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靈墟變(二)
第065章 靈墟變(二)
地府, 鬼帝府門前。
擺渡的無頭老鬼送江荼到岸,三途河裏冒出幾只黑色泥巴手,一齊向江荼揮手告別。
江荼拱手道:“有勞。”
旋即邁步, 向巍峨森嚴的府門走去。
與江荼種滿荼靡花的閻王府不同, 宋衡的鬼帝府顯得格外沉悶,兩盞幽綠燈籠挂在門前, 左側為牛頭狀,右側為馬面形,還未靠近,鬼氣便撲面而來。
江荼擡手打算叩門。
這時,右燈籠扭了扭, 變成一個戴着馬頭面具的上吊小童, 舌頭伸了極長:“江大人江大人,陽間有什麽好玩的好吃的?”
江荼無奈将他的舌頭塞回去:“沒什麽好吃的,也沒什麽好玩的...活人的吃食你吃不了,你把舌頭收回去, 本君讓宋衡給你香糕吃。”
香糕是供奉給先人的貢品,這種陽間造物能夠随着思念來到陰間, 供先人享用。
不過牛頭馬面這樣的陰差,無人供奉,平日的吃穿用度,都記在地府,主要是宋衡和江荼帳上。
香糕許久才能吃一回,馬面歡呼雀躍:“香糕!香糕!”
一道虛弱的聲音從另一個燈籠傳來,被捅了無數個窟窿的牛頭怯怯道:“江大人, 我也想吃...”
江荼點頭:“好,也給你吃。牛頭馬面, 別鬧了,給本君開門。”
兩名小童頂着慘白泛綠的臉,齊齊躬身作揖。
嘎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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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帝府門開啓,宋衡滿面笑意,站在門後,向江荼拱手:“江大人,好久不見。”
江荼本想重複“不過七天而已”,看清宋衡的衣着,又是一愣。
只見他将全套朝服都穿戴整齊,發髻一絲不茍,連一縷碎發都看不見,換這麽一身行頭,要不少時間。
再聯想起門外牛頭馬面攔着他,江荼心下了然:“鬼帝大人何須如此見外?我們多年好友,哪裏需要您隆重打扮。”
宋衡一愣,微微一笑:“恰巧要與神界互通有無,是江大人來得巧。”
江荼點頭:“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門外探頭探腦的兩盞綠燈籠瞬間變得更綠。
宋衡上前,攙住江荼的手:“江大人瘦了許多,別站着了,請進。”
他本想牽着江荼到院中坐下,熟料江荼輕輕掙開,雙手抱拳一揖到底:“江某此來,時間緊急,就不坐了。”
宋衡停下腳步,眼底落寞被他用笑容掩飾,旋即宋衡轉過身去:“江大人有何事?”
江荼仍恭敬行禮:“葉淮突破天階在即,然修真界虎視眈眈,靈墟山危在旦夕,內憂外患,恐疲于應對,江荼請鬼帝大人再賜良藥。”
宋衡的眉頭瞬間鎖起:“不可。”
江荼不為所動,長發随着肩頭弧度滑落,如孤傲的雪,十分倔強。
宋衡軟了語氣:“江大人,你的身體再難承受藥物反噬,望你為自己多多考慮。”
“我既還陽救世,就沒有半途退縮的道理,”江荼搖了搖頭,“退一萬步,葉淮總要殺我證道,這具身體遲早會死,何必在意一時的反噬?”
宋衡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回了地府,他便換回了閻王的服飾,舉手投足間,白骨的珠串叮當作響,但繁複的衣物并不能壓彎他的脊梁,他就像地府的松柏,千年如一日地傲立。
正如他的一言一行。
可宋衡端詳着江荼的眉眼,分明與還陽前一模一樣的精致,卻恍惚中,看到了這張臉上不該有的溫度。
宋衡輕輕地嘆了口氣:“江大人總是如此,不惜違抗蒼生道,也要還亡魂一個公道,我看着您,雖欣慰,卻不免心驚膽戰。”
江荼疑惑地“嗯?”了一聲,不知宋衡為何突然說這些。
宋衡的眼底多了幾分愁容:“三界之中,找不出比江大人更仁義之人,我早該料到,以您的秉性,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挽救人間。...說實話,江荼,...”
他并未說完,江荼揚眸,只對上宋衡神色複雜的雙眼。
半晌,宋衡換了個話題:“如今氣運之子修為大增,您的記憶可有恢複跡象?”
江荼的眼前又浮現出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先點頭,後又搖頭:“只在夢中,醒來後又消失不見。...無妨,既一千年都未有進展,也不急于這一時。”
宋衡緊繃的面部肌肉似乎松懈了些:“是,不着急。”
江荼颔首,他看出宋衡轉移話題之意,卻不得不不解風情:“鬼帝大人,時間不等人,江荼...懇請您賜藥。”
眼看着江荼又要再拜,宋衡趕忙上前兩步,緊緊托住他的手臂。
緊接着,他從懷中摸出一只藥瓶,這藥瓶是陶漆的,瓶身純黑,光投射上去,轉瞬就被侵吞,藥瓶左右各有一只鬼首,青面獠牙,做喜怒表情。
江荼的視線落在宋衡腰間,那一對喜怒面具上。
宋衡笑了笑,撥弄一下面具:“此藥名為還靈丹,可徹底解開你的力量禁制,短暫地...騙過祂。”
江荼瞳孔微顫。
他的...力量禁制?
江荼自認,有閻王身份加持,全盛時期的他,在現今靈氣衰弱的修真界絕無敵手。
即便因為濁息腐蝕而衰弱,一瞬的力量爆發仍足夠他将任何敵人滅殺。
他并非自滿的人,但力量已到如此境界,竟然還有禁制未曾解開?
——他生前,究竟是什麽人?
江荼将藥瓶收起:“多謝鬼帝大人。若無意外,我很快就會回來。”
按照天機卦陣的蔔算,距離他以死送葉淮登神,不剩幾天了。
對地府的時間流速而言,更加是彈指一揮。
江荼行了禮,轉身離開。
良久,宋衡注視着他的背影,喃喃說完咽下的半句話:“...說實話,江荼,我有些後悔送你還陽了。”
...
陽間。
江荼緩緩睜開眼,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他已經有意将效率提到最高,地府的時間流速仍超過陽間許多。
江荼摸着黑坐起,尚未催動視覺在夜裏視物,一盞煤油燈就簌簌一下點燃,将屋內照亮。
江荼轉眸,葉淮正在燭火後,咧開嘴朝他微笑。
幽微的橘黃光芒照在他的臉上,燦爛而熱烈。
江荼一怔,像是被燙到般移開目光,不鹹不淡的:“你怎麽在這?”
葉淮便從燈後繞出來,坐到江荼塌前:“弟子見師尊睡着了,在這兒守着您。”
江荼心想,有什麽好守的,他難道還能一覺睡死過去不成?
轉瞬又想到多福村那個擠到自己懷裏睡覺的小少年,一下釋然了。
這麽多年,就黏人這一點沒有長進。
江荼自然地伸出手,搭在葉淮發頂,輕輕揉了揉青年的軟發。
葉淮果然很吃這一套,眼眸眯起,一對麒麟耳咻地一下冒出來,他捉着江荼的手腕,将耳尖送進江荼掌心:“師尊,摸摸耳朵。”
江荼如他所願,冰冷指腹捏了捏柔軟的耳尖,耳尖便立刻更加賣力地蹭他掌心,癢癢的。
葉淮對着他微笑。
江荼的動作忽而一頓,想起來自己是因為身子虛弱才睡下,古怪地問:“我睡着這段時間,你可有做什麽?”
葉淮眨了眨眼,困惑神情異常自然:“不曾。師尊可是身子不适?”
江荼搖搖頭:“沒有。”
不僅沒有不适,甚至舒适過了頭。
五髒六腑都被暖流包裹,侵入骨髓的寒冷消失不見,如浸泡在溫泉裏。
這種感覺江荼很熟悉。
神交。
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從他展露出衰弱的跡象,葉淮總會趁他“睡着”溜進他的房中,用神識交融的方式替他療愈。
其實大多時候江荼都是清醒的,但他只當不知道,為了殺妻證道的計劃忍了葉淮不斷僭越的神識。
只有實在過火,連他也忍不住的時候,鼻腔裏會溢出些克制的悶哼。
但此後便會迎來更加激烈的入侵,葉淮像好不容易得到主人褒獎的小狗,更加賣力。
江荼的耳廓有些發燙,幸好屋內夠暗,長發足以遮住耳根。
江荼冷冷掃了一眼葉淮。
——趁他睡着偷偷與他神交的小騙子。
以往騙人還會緊張,如今竟已經臉不紅心不跳了。
他的教育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罷了,江荼決定不再關心這糟心事,問道:“先前讓你去看司巫的信箋,看了嗎?”
葉淮也正色起來:“看過了,師尊。”
司巫信上說,三年期限已到,神君當立刻前往靈墟,鎮守天河結界,護佑蒼生。
“準備什麽時候動身?”江荼看他一眼,見葉淮神色自若,并無抗拒顏色,稍稍放下心來。
葉淮思忖片刻:“我沒有問題,即刻便能動身,師尊...靈墟山危險,師尊不如留在來去山派,待我解決黑袍人,再來迎你。”
他既想與江荼同行,又不想江荼涉險,況且靈墟山不過黑袍人随口一提,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襲擊過來。
但無論真假,修真界都嚴陣以待,不願空明山悲劇重演。
江荼無情地開口:“你尚未至天階,就有信心擊敗黑袍人了?”
葉淮一愣,黑袍人的實力深不可測,但如果他都戰不勝黑袍人,那麽修真界實在可以坐着等死了。
江荼卻不這麽想,手掌握緊袖中還靈丹。
宋衡給他藥時憂心忡忡,一副想要攔他又知道攔不住他的糾結模樣,地府向來能拿到一手消息,足見黑袍人的威脅,比之昔日有增無減。
他不能讓葉淮獨自面對。
但江荼決定用迂回的方式,這些年他研究了許多民間話本,閻王爺學習能力極強,即便冷心冷情,也能将欲拒還迎學個七七八八。
江荼審視的目光落在葉淮臉上:“你想我同去麽?”
葉淮張了張嘴,話還沒說,江荼又命令道:“把你的尾巴露出來。”
葉淮瞬間僵住,在江荼不容置喙的語氣中,麒麟尾悄悄垂下。
江荼又問一遍:“你想我同去麽?”
麒麟尾小幅度地搖動起來,尾尖翹起,像一團蓬松的彩色棉花。
動物本能騙不了人。
葉淮小聲道:“...師尊,你欺負我。我、我當然想和您一起,但靈墟山實在危險...”
江荼的目光仍在他的尾巴上,從容地從話本中摘出句子,道:“危險與否并不重要,你想,我便與你一道。”
——話音落下,葉淮的麒麟尾像上了發條一樣拼命地搖動起來,好像要将主人此刻的驚喜全抒發出來。
江荼一哂:“走吧,事不宜遲,盡快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