎的錯,他生長的神界讓他生來高高在上,但這種不經意的偏見和蔑視, 遠比貼臉嘲諷更讓人作嘔。
江荼戲谑地仰起頭:“蒼生道以仁義待天下,怎會降下如此重罰?”
他當然不是發自內心這麽說, 說完這句話,江荼仔細觀察着白虎的面部表情。
只見白虎的眉頭深深蹙起,名為鄙夷的神色從眼底一閃而過,似乎對蒼生道很是不屑。
而他的話也诠釋了這一點:“仁義?他視我們如卒子,讓我們為他效命,無論死活也要達到他的目的…仁義?哈,真是惹人發笑,這分明——是奴役!”
“祂說祂給予了我們力量與永生,但事實上,這本就是我們應得的,是祂竊取了天理,奪走了我們的力量,再假惺惺施與…可是兄長他不信,他自小就最得祂器重,視祂如父,甘願做祂的槍與刀,哈,勾陳可真是個白癡——”
白虎的唾罵到一半猛地停下:“你究竟是來談合作,還是來替我哥套話的?”
他很敏銳,像一有風吹草動就警覺豎起耳朵的老虎。
在這點上,他比他的兄長葉麟要高明。
江荼仍舊面不改色:“我說過不要将我與葉麟捆綁在一起,…白虎,你在人間躲藏數載,可有真正看過人間?”
白虎一愣:“什麽?”
這就是沒看過了。
江荼有些遺憾,但此刻他也沒有更好的選擇:“這整片人間,都受祂奴役。所以我要和你談合作。”
“…”白虎眯起眼睛打量他,“我想起來了,曜暄,你就是當今的人間至尊,昆侖虛的曜暄。”
江荼驚訝于自己竟然這麽有名,拱手道:“謬贊了。”
白虎目光悠遠,似乎回憶湧上心頭:“祂屬意你為人間的神君,你合該是無情道的大成者。”
江荼早已摒棄“無情”多年,原以為蒼生道也該對他失望透頂,聞言隐隐察覺到些許微妙。
但轉念一想,白虎被貶斥應該也已有許多年,彼時他尚未厭棄無情道,也有可能。
江荼于是道:“時移世易,我早已不向祂乞憐。”
這句話中深意許多,白虎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虎耳搖了搖:“怎麽可能?至少祂近來仍有此打算——你別問我如何知道,神界亦有我之耳目。”
江荼面色一冷。
他确信自己已經不走在無情道的路上,就連其他修士也都對他避之不及。
蒼生道豈會不知?
還是說,祂根本不在意?
因為祂篤信,江荼無法掙脫無情道的縛網?
江荼摁了摁太陽穴,這麽多年他始終被困于原地,摒棄無情道後他找不到前進的方向,其中緣由或許在此刻有了答案。
或許是他的臉色太難看,白虎尾巴甩了甩,蹲下湊近他:“你沒事吧?”
江荼道:“我只是更加确信,我必須這麽做。”
必須推翻祂。
祂的霸權和統治,無法為百姓帶來自由。
白虎道:“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公然違抗祂,這輩子都不可能登神。”
他在試探江荼。
白虎見過太多滿口蒼生仁義,實際只為自己登神的人修,他不知道眼前的青年是不是也在此類。
江荼臉上卻是從容神色:“登神非我所求。”
說到底,他的目标,只是建立讓死者能夠安息、能夠往生的都城罷了。
白虎愣住了。
他想過江荼會給出許多解釋,解釋自己為何要為無關百姓謀求未來。
卻唯獨沒有想到,只是這樣一句話。
——非我所求。
我不願求,無需強加于我。
天下之間,竟然真有人願意為了無關者的利益,放棄自己成仙的機會?更有甚者,稍有不慎,就會失去性命?
這樣的人,非癡便傻。
又或者,是世界上最無私,最公義之人。
白虎看着江荼的眼神,一日之間變換千百遍。
甚至鼻尖都開始發紅。
“我和你合作,”野獸的信任建立于第一印象,江荼身上的氣息讓白虎願意親近,“你需要我做什麽?”
…
離開白虎的住處後,江荼迅速返回酒肆。
葉麟還在床上呼呼大睡,整只麒麟側躺着,懷裏緊緊摟着一個傀偶。
傀偶身上散發出江荼的靈力,而桌上,一碗喝空了的茶盞倒在一邊。
江荼小心翼翼地湊近床邊,指尖輕點葉麟鼻尖:“葉麟。”
葉麟發出一聲哼哼,爪子摟着傀偶摟得更緊。
江荼無奈地笑了笑,将手背貼在他鼻前。
葉麟的鼻尖在睡夢中聳動着,很明顯江荼本人的氣息遠遠濃郁過傀偶,他立刻松開了抱着傀偶的手。
趁此機會,江荼将傀偶收起,輕手輕腳躺進葉麟懷裏,又仰面親了一下葉麟的臉頰。
又下藥又用傀偶,多少還是有些良心不安。
幸好葉麟沒有察覺——
江荼感到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
江荼悚然一驚。
一擡頭,眼前熟睡的男人忽然睜開了眼,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像燦爛星子,充滿危險與詭谲。
江荼本能地呼吸一停。
他來不及發問,比如你是什麽時候醒的,有沒有察覺到什麽,眼前景象便天旋地轉,整個人被葉麟重重壓在床上。
葉麟俯身下來,鼻尖湊得離江荼的脖頸很近,呼吸間引起的酥麻讓江荼下意識聯系到正在嗅聞獵物的野獸,一時間腰腹都緊繃起來:“葉麟…”
葉麟的手落在江荼頸側,拇指抵着江荼脖頸最下方的凹陷,微微發力迫使江荼仰起頭:“曜暄,你去見白虎了。”
他用的是肯定語氣。
江荼深知葉麟肯定從自己身上嗅出白虎的氣味來了,沒有否認:“是。”
葉麟的神色更加深邃,幾乎要把江荼燒着的火焰在他眼底湧動。
江荼沒來由有些心虛,趕忙補充:“我和他什麽都沒做。”
“本座知道,”葉麟仍不放過他,“可你為了見他,竟然給本座下藥?…曜暄,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他鼻音濃重,聽着竟然有些哭腔。
江荼心一慌,強撐着不表現出來:“你知道還喝下去?”
葉麟的指腹微微用力,阻止氧氣進入江荼喉管,眼底卻仍是濕潤的:“就算你給我下毒藥,我也會喝下去,但你不能要求我對此…毫無怨言。”
江荼真的心慌了,呼吸困難,卻不是因為葉麟的動作,而是心髒的劇烈搏動,要把氧氣都從肺腑裏壓榨幹淨。
葉麟道:“我不管你要做什麽,曜暄,但本座不希望你和白虎牽扯在一起,他是蒼生道的罪人,他會影響你。”
江荼忽然按上葉麟的手,手腕發力将他的手掌壓得更低,在脖頸青筋縱橫的間隙,他看向葉麟驚訝的眼眸:“如果我與他共犯?”
他不應該這麽問的,理智這樣告訴他。
可他想這麽問。
感性第一次支配了江荼。
葉麟被逼着掐住江荼的脖頸,驚慌之下迅速撤開手,轉而撐在江荼頭顱兩側。
他的瞳孔縮起又分散,好像轉瞬之間有無數種情緒在他眼中交戰,江荼确信自己看到了殺意,但那只是一瞬,緊接着就是無窮的愛意湧了上來,像後浪吞噬前灘。
葉麟沉思良久,緩緩呼出一口氣:“本座會護你周全。”
“曜暄,蒼生道很看重本座,待本座歷劫回去,就會擢本座為太一帝君。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但本座成為太一帝君那一日,本座就會下凡來接你…與本座成親。”
很顯然,葉麟并沒有看出江荼是認真的。
或許是江荼的語氣太随意,就像二人在潮濕的午後随口閑聊山中雲霧;
又或許,葉麟不認為有人能夠撼動蒼生道。
江荼并不意外,也不覺得失望。
他們從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神界永遠無法真的理解人間,就像白虎即便在人間躲藏數十載,樣貌衣着都已與人類無異,依舊未曾真正看過人間的苦厄。
他不能強求葉麟理解他,葉麟也不能強求他向蒼生道獻上忠誠。
可即便如此,江荼也從葉麟的話中,聽到了熾熱的真心。
這份滾燙的真心不斷灼燒着他,江荼不知道自己是更想逃避,還是想放任自己沉淪。
江荼攬住葉麟的脖頸,手掌一路撫摸他的臉頰,又伸入發裏,摸到後頸。
葉麟認真地低頭與他對視,金眸中倒映出江荼小小的倒影。
他就這麽注視着自己的愛人,呼吸交纏之間,麒麟耳尾一齊冒了出來,蓬松的長尾隐忍而期待地搖了搖。
江荼當然注意到了,他将葉麟的脖頸往下壓了壓,讓自己與他距離更近:“不做麽?”
他能感覺到葉麟的反應很激烈。
葉麟的鼻尖冒出一顆圓潤汗珠:“你先答應我。”
待我登極,你與我成親。
江荼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深知建立鬼界的謀劃若成功,他從此會被蒼生道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與神界至尊太一帝君成親更是絕無可能。
再者,江荼從來沒有考慮過前往神界。
他不願意欺騙葉麟,可如果在這裏拒絕,葉麟一定會生疑。
蒼生和葉麟之間,江荼仍選擇蒼生。
他看着葉麟眼中的自己微笑起來:“我答應你。”
下一秒,葉麟的吻就落了下來。
混亂而潮濕的吻間,江荼在意識迷蒙中,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平靜、有力、但到底說不上急促。
他聽着葉麟缱绻的呼喚。
告誡自己不要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