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補天儀式(十一)
第045章 補天儀式(十一)
葉淮第一個反應過來, 迅速翻身上床。
祁昭也跟着反應過來,古怪地看着江荼,沒有忍住:“...你要演媽?”
江荼冰冷地看了他一眼。
祁昭迅速閉上了嘴, 但他一靠近床鋪, 就見到葉淮兇狠地注視着他,顯然對他方才的出言不遜而十分惱火。
祁昭不願意服軟, 但葉淮的眼神确實很可怕,他只能沒好氣地縮在床的另一個角落:“沒規矩的東西。”
葉淮壓低聲音回罵:“若非師尊好心救你,你早就和你的規矩一起爛外邊了。”
兩個正值青春期的青年,像兩只小野狗,艱難地擠在一起, 相互推搡, 又一齊眼巴巴地看向江荼,俨然将江荼當成了主心骨。
江荼看了一眼他的那只小狗,轉身向門口走去。
“絮娘,今日弄溪滿了百歲, 我帶來了空明山的賀禮。即便你不願意原諒祁家,總得賣我老頭子一個——”
江荼聽得耳朵起繭, 做好心理預設,一把拉開了門。
“面子。”眼前的老人沒預料到有人會不等他把話說完就開門,簡直無禮,“...絮娘。”
江荼蹙眉看向他的面容,看來是他開門開得太果斷,對方連臉還沒完全組織好,直到“絮娘”二字出口, 才逐漸形成一張熟悉的蒼老面頰。
嗯?鲲漣仙君?
鲲漣仙君盯着江荼的臉,未表現出半分懷疑, 道:“絮娘,老頭子冒昧前來,可是打擾你與孩子安歇了?”
江荼面色森冷:“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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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漣仙君一愣,江荼連一片衣袖都懶得和他搭上關系:“進來吧。”
鲲漣仙君緩步踏入房中,又像被觸發了什麽機關一樣開口:“如此簡陋...弄溪好歹是我祁家正統血脈,讓我怎麽忍心見你們母子二人在這樣的地方蝸居。”
這回距離近了許多,“弄溪”二字極為清晰,斷不可能聽錯。
江荼故意沒有回答鲲漣仙君。
原因無他,他畢竟不是絮娘,只承擔了一個虛無的身份,鲲漣仙君的回憶總不可能一直讓他主導。
果然鲲漣仙君好像得到了什麽人的回答:“...是啊,六郎離世時,我尚在閉關...他們說六郎殘害宗親,我是不信的。”
江荼端詳着鲲漣仙君。
他的五官比他們見到的那位本尊要年輕一些,不過也只是一些,最不同的應當是身上那澎湃勃發的靈力,像一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而非油盡燈枯的遲暮老人。
說明這個時候的鲲漣仙君,正在全盛時期。
江荼仍是不發一言,鲲漣仙君自顧自走到長槍前:“這把槍...絮娘你還留着。”
扮演“絮娘”的江荼跟着看向長槍,他猜測這是一段回憶呈現的幻象,鲲漣仙君還會自己繼續進度。
但鲲漣仙君又像卡住了一樣,開始重複:“這把槍...絮娘你還留着。”
江荼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老頭子還挺會刁難人。
看來在一些關鍵節點,還需要他親自開口,不能蒙混過關。
但是開門好猜,這句話該怎麽回,着實不好猜。
得不到回答,鲲漣仙君的身軀開始扭曲,準确來說,是他本就不甚牢靠的臉龐開始剝落,像被燒灼的蠟一般,整張人皮都熔化,濁息翕動着向江荼爬來。
一邊爬着,一邊重複着臺詞:“這把槍...”
江荼負手而立,神情很是平靜,唯一的動作,就是警告地看了一眼床的方向。
葉淮迅速趴回去,很緊張地攥住骨劍。
充滿惡意的視線從鲲漣仙君熔化的眼中射出,濁息貪婪地爬上江荼的衣擺,就要将這個冷漠的青年人吞噬——
“這把槍是孩子的父親留下的,當然要仔細留着。”
濁息的攀附瞬間停滞。
江荼挑了挑眉,他不可能次次都完美複述絮娘的回複,事實證明只要關鍵信息正确,就能觸發這場戲自己演下去。
譬如方才的關鍵信息是開門的舉動,而現在則是“孩子的父親”這一詞句。
鲲漣仙君的臉重新拼合,他伸手摸向長槍,很懷念似的:“想當年,空明山有兩件天階寶器,一做空明轉,動天撼地,固穩靈脈;一做玄火槍,四海踏破,睥睨群山...”
铮!的一聲,玄火槍上爆發出噼啪靈光,将鲲漣仙君的手擋了開去。
鲲漣仙君哀愁地笑了笑:“看來六郎和絮娘你,還是不願意接受祁家的歉意。”
同樣的話翻來覆去說好幾遍,上位者總喜歡做這樣浪費時間而了無意義的事。
江荼抱臂冷眼相看,這句話在他看來沒有推進回憶進展的作用。
果然鲲漣仙君又像上了發條一樣,盡職盡責地對着空氣開口:“此番我來,也是受小輩們所托,想與你好好談談。”
有什麽好談的?鲲漣仙君的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過是客套話,并沒有多少誠意。
江荼不是空明山人,不知道祁弄溪的父親祁六郎是如何隕落,但有來去山派的內鬥“珠玉在前”,猜也知道他死得蹊跷。
江荼若是“絮娘”,斷然不可能與他談。
“無話可說嗎...”看來絮娘的回複與江荼想的一樣,鲲漣仙君低下頭,掩飾眼底不虞神色,“那也總該讓我這個做叔父的,看一看孩子。”
江荼轉眸看向床榻。
不出意外,對話發生的時候襁褓中的祁弄溪就在床上安睡,而現在,兩雙眼睛齊刷刷看着他,神色各異。
襁褓中的嬰兒一下變成兩個,江荼怎麽也不可能讓鲲漣仙君過去。
但鲲漣仙君又開始重複。
在他第二次提出“看一看孩子”的請求時,江荼垂眸,斬釘截鐵拒絕:“不必了,請回吧。”
就這一句話。
眼前驀地籠罩下一片黑影。
江荼一怔,緩緩擡起頭。
縱使他遍覽惡鬼無數,也不由呼吸一錯。
鲲漣仙君的臉就貼在他臉前,熔化的皮肉下可見白骨,白骨間又布滿漆黑孔洞,宛如被蛀蟲寄生的樹葉,坑坑窪窪難以數清。
“...”江荼很讨厭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的東西,醜到難以入眼。
鲲漣仙君直勾勾地盯着他:“總該讓我這個做叔父的,看一看孩子。”
江荼只得側過身,給他讓出道路:“你看吧。”
同時感到不可思議,鲲漣仙君的反應證明他方才猜錯了答案,可絮娘竟然會讓鲲漣仙君接近她的孩子?
這時。
鲲漣仙君與江荼擦肩而過。
江荼在鲲漣仙君始終緊握的左手心裏,看到了一塊隕石樣的石塊。
——織念石。
能夠短暫影響他人判斷,迫使他人對說話者心悅誠服的法器。
原來如此。
江荼心中冷笑,這下他就明白為何絮娘的反應十分古怪,原來空明山的首座背地裏玩得這麽花。
電光火石之間。
江荼一把拽住了鲲漣仙君。
他的力氣極大,牢牢将鲲漣仙君鎖在原地。
鲲漣仙君身上又有濁息開始散溢,沿着蒼老的脊背爬上江荼瓷白的手腕,激起細密的黏滑刺痛。
照道理來說江荼此刻應該松開手,任由回憶繼續推進。
但...江荼将寶押在這個叫絮娘的女子身上。
祁家乃名門望族,或許他們并不會接受一個凡人女子,與祁家直系成婚。
如果絮娘也是修真者,在這樣緊張的環境中,有沒有可能發現鲲漣仙君的小動作?
江荼在賭。
賭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深情,是否能夠抵過外物的操控。
——鲲漣仙君轉過臉,這時他的臉又恢複如初:“這是什麽意思,絮娘?”
而爬到江荼小臂處的濁息突然停了,緊接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回鲲漣仙君身上。
江荼沒有開口,回答鲲漣仙君的是一道清冽的女聲。
“您又是什麽意思呢,首座大人?用織念石操縱我的心神,如此卑鄙無恥,祁家終究什麽也沒有改變。”
罵得好,雖然這聲音從江荼身體裏傳出有些微妙,江荼撤開一步,一道虛影便從他身上剝離,在濁息組織下凝聚成一個瘦弱女子的模樣。
女子雙頰凹陷,瘦得脫了相,整張臉上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像黑夜裏的燈火。
“您和您的子孫害死了我的夫君,将我們母子逼到這深山野地茍且度日...如今,連我們的命也想奪去?”絮娘冷笑一聲,“只怕我不能答應。”
——空氣陡然破碎!
江荼下意識側身一閃,一杆長槍就擦着他的胸膛刺向前方,玄火槍直向鲲漣仙君而去。
江荼很清楚,回憶是幻境也好業障也罷,眼前的鲲漣仙君和絮娘都是死人,死人是不可能傷到他的。
但玄火槍動起來的瞬間,那種直逼心髒的壓迫感,成為逼迫他躲避的源動力。
江荼凝眸看向玄火槍。
天階法器的威力,足以跨越陰陽,橫渡時間。
就像他手中的無相鞭,本就是用來鞭笞惡魂的地府寶物。
絮娘與鲲漣仙君在本就不大的房中交起手來,鲲漣仙君的招數和他本人一樣,是純粹的回憶造物,雖有地階實力,難以觸碰到空間中的實體。
但玄火槍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帶着切割空氣的強勁靈力,将房中陳設都掀翻。
二人打得有來有回,一時難分高下。
趁他們對峙,江荼緩步後退,走到床邊,先一只手摁住祁昭:“不許動。”
祁昭的臉色很是難看,他看着鲲漣仙君和絮娘交手:“怎麽可能呢?當年爺爺帶着祁弄溪回空明山,說他爹娘...是空明山的叛徒啊?江長老,難道說等下會有什麽意外嗎?”
“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吧,江長老,這...”
江荼沒有回答。
祁昭只是在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鲲漣仙君的話罷了。
既然不是在問他,他也不需要給出答案。
若此刻迷茫求助的是葉淮,江荼大概還會耐下性子,哄他兩句。
自己養大的,還是有些特權。
不過,明明事不關己,旁觀就好,江荼覺得葉淮的反應也有些奇怪。
譬如現在,他本意是拍一拍葉淮讓他起來,可手剛伸過去,就被葉淮用力攥住。
還沒完。
“...師尊,”葉淮貼着他的手背蹭了蹭,“你有沒有聞到好香的味道。”
哪有什麽好香的味道?
江荼簡直莫名其妙,一低頭,葉淮竟然将鼻尖蹭着他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氣。
——好啊,原來是覺得他香。
閻王爺愛幹淨是不錯,但早不香晚不香,偏偏這個時候提什麽香味?
再仔細一摸,葉淮的臉燙得跟塊炭一樣。
但不像發燒,倒像是...
葉淮的悶哼證實了江荼的猜測:“師尊,...哪裏這麽香,我好難受...”
江荼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他想起那本異獸書《麒麟》的形容:
有獸麒麟,以發.情.期見成熟。異香、燥熱、好鬥,皆發.情征兆也。
所以這個混蛋,是把他當成配獸,在對他求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