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補天儀式(十四)
第048章 補天儀式(十四)
江荼臉色一冷, 忍了。
他轉而看向因師徒親密互動而目瞪口呆的祁昭,長鞭抽出一條烈焰通路:“繼續帶路吧。”
他們仍舊時不時遇到濁息,但或許是江荼和葉淮這對師徒惡名在外, 濁息都不敢過分糾纏, 就被驅逐。
一路上都很安靜,唯獨祁昭的情緒極為低落。
終于, 距離空明轉所在,只有一步之遙。
祁昭欲言又止地轉過身:“...爺爺他...數百年如一日地守護着空明山,他不會...他、江長老——”
江荼沉默着,既沒應和也沒反駁。
人性是複雜的。
鲲漣仙君可以用自己的元神化作秘境,将濁息囚困起來, 堪稱大義。
但同時, 他也可以用上位者的權力,将弱者抹殺,不留一絲痕跡。
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誰能評說?
祁昭從江荼的眼神中讀懂了他的意思,卻無力反駁。
半晌, 他擡手抹了抹眼淚:“能不能請您...離開秘境以後,替爺爺保密...?我不想他死後...晚節不保。”
江荼搖了搖頭:“我不喜歡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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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冷漠無情, 祁昭卻驚喜地躬身下拜:“多謝江長老!”
不喜歡嚼舌根,所以不會将所見所聞,說給任何人。
祁昭不再耽誤時間,道:“這裏就是空明轉所在了。”
由于地勢的低窪,雨水更輕易地彙聚在內山,而越向深處走雨勢越急,好像鲲漣仙君的亡魂在阻攔他們靠近空明轉。
江荼不為所動, 任憑刺骨海水一點一點将雙腿吞噬,随着前進而漫到膝蓋位置。
天色漆黑, 唯有游魚如星辰拖尾游行,微弱的光亮卻也逐漸被吞沒。
江荼擡起頭,頭頂只見險峰,原來外山的合抱同時也向內收攏,走到空明山中心處,頭頂便只剩一個小小圓孔,能夠勉強窺得天色。
坐井觀天,大約就是這樣的感覺。
直覺告訴江荼,他們已經到達了空明山的中心,但奇怪的是山依舊是山,水依舊是水,卻沒有半點靈脈的蹤跡,就連靈氣都是稀薄的。
江荼先看向葉淮,陽間的氣運之子絕對是對靈力最敏.感的存在:“感覺到什麽了麽?”
葉淮并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一雙眼眸在黑暗中散出野獸般的金光,過了數秒才像回過神來:“什麽?師尊,你剛剛說什麽?”
江荼盯着他臉上的慌張:“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走神,葉淮,收心。”
葉淮趕忙正色,聚精會神:“是,弟子知道了。”
又下意識地摁了摁愈發灼熱的小腹。
江荼沒注意到,他正看着前方的祁昭,只見祁昭已割破手掌,然而鮮血灑落在地,什麽也沒發生。
江荼蹙眉:“怎麽了?”
祁昭瞬間毛骨悚然,趕忙搖頭:“我可沒有帶錯路,這裏就是空明轉所在,原本空明轉就是放在這裏的,但是、東西不見了!”
祁昭的驚慌失措不似作假,江荼沒再質疑他,而是問:“空明轉可以随意移動?”
祁昭聽懂了江荼的言外之意,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空明轉只認祁家血脈,只有祁家人...這不可能!我祁家氏族子弟衆為一心,若有人提前趕到必然已經開啓空明轉,怎麽會擅自拿走!”
“是嗎。”江荼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但空明轉不見了。”
祁昭仍是搖頭,死死咬着唇瓣:“...祁家旁支衆多是不錯,但也不是什麽修為低下之徒都能拿走空明轉,要想得到空明轉認可必須是三階以上實力,...而且這裏是爺爺元神所化的秘境,爺爺怎麽可能讓別人動空明轉?”
江荼沉默半晌。
爾後,他将目光投向頭頂那一汪小小的、渾圓的天空,那裏漆黑如墨水氤氲。
“你确定這裏是鲲漣仙君的秘境麽?”
祁昭瞬間毛骨悚然:“什麽意思?我們一路走來,看到的,不都是爺爺的回憶重現麽?”
江荼嘆息一聲,朝祁昭揚了揚手:“閃開。”
江荼走到祁昭原先站立的位置,手中長鞭一甩,竟轉瞬變得堅硬如鐵。
切換自如。
緊接着,江荼聚力向下一砸,槍尖破開水紋直入地表,大片荼靡花從槍尖開始綻放,将渾濁的水底映照出紅色靈光。
江荼不知在和誰說話:“祁家能夠成為仙門氏族,是因為擁有這座靈脈...你猜一猜,在絕對的力量面前,空明山是聽空明轉的,還是聽我的?”
話音落下,聲音冷如冰淩,在谷間回旋不歇。
祁昭的眼神變了又變,他沒有察覺到附近有其他人的靈力,相比之下江荼更像在自言自語。
他多少覺得,江荼的話有些言過其實,甚至有些瘋癫的嫌疑。
這位江長老,實力确實強勁,不知道來去山派是從哪裏找來這麽個名不見經傳卻身手不凡的人,但...
空明山會臣服于一個人?
就算此刻祁昭對江荼有所改觀,依舊覺得絕無可能。
即便是首座鲲漣仙君,只差一步就能登至天階,也只是獲得了第一個聆聽神山指引的資格。
就連司巫,昆侖虛的司巫,仙山之首,萬人之上,也是臣子,而非君王。
在祁昭耳中,江荼的話無異于昭告天下,他接下來要篡權奪位了。
怎麽可能?仙山的靈力,豈是一個人修能夠比拟——
鞭尖沒入泥沙。
空明山開始顫抖。
這一刻祁昭眼裏看見的不再只是面容冷寂的青年,天地一瞬變作漆黑,狂風呼嘯如喪鬼哭喜鬼笑,被幻海淹沒的大地終于顯出溝壑縱深的樣子,但卻不是泥土的紋路,而是——
無窮無盡的岩漿。
岩漿撕裂天空,吞噬大地,網羅群魚,赤焰的光被水波照影在江荼臉上,邪神般俊美似妖。
他在肢解空明山。
用這一條長鞭,一個人,硬抗整座山的靈力!
祁昭的心裏不由産生一個疑問。
這樣的人,真的會被困在鲲漣仙君隕落的元神,鑄造的秘境裏麽?
他直接撕開秘境離開不就好了?
沒來得及細想。
一道濃郁濁息,輕巧地踩過水面,陡然撲向江荼!
竟然真的有人!
铛——!!
葉淮翻腕以骨劍一擋,濁息便再難接近江荼半分。
葉淮緊盯着眼前這一雙碧綠貓瞳:“...忘恩負義的畜生。”
雪練一擊不中,飛速抽身後退,一邊躲過葉淮的攻擊:“抱歉。”
“你看師尊心地良善,竟敢欺騙師尊...”葉淮越說越是惱火,心想貓科動物果然沒一個好東西,“我當時就該直接殺了你!”
祁昭在他們的纏鬥中迷茫地擡起頭。
誰心地良善?那個用靈力控制他、不聽話就要殺了他的江荼?
江荼現在都要用靈力把空明山劈了,這話你說出去自己信嗎?!
雖然心中如此崩潰,祁昭還是眼明手快,提起劍就加入戰鬥。
他看得出來,這只鬼獸的力量在短時間內突然暴漲許多倍,和原先茍延殘喘的模樣一點也不一樣。
鬼獸本就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嗜血殘酷只知殺戮,因為沒有人性,一旦交手就是不死不休。
祁昭現在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江荼身上,當然不能讓這只鬼獸去阻攔江荼。
然而下一瞬,一道清風從二人一獸之間穿過,風息輕微,卻讓二人心中警鈴大作。
“師尊!”
“江長老當心!”
江荼無需他們提醒,猛地調轉無相鞭,長鞭沒入地表很深,拔出時卻不見拖泥帶水,擋開刺來的鐵器,四兩撥千斤般向旁側一壓。
啪嗒。
是槍尖點水的聲音。
下一刻江荼猛地向後仰下,淩厲槍風壓着他面頰而過,長發墜入水裏,如飄散開的藻葕。
但他不只是躲避而已,只見江荼同時一腿擡起,腳面不偏不倚踢中襲擊者手腕,只聽咔嚓一聲,就将對方的腕骨生生踹得錯位。
一聲難以克制的戰栗悶哼傳來,江荼身形輕盈地與偷襲者拉開距離。
偷襲者咬牙忍住劇痛,完好的手捏着自己的手腕,強行将腕骨接了回去。
他疼得冷汗淋漓,江荼的話語更讓他心中發冷。
“祁弄溪,你的槍術不錯。”
此言一出。
所有戰鬥都中斷。
祁弄溪的臉上的濁息溶解,露出青澀腼腆的臉來:“江長老是、是什麽時候...猜到是我的?”
江荼沒有隐瞞的意思:“這裏确實是鲲漣仙君的秘境,但元神化為秘境有一個先決條件——他是自己隕落,而非枉死。”
言下之意,鲲漣仙君并非沖關失敗而死,而是被什麽人殺死。
至于兇手是誰,不言而喻。
祁弄溪沒有否認,點了點頭:“然後呢?”
“然後?”江荼笑笑,笑容中多少有些大發慈悲,“這一路走來我們看見的回憶,說是鲲漣仙君的回憶,并沒有錯。”
“但是我很困惑,如果是鲲漣仙君的回憶,為什麽在那間山屋中,鲲漣仙君才像是外來者?”
——山屋回憶中,主視角并不是鲲漣仙君,而是屋內的某人。
祁弄溪看向江荼,但只有一瞬,又迅速移開目光。
江荼繼續道:“...很古怪,不是麽?但是當我看見任雪練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
“親歷這兩場記憶的,除了鲲漣仙君,不是還有你麽,祁弄溪?”
“如果是以你的視角,一切都說得通了,”江荼的語氣中并沒有識破詭計的自得,頓了頓,“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祁弄溪點點頭:“江長老請、請問。”
江荼的目光落在雪練身上。
“後來對任雪練動用搜魂術時,你并沒有被攔住,而是就在旁邊,親眼看着他死去,是也不是?”
“...”祁弄溪跟着看過去,臉上浮現出愧疚的笑容,“江長老甚是敏、敏銳。是的,鲲漣仙君讓我看、看着雪練哥哥為我而死。他摁着我的臉,不讓我移開、移開視線。”
他的聲音很虛弱,帶着些許鼻音,似乎此刻想起,依舊痛不欲生。
但江荼毫不猶豫地揭穿了他,手中靈力如箭掠過,只聽噗通一聲,就将祁弄溪腰間玉佩的挂繩切斷。
漆黑玉佩落入水裏,祁弄溪并沒有撿。
“江長老發現了,這個是、是假的。”他掀起外衣一角,露出一枚玄黃玉佩,“這個才、才是真的。”
地玄黃。
祁弄溪是地階修士。
這也就解釋了,他為什麽可以殺死鲲漣仙君。
而任雪練的死距今不過十年。
那時祁弄溪即便未到地階高度,也不可能在普通弟子沒有毫無還手之力。
“你不是不能救他,”江荼毫無慈悲,“而是不想。”
祁弄溪的臉瞬間紅了,用力地搖着頭:“不、不是的!我有苦衷,我...”
江荼當然知道:“你要為你的父母複仇,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實力,只能扮演一個沒有靈力的廢物。”
祁弄溪看上去很是激動:“我就知道您可以、可以懂我...”
懂?江荼搖了搖頭:“我不在乎你們祁家之間的恩怨糾葛,你想報仇,如何報仇,與我無關。但你是不是太得寸進尺,竟敢拉着整個空明山域陪葬?”
空明山域內有多少無辜性命?安能為仙家仇恨而白白葬送?
祁弄溪在江荼的質問中,顯得尴尬局促,突然雙手抱拳,向江荼鞠了一躬。
動作時他發現自己手裏還攥着槍,神情一瞬慌張之後,長槍又潰散成點點靈力收歸體內:“江長老,對、對不住,我無意...傷害你們,更不想殺...殺其他人,但是只有、補天儀式...才有機會。”
他躲閃着江荼的視線,神情中寫滿了歉意,雙手絞着衣擺,活脫脫不知所措的模樣,和初見時毫無分別。
但抛去這些,他的話冰冷至極。
他不想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但也不在乎所有人一起死。
人之孽有許多種,背負人命稱為殺孽,無論是否事出有因,入地府後靈魂中都會打上烙印,即便不必入地獄受刑,來世也必當以另一種方式償還欠下的孽。
這是蒼生道的規矩,身為閻王的江荼也無法違背。
他會勸殺人者來世向善,卻永遠不會阻止反擊的刀刃砍向屠夫的脖頸。
——祁弄溪顯然不在其列。
無論他與祁家有多少血海深仇,無辜者不該殉葬。
話不投機半句也多,江荼瞥向又在走神的葉淮,道:“那就只能恕我抱歉了。”
誰讓你把手伸向了不該伸向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