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空明轉(十一)
第060章 空明轉(十一)
法相閃爍幾下, 轉瞬消散。
與之一同消散的,還有天邊的金雷。
撥雲見日,旭日金輝驅逐陰雨, 曬幹潮濕地面, 地表積水随之滲入地面裂縫中,淹沒在更深處裏。
它們彙聚向空明山底, 無人知曉、也永遠不見天光的地方。
随着空明山的秘密,一起埋葬。
江荼遠遠地看到了人群中的白澤,但他們的去路被激動的人群攬住,一時無法靠近。
周遭,熙熙攘攘密密麻麻, 先前對他們冷眼相待的人們, 此刻卻像螞蟥一樣圍了上來,其中大部分是向葉淮,偶爾也有人想另辟蹊徑,将手伸向江荼。
“神君大人!恭迎神君大人, 我初見大人,便知您年紀雖小, 卻氣度非凡,他日定有大作為!卻沒想到竟一舉成了神君,真是少年英雄,少年英雄!”
“江長老,哎呦,江長老,您可是慧眼如炬, 教徒有方!日後還請江長老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
嘈嘈雜雜。
江荼聽得皺眉, 眼前阿谀奉承的,有許多先前對他們出言不遜,此時為了眼前利益,卻好像什麽也忘記了。
也難怪,如今空明山已名存實亡,身為中界仙門,自要為自己謀個出路,而新任的神君,年輕氣盛,顯然是個絕佳對象。
江荼不覺得生氣,只覺得有些可笑,礙于人情,他也不好駁了這些人的面子,只能站在原地,臉上堆滿公式化微笑。
一時間,人人都想在新任的神君面前混一個臉熟,前者來之,後者繼之,将葉淮的尾巴毛都擠掉幾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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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誰撞了他們一下。
只聽身後一聲悶哼,旋即江荼背上一熱,青年鼓動的胸口就這麽貼了上來,江荼甚至能感到他胸脯肌肉的弧度。
葉淮也很慌亂:“諸位前輩——多謝諸位前輩誇贊,不要擠了,不要擠——”
說話間,聲帶與胸腔共鳴,江荼只覺得葉淮像是貼在他耳邊說話,清潤溫厚的嗓音環繞耳畔。
又有人撞了他們一下。
這回撞的是江荼,江荼一時猝不及防,眼看着重心偏移,四周又無落腳之處,一只手猛地攬住了他,在即将臉着地之前挽回了閻王爺的顏面。
葉淮一只手就環住了江荼的腰,此刻寬大滾燙的手掌,正為了防止他跌倒而貼着他的小腹,近到他們距離肌膚相貼,只隔着兩層布料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江荼渾身僵硬:“手...”
他的話沒能說完,一縷煞氣就鑽入視線,從葉淮腕骨凸起的手掌,不斷向他袖子裏爬鑽。
江荼不知道在場是不是只有他能察覺到葉淮身上的煞氣,但他本能地意識到了違和。
按道理來說,麒麟骨成熟,意味着氣運之子進一步接近天道,該是好事,況且葉淮的修為也确實随着麒麟骨而突飛猛進。
方才的雷劫,說是劫渡,更像是為神君的出世而趕來道賀。
怎麽會呢。
葉淮身上的煞氣,怎麽反而變得更重了?
葉淮身上每次出現煞氣都是有原因的,此番又是因為什麽?
江荼沉下面色,抓住葉淮的手腕。
一掐。
五指留下深刻痕跡,同時掐滅煞氣:“葉淮!”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直緘默不言的司巫,再度舉起長杖,敲了敲地面。
铛、铛——
鐘磬聲中,司巫道:“神君與江長老剛從空明山底返回,險象環生,諸位何不讓他們稍事休息,再議不遲?”
“空明山百廢待興,還請中界衆掌門和祁昭公子,随我一道議事。”
衆人連忙稱是,江荼遠遠與司巫對上目光,司巫朝他輕輕點頭,撐着長杖,佝偻着離開。
江荼蹙起眉,這一眼好像三年前掌門殿外場景重現,他雖然感激司巫出言解圍,卻也察覺到其中的微妙之處。
相比起司巫一呼百應,衆人對待葉淮的态度,更像是新得了天階寶物,又或者探尋到了某處珍惜秘境的入口,而不斷争搶。
追捧有餘,恭敬不足。
——神君。
江荼記得他們是這樣稱呼葉淮的。
這兩個字他不久前才見過,“神君”曜暄,那本記載曜暄生平的空明山藏書,便是如此稱呼他的。
又是曜暄。
他蠢頭蠢腦的徒弟到底和曜暄有什麽關系?
江荼沉思着,下意識扭頭看向葉淮,沒想到這一眼,正與葉淮對上視線。
葉淮的麒麟毛亂糟糟的,發冠也被扯歪了,不知道盯了他多久,額前碎發遮住了神情,江荼一時也沒看出他眼中的情緒。
他反而像被江荼突然的回頭吓了一跳,最先彈起來的是手,旋即整個人後退一步:“啊,師尊,怎麽了?”
——江荼險些忘了他的手還搭在自己腹上,兩人就這麽以葉淮摟着他腰的姿勢,站到現在。
怪不得方才司巫離去時的眼神如此意味深長。
江荼摁了摁眉心,道:“你剛才怎麽回事?”
葉淮一愣:“剛才...我怎麽了?”
他只知道自己很生氣。
看到江荼被人東扯西拽,他很生氣,生氣到甚至想要将周遭的人群都——
葉淮悚然一驚,慌忙掩蓋着臉上的慌亂。
殊不知他的表情變化根本躲不過江荼的眼睛,江荼心裏疑雲更重,嘴上卻故作輕松:“沒怎麽。司巫說的沒錯,趁人都散開,我們先返回休息片刻。”
再過幾個時辰,大約他們的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
葉淮自然點頭,又問:“師尊,你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剛剛動用法相,有沒有難受?”
江荼已經習慣葉淮熱烈的關心,心想方才确實吓到他了,搖搖頭:“無事,不必擔心我。倒是你,比起一朝萬衆矚目,你反倒更加關心我?”
葉淮小聲嘀咕:“他們哪能與師尊相比...”
江荼看他一眼,葉淮瞬間閉上了嘴。
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
白澤一路小跑,來不及站定,就一把抓住江荼的手。
“江...”他氣喘籲籲,不是累的,是怕的,“你們吓死我了!”
天知道他都要去地府搖人了!方才要是祁昭扛不住壓力用了空明轉,白澤都打算把範無咎謝必安一衆鬼差、最好還能把宋衡一起搖上來,沖進空明山底撈人。
幸好江荼和葉淮都安然無恙。
不過...
白澤看着葉淮,葉淮看着白澤,一邊是紅紅綠綠的鬃毛,一邊是純粹潔白的羊耳。
麒麟和白澤面面相觑,多少從對方眼裏看出點同類相惜的意味來。
“醫仙大人,原來你也是...”葉淮眼睛亮晶晶的。
江荼冷冷道:“不,他不是,他和你不一樣。”
葉淮被駁了一句,摸摸鼻子:“哦...哪裏不一樣?”
江荼心道,白澤在人界之外,而你還得在陽間受蒼生道制約,嘴上卻不能明說,便道:“你是我徒弟,他不是。行了,走吧。”
他走得飄然,沒注意到葉淮的眼神瞬間變得熱烈。
但白澤卻注意到了,手指狠狠扣入肉裏,用一種恍然大悟又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我是你們師徒宴樂的一環嗎?”
...
回到居所。
白澤看起來有話要說,站在門口徘徊不去,又頻頻朝江荼擠眉弄眼。
江荼放他進門,三人擠進屋裏。
摳搜的空明山只給他們兩把木椅,無法容納三人一齊坐下,葉淮此時很有眼力見,恭敬地将座位讓給白澤,打算自己在一邊站着。
白澤甫一坐下,便急急道:“聽說空明山底濁息四溢,你的身體...”
江荼知道白澤不能将濁息會腐蝕他明說,順從地伸出手:“現在還好。”
“現在還好?之前不好?”白澤這回腦子轉得很快,兩指搭上江荼的寸關尺,“畢竟你一向痛得快暈了也一聲不吭,哎呦,我幫你看看,你別急。”
葉淮也在一旁緊張地看着,大氣也不敢出。
最氣定神閑的人反而成了江荼,他深知自己不遵醫囑服藥會被摸出來,但那是事出有因,即便等一下白澤把宋衡拉出來批評他,閻王爺也有信心賴賬。
至于這具身體現在如何,空明山底情況危急,不容他考慮自身,但深入骨髓的劇痛和昏迷時混亂的夢境,足以證明他的身體再度受到了腐蝕。
只是不知道,看起來空明山底的濁息比三年前來去山派更加嚴重,為何他只是短暫昏迷便醒了?
難道是麒麟骨成熟後,麒麟心血也變得更有效?
這麽想來,需要被好好診一診脈的應該是葉淮,不知要多少補藥才能将血氣補回來。
正想着,白澤搭着他手腕的指甲劇烈地一抖。
江荼揚了揚眉:“怎麽了?”
白澤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擡起臉,一雙眼睛竟然也顯出渙散狀态,活像被吓得六神無主,三魂丢了兩魂的模樣。
江荼伸出兩根手指在白澤眼前晃:“白澤?白澤!”
白澤的瞳孔這才有了焦距,然而他的脖子好像僵硬住了,直挺挺地看着江荼,眼珠子也不轉,只在眼眶裏劇烈顫抖:“江荼,你、你...你有沒有覺得身體哪裏不舒服?”
江荼莫名其妙地皺眉:“不舒服?我現在挺舒服的,到底怎麽了?”
搭出什麽來了,搞得這麽誇張?
誰料他話音剛落,白澤又是猛地一抖,嘴裏喃喃自語:“挺舒服...是、是挺舒服的...那個,你,...”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們說的是一種舒服嗎?你眼神躲什麽躲?
江荼無奈:“有話快說。”
白澤卻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五官先擰在一起,朝他瘋狂擠眉弄眼。
嗯?
不能告訴葉淮?
難道他已經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
...也不是沒有可能。
江荼的呼吸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倒不是怕死,只怕自己死得太早,沒有發揮死亡的價值。
他轉頭對葉淮道:“我與白澤有話要說,你回房...不,出去一會,不會太久。”
“...”葉淮的麒麟耳朵垂了下去,“有什麽我不能聽的嗎?白澤前輩,難道師尊的身體有什麽...”
他甚至不敢說,怕詛咒了江荼。
白澤目不斜視,用盡全力逃避葉淮的目光:“江長老的身體沒有大礙,你別擔心。”
“那我為什麽不能...”葉淮還想掙紮,被江荼一個眼神徹底請出了門,“弟子先告退。”
失落的小麒麟關上了門,江荼複又看向白澤:“他走了,泯音結界我已設下,你說吧。”
白澤的表情有些欲哭無淚:“...江荼,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千萬別激動。”
江荼困惑地眨了眨眼:“好。”
他沒有七情六欲,該怎麽激動?白澤又不是不知道,怎麽像中了魇似的。
白澤道:“我先和你說說你的身體吧。...江荼,我不知道你們在空明山底...做了什麽,但濁息對你的影響太深了,起初我說你仍有五十年壽數,眼下恐怕折半還不止。”
江荼沉默地聽着,對于這個結果他并不意外,但确實有了些許緊迫感:“葉淮麒麟骨成熟,天機卦陣難道沒有變化?”
白澤點頭又搖頭:“有變化,變化極大。若我們能抓住這次改變,十年內就能促成葉淮飛升。”
“這是好事,”江荼的眉頭舒展一些,“你為何如此愁眉不展?”
白澤長嘆一口氣:“因為你的身體,...江荼,你真的一點也沒有感覺?”
“我在空明山底力竭昏睡,葉淮将我喚醒。醒來後神清氣爽,宛若新生。”江荼誠懇道。
他醒來後确實感到身體有些變化,在陰曹地府千年的閻王爺頭一次感受到發自靈田的溫暖,暖流融遍全身,好像酣睡方醒,實在讓人心曠神怡。
他說完這句,白澤的表情卻變得更難看:“...江荼你看着像個老古董,思想卻很是開放...”
江荼樂了:“喝了葉淮的麒麟心血,就是你說的開放?難道麒麟心血喝不得?”
話音落下,白澤臉上只剩空白,心裏卻在大聲尖叫,恨不能抓着江荼的領子搖晃。
——騙子!江荼,你徒弟是個騙子!!
白澤有些崩潰,他看着江荼清澈的目光,俊美冰冷的臉上寫滿困惑,但白澤已經想到那雙柳葉眼等下會怎樣被怒火盛滿,甚至這間屋子恐怕都要在閻王爺的怒火中化為灰燼。
蒼天啊!他該怎麽跟江荼說,你根本不是喝了麒麟心血才醒,而分明是,分明是...
和葉淮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