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光兮曜暄(九)
第091章 光兮曜暄(九)
江荼重傷在身, 而白虎仍在負隅頑抗,虎爪鎖住骨劍,與葉麟角力。
如果葉麟想殺白虎, 一定殺得成, 但恐怕還要與他糾纏片刻。
葉麟迅速放棄了。
和江荼比起來,殺誰不殺誰, 都不重要。
将骨劍抽離的剎那,白虎迅速化作一道白影,瘋狂地逃竄而去。
而葉麟腳步匆忙,一把架起了江荼,将他打橫抱在懷裏, 在人群的異樣眼光中兀自着急。
經過方才的大戰, 沒有人敢靠近他們,更別提收留。
葉麟頗有些手足無措,眼看着江荼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只能身形一閃, 轉瞬躍至遠離城鎮的小巷。
巷子裏蟲豸滋生,醉酒的人在這裏吐到昏天黑地, 甫一進入,就聚集成刺鼻的氣味襲向葉麟的鼻腔。
麒麟嗅覺靈敏,葉麟惡心得直皺眉,但別無選擇。
他必須先把江荼放下,但葉麟哪裏舍得讓江荼靠在這樣臭氣熏天的地上,幹脆自己坐到地上,以身體給江荼做肉墊。
他低頭, 看着懷裏的江荼。
微弱的呼吸,每一下都帶着劇烈抽動, 充斥着破碎的美。
葉麟很難形容此刻的感覺,更難以形容看見江荼跌坐在地,強撐着不讓自己暈過去時的感覺。
勾陳是兇星,殺性與生俱來,沁入骨血。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放過爪下的敵人,轉而選擇去救另一個人。
那一刻葉麟什麽都想不起來,是本能替他做出了決定。
人間不是勾陳神君的統治區,他在人間受到力量的禁制,才會給了白虎可乘之機。
怪不得那些下凡歷情劫的,一個個都着急忙慌要帶道侶飛升。
人間太危險了,他也要帶江荼回神界才行。
把江荼藏起來,不讓任何人傷害他。
葉麟的眼神幽深,琥珀眼中充斥着極霸道的占有欲。
他不懂如何行醫救人,但懂得最原始的方法。
葉麟将骨劍劍刃抵在手心,面色不改地一劃,割得極深,鮮血就這麽潑灑出來。
他用一只手掰住江荼的臉頰,讓江荼在昏睡中仰頭,後腦勺抵着他的肩膀。
葉麟将手掌送到江荼唇邊:“曜暄,喝一口。”
彼時江荼已經因失血過多而意識朦胧,只覺得唇幹舌燥,本能地半張唇瓣迎接葉麟的鮮血。
血液一入口,江荼理智回籠,瞬間意識到什麽,猛地擡手要推開葉麟的手腕。
然而葉麟也早有準備,當即反掌捂住江荼的唇,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後頸,強硬地将麒麟血灌了進去。
江荼的眼眸微微眨動,喉結滾動着被迫吞咽。
奇怪的是,麒麟血并無腥味,反而有股沁人心脾的清甜。
清甜的血甫一咽下,并未落到胃裏,而是向着身體百骸游走,像有目的似的,朝着江荼受傷的胸膛湧去。
絲線織成血管,而後誕生皮肉,被白虎一拳掏空的胸膛,血肉迅速重生,在無盡的麻癢中,竟然光複如初。
江荼白皙的胸膛劇烈起伏着,蹙眉看向葉麟。
因為被捂着嘴灌血,呼吸不暢,江荼的眼睛還帶着愠怒的薄紅。
葉麟欲蓋彌彰地移開目光:“麒麟心血生死肉骨,能夠治好你的傷。”
江荼掐了一把葉麟纏在自己腰上的尾巴:“回去和你算賬。”
又借着姿勢轉過身,壓着葉麟的肩膀,跨坐在他身上:“又是你的仇家?”
“...”這個角度,葉麟飄忽的眼神根本逃不過江荼的眼睛,但他還是努力遮掩,“是。”
江荼掐住他的臉頰:“你不是說最後一個已經解決了麽?”
葉麟可憐地眨眨眼:“本座...确實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
江荼深吸口氣:“他和你的其他仇家不一樣,他身上的力量很純粹,與你的很像。”
江荼熟悉葉麟,怎麽會看不出來白虎身上散發出的靈力,與葉麟甚至有七八分相似?
葉麟支吾一下,深知自己逃不過戀人的質問:“...曜暄,你可聽說過神界六尊?”
江荼搖頭:“不曾。”
但他知道,人間有傳說,天上四聖,青龍主東,白虎主西,朱雀主北,玄武主南。
卻不知道傳說中的白虎和他們遇到的,是不是同一人。
葉麟攤開手:“包括這四尊在內,再加上主虛空的螣蛇,和...主後土的本座,便是神界六尊。”
“我與白虎,乃同胞兄弟。”
江荼驚訝地眨了眨眼,誠懇道:“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葉麟身上的野性和殺伐是難以掩蓋的,尤其他剛下凡那段時間,走到哪裏都像要滅人滿門。
反觀白虎。
同樣身為六尊之一,身上幾乎找不出神的“違和感”。
若非他在戰鬥中顯露出了野獸特征,光憑這一身樸素布衣和粗糙發髻,他與尋常人類男子并無差異,最多只是格外強壯。
是以江荼帶着葉麟走進馄饨攤時,根本沒注意到他正在暗中蟄伏。
正準備再說,葉麟突然把他摟得更緊,江荼正莫名其妙,便聽到葉麟惡狠狠地咬牙:“他比本座好看?”
江荼的分析被打斷:“什麽?我哪裏說他比你好看了?”
葉麟不語,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眼裏像山間日出萦繞的水霧。
江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葉麟不會是在吃醋吧?
就因為他看了白虎兩眼?
你是醋缸子裏泡出來的麒麟嗎?
江荼又掐了他尾巴一下,揪下一撮青紅麒麟毛:“你最好看,行不行?我是在觀察敵人,又不是相親。”
葉麟這才滿意,貼着江荼的脖頸蹭了蹭。
江荼好笑地攬住他的後頸,心想幸好這裏遠離鬧市:“你從未向我提過,你還有一個在人間的胞弟。”
話音剛落,江荼明顯感受到葉麟的肌肉緊繃起來,道:“被奪了神格的家夥,本座怕髒了你的耳朵。我以為他該找個地方夾起尾巴茍且乞生,卻沒想到竟然大搖大擺出現在人類城邦。”
這段話的信息量太大,江荼的大腦飛速運轉。
葉麟的話解釋了他的第一個疑問,白虎看起來與凡人無異,是因為被剝奪了神格,推測來看,應當在人間躲藏了許多年。
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江荼問:“和他所說的...推翻——”
他的話沒能說完,葉麟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唇,掌心貼着他的唇瓣,呼吸急促:“曜暄,不可胡言。”
江荼從未見過這樣的葉麟。
他的琥珀眼中,黑色瞳孔豎起,如野獸攻擊前的信號,一股濃重的黑暗正從他的眼底升起,是陰氣又不似陰氣,像琥珀中沉澱的黑色石屑。
而葉麟渾然無覺,還在訴說着對蒼生道的忠誠:“當年白虎不知好賴,妄圖挑戰祂的權威,祂也只是罰白虎閉門思過,可白虎...賊心不死,竟然還想趁着本座不在,卷土重來。”
不對勁。
江荼被葉麟捂着,一時不敢妄動,灼熱的呼吸噴吐在葉麟掌心,又悶燥地撲回唇上。
此刻的葉麟,實在太像那些被自立教派、宣揚惡果的所謂“神使”洗腦,而展現出狂熱信仰的信徒。
葉麟道:“忘恩負義的家夥,本座不知道他為何反,當年他未曾與本座商量,就和朱雀一起将神界攪得天翻地覆,若非蒼生道恩典,他早就和朱雀一起被千刀萬剮魂飛魄散了。”
朱雀?
北方神君朱雀,竟然已經隕落了?
而且,就像凡人死去那樣,是魂飛魄散,永無來世的隕落。
蒼生道仁慈,卻叫朱雀魂飛魄散,而白虎被貶斥,如喪家之犬在人間流連。
就連江荼聽着,也忍不住蹙眉,可葉麟卻好像司空見慣,将之視作常理。
這樣看來,蒼生道對人間不聞不問,對神界卻是勒緊缰繩的強權專制。
不過,江荼注意到什麽,悶聲開口:“白虎能獲得寬恕,是你去求情了吧?”
葉麟一噎,似乎終于因江荼的聲音回過神來,将手掌撤開:“本座當時正好立了戰功,順口一提罷了。”
江荼的柳葉眼彎起。
分明是用戰功換了胞弟一條生路。
不過江荼不拆穿他:“走吧,葉麟,你想一直坐在巷子裏麽?我們找個酒肆住一晚。”
葉麟有些詫異:“不回昆侖虛麽?”
江荼指指胸膛的一大片血跡:“我想再休養一天。”
他的胸口重傷,在麒麟心血的療愈下,已經看不出受擊的慘烈痕跡,但皮肉卻比周遭要更白皙,葉麟的視力何其敏銳,立刻就聯想起那一片血肉模糊。
他本來想說,本座抱着你回昆侖虛,不過眨眼;
但轉念一想,江荼向來逞強隐忍,主動提出休養,一定是身體不适。
葉麟立刻就着急了,說什麽也不肯讓江荼自己走,繼續打橫抱着他,快步向最近的酒肆走去。
他沒注意到,江荼埋在他肩頭,眸中神色沉沉。
…
是夜。
白虎的房門被人敲響。
白虎的藏身處在市井深巷中,深居于巷尾,深夜有人來訪,很不正常。
難道是今天早上…被發現了麽?
白虎的指爪瞬間伸得極長,猛獸特征紛紛呈現,他将右手垂在身側,用左手打開門,在開門的剎那一爪揮出!
——又猛地急停。
“是你,我哥的道侶?”白虎眨了眨眼,金眸軟了下來,和葉麟一模一樣。
他果然在暗中觀察他們。
不過也幸好白虎沒有真的逃遠,或許還是不願放棄來之不易的、葉麟下凡的機會,江荼才能夠憑借白天短暫交鋒時安置于白虎身上的靈力,找到他的藏身之地。
不過江荼不喜歡他的稱呼:“我非他人附庸,不要這樣稱呼我。”
白虎一愣,眼眸眯起,打量着眼前不請自來的漂亮人修,臉頰詭異地紅了些許:“你果然與凡人不同,凡人能夠搭上我哥那樣的神,早就恨不能昭告天下了。”
他以為這樣說,江荼會因此自得,畢竟人人都想出類拔萃,沒想到江荼的眼神更冷:“我亦凡人。”
不要将我與人間割席。
白虎的耳朵壓成飛機耳:“…抱歉。”
江荼側身進門,身上還披着葉麟的長衣,白虎注意到了,堪堪回神:“你是來替我哥教訓我的嗎?我看得出來,他在馄饨攤是真的想殺了我,若非你突然暈厥,我恐怕早就一命嗚呼。”
江荼颔首:“我并非突然暈厥。”
既不是突然,也沒有暈厥。
白虎猛地反應過來:“你在裝暈?為了讓我逃走?”
“他不知道我要來,我也不會告訴他我來過,”江荼不正面回答,随他怎麽想,掃掃地上的塵土,席地而坐,“我想問你,你為何要反?”
話音落下。
砰——!!
白虎猛地向江荼撲去,利爪撕碎空氣掀起無盡狂風,将江荼的發髻吹得散落。
然而江荼只是平靜地擡起眼,臉上連一絲受到威脅的恐懼也看不見,甚至都沒有躲閃。
白虎的指爪因他的下一句話而停住。
江荼道:“不是要談合作麽?我來和你談。白虎,你想推翻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