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補天儀式(九)
第043章 補天儀式(九)
祁昭等人聽了他的話, 當即在半空調整重心,趁着濁息尚且沒有重新生成,飛速運氣逃離塔樓。
而雪練抱着祁弄溪, 也緊随其後躍了出去。
他們的動作多少都有些狼狽與急不可耐, 少了仙門風度,但在生死面前, 早已顧不上這許多。
江荼并不在意他們只顧倉皇逃跑,連一個眼神也沒分給自己,更別提道謝。
——人性使然,江荼也不會覺得自己施以援手,就應該被人感恩戴德地對待。
不廢話才好。
——如果有些家夥能明白這個道理就更好了。
江荼看向不遠處禦劍勉強穩住身形的葉淮, 無相鞭一甩, 直接卷住了青年的腰腹。
葉淮一驚:“師尊——”
什麽也來不及說,江荼手臂發力一揚,就将葉淮抛出了塔樓。
塔樓眼下是靠他的法相強行撐起,但坍塌已成定局, 他能為塔樓的茍延殘喘争取時間,卻無法挽回注定傾覆的頹勢。
确認塔樓內不再有活人氣息, 法相在江荼身後閃爍幾下,化為赤紅花瓣開始溶解。
與此同時,察覺到鎮壓者的力量正在消散,濁息卷土重來,呈爪狀不斷伸向江荼的腳踝。
江荼早有準備,飛速抽身後退,他在決定用法相撐起塔樓時就做好了計算, 給自己留足了從坍塌塔樓中撤離的時間。
無相鞭抽散襲來的濁息,距離脫身只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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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哪松動一塊木板, 自高處墜下帶着極端的加速度,如有萬鈞之力,不偏不倚砸中江荼的後背!
這一下非同小可,江荼猝不及防,眼前頃刻一黑,喉間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法相閃爍着消散,——塔樓瞬間轟然倒下!
無數木板磚瓦在眼前放大,耳畔狂風呼嘯,吹動長發在半空狂舞,像溺水者的手臂,卻始終難以攀緣至岸邊。
江荼想要調整呼吸,卻已來不及,濁息的反應快到驚恐程度,好像早就等待着他的墜落,濁息掣肘住他四肢與腰腹,如針細密紮在皮肉上般刺痛,幾乎瞬間切斷了他對身體的控制權。
江荼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下墜,心中疑窦叢生。
眼角餘光注意到一道金光自旁側沖來,下一瞬,江荼被一個溫熱的環抱緊緊摟住。
緊接着,濁息抽在那人背上,皮開肉綻的聲音。
一聲悶哼響起,摟着他的懷抱卻紋絲不動。
骨劍上金光流轉,載着他們飛速沖出塔樓。
幾乎就在飛離的下一秒,塔樓在濁息腐蝕下徹底淪為灰燼。
轟隆、轟隆。
而江荼艱難地扭頭看向塔樓的方向。
他在無邊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個一閃而過的身影。
...
葉淮帶着江荼降落在不遠處的平地上。
一落地,江荼就嘔出一口黑血,呼吸略有急促地擡手摁住眉心。
離開濁息範圍以後,對身體的控制權轉瞬回歸,但那片刻的靈魂割裂已經足夠駭人,從沒有人能讓閻王爺在戰鬥時感到生理意義上的束手無策。
再想想那塊突如其來的木板,哪有那麽湊巧,不偏不倚擊中他的後背正中?又有哪塊木板,能有幾乎将他脊背都砸斷的巨力?
更不用說,那些濁息就像是準備好了一樣,他甫一受傷,就在同一時間爆發出來,想要牽制住他。
——根本不是什麽木板松動,是有人故意為之。
江荼冷笑,空明山還真是熱鬧。
耳邊,響起一陣潮濕的呼吸聲。
江荼扭頭,毫不意外地對上一雙濕漉可憐的狗眼。
江荼在心裏嘆氣,抛開生理不談,這裏還有一位讓他感到心理意義上束手無策的家夥。
葉淮跪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副想靠近又不敢,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的樣子,眨眨眼,兩行眼淚就從琥珀色的眸子裏淌了下來。
來了,江荼心想,像偷吃了送人的糕點被抓個正着的狗,明明犯錯了卻一副委屈又可憐的姿态,讓人狠不下心斥責。
退一萬步說,這個動辄掉眼淚的東西到底是他徒弟,還是什麽狗成了精?
江荼擰眉:“哭什麽?”
葉淮跪着往他身邊挪了兩步:“師尊,你感覺怎麽樣?我出門時帶了藥,你吃一顆。”
說着他就往懷裏掏,掏出一地瓶瓶罐罐,從止血化瘀到清熱解咳,竟然都有。
江荼看得眼皮直抽,幸好乾坤袋有容量極限,不然葉淮得把整個行雲峰給他搬來。
不過葉淮的動作倒是提醒他了,江荼從懷裏摸出宋衡給他的藥,仰頭吞下一顆。
葉淮停下翻找動作,看着他,很受傷的樣子:“師尊,你吃的是什麽藥?”
不像是吃了藥,倒像是背着他了腥。
江荼覺得他這樣子傻乎乎的,心情稍微好些,将藥瓶往袖中一藏:“尋常藥物,調息補血的。”
“哦...”葉淮仍舊很是失落,心想若是尋常藥物,哪裏比得上他乾坤袋裏這些?師尊是不是不願讓他知道,還是生了他的氣了?
沉默。
葉淮幹巴巴地試圖重啓話題,道:“師尊,您好點沒有?”
江荼點頭:“好些了。”
宋衡所制靈藥能夠祛除濁息對他的腐蝕,只不過煉制此藥似乎有違蒼生道,他不是故意瞞着葉淮,但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話說回來,這藥當真是有效,服下一顆後體內郁結之氣都消散,靈田內一片清明舒暢。
江荼不得不感慨鬼帝力量,果然非同小可。
一瞥,又突然注意到什麽,好不容易平複的眼角又開始抽動。
他朝葉淮招手:“過來。”
葉淮手腳并用蹭到他身邊,江荼瞥他一眼,确認自己并不是眼花看錯,揪住葉淮的領子就把人壓下去。
葉淮“唔”了一聲,不知師尊為何突然動手,但還是順從地彎下腰,磕頭請罪的認錯姿态:“師尊,您為什麽要救祁昭他們?祁弄溪暫且不提,祁昭和祁沣承有什麽...嘶!”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江荼摁着後頸壓在地上,江荼冰冷的手沒有絲毫溫柔可言,冷漠地将止血散灑在葉淮背上。
那裏被濁息抽得皮開肉綻,屢屢大幅度動作,傷口得不到愈合機會,洶湧的血将粉劑沖散,江荼不得不将一整瓶止血散都傾倒下去,皮肉才堪堪有了彌合的趨勢。
這可是麒麟骨血,葉淮竟就這麽任它流着。
想想以往這小子受了點皮肉傷,都要湊到他面前哼哼唧唧半晌,偏要他親手上了藥才肯罷休,此刻卻一聲不吭,半個字也不提,江荼實在有些不理解他在想什麽。
他無視了掌下疼到抽搐的肌肉,沉默着給葉淮上好了藥,藥瓶随手一丢,站起身來。
“葉淮,我告訴過你,修道之人有三不可為,”江荼轉眸看他,“你還記得麽?”
葉淮哪裏會不記得,當即道:“不可唯利是圖,不可貪生怕死,不可...”
他突然一愣,旋即低下頭去。
江荼低頭看他:“怎麽不繼續說了?”
葉淮便小聲嗫嚅着:“不可見死不救。”
——江荼回答了他的問題。
為什麽要救與自己有過節的祁昭和祁沣承之流?
因為蒼生為重,不可見死不救。
恍惚中,江荼已轉身邁步。
葉淮看着江荼的背影。
天空中魚群泛出的銀白光亮,灑在他的身上。
那樣的冷漠疏離,葉淮卻看出了神性。
冷淡和溫柔從來不是反義詞,它們在江荼的身上和諧共生,甚至溫柔在大多數時候,都遠超過江荼身上冷淡的氣質。
只不過江荼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
背後的視線陡然炙熱,江荼仰頭看着天空的魚群,擡手送了一道向上靈力。
不出意外,靈力觸到魚群的剎那,好像撞擊到了什麽屏障,直接溶解在魚的海洋中,像一道紅色波紋。
出不去的不止他們,濁息在地平線上蔓延,如同爬山虎的藤,只能向上,難以向外。
江荼明白過來。
為了将濁息屏在天河以外,鲲漣仙君情願将自己的元神化成秘境,阻攔濁息。
但如此一來,元神入萬物,便是元神俱滅,不再有轉世輪回的可能性。
或許對鲲漣仙君這樣活了數百年的大能來說,既無法得道登仙,轉世輪回也無甚向往。
即便如此,此間魄力,常人不能及也。
江荼閉目沉息數秒,算作哀悼。
即便他們毫無交集,并不妨礙江荼為他惋惜。
哀悼結束,江荼睜開眼,囊括仙山的秘境已悄無聲息展開,天空中不再是星月相伴,而像一池平靜水面,動辄有魚兒躍出,濺起點點水花。
雨水,或是海水,淅淅瀝瀝打在地上,幾息之間積起水泊,泛着鹹腥滋味。
江荼随手撐起一把靈力傘。
濁息遠比人類要靈活,鲲漣仙君的秘境要将濁息鎖在其中,就必須鑄造一個絕對封閉的秘境,因此不可避免也會将身處秘境的人鎖在其中。
而這座秘境的範圍,是空明山。
也就是說,如果他們找不到離開秘境的方法,空明山、參加補天儀式的中界仙門——所有人,都會被困死在這裏。
而更恐怖的是。
遠處,鲲隕落的位置,濃郁的、如潑墨的濁息,正像一輪嶄新圓月,試探着向天邊攀爬。
“天河結界已碎,得盡快想辦法出去。”江荼道,“可惜塔樓已毀,不然藏書閣內或許還能找到些與秘境有關的線索。”
說話間,江荼的長發瞬間變回墨色,像裹挾着濃重黑暗。
現在沒有必要消耗靈力。
走出幾步,葉淮并沒有及時跟上,江荼轉過身,見他又在乾坤袋裏掏來掏去,一時蹙眉:“在找什麽?”
“師尊,你忘了,剛剛在藏書閣裏,我順手...”葉淮有些羞赧神色,一邊說,一邊從乾坤袋裏摸出一本古籍,朝他傻笑,“順手撿的。”
江荼詭異地沉默了一下,點頭道:“做得好。”
葉淮的眼睛迅速亮了,趕忙将古籍雙手奉上。
江荼接過一看,一眼就知道為什麽葉淮挑挑揀揀選了這一本。
其上書寫“轉空明”三字,看似與眼下境況毫不搭嘎,實際大有玄機。
民間流傳一句俗語,有道是“空明山上空明轉”,“空明轉”便是一件與空明山同生的天階寶物,更有傳言,說空明轉是靈脈的信标,找到空明轉,就能得到空明山的靈脈,但空明山從未出面回應過這些傳聞。
江荼翻開書冊,眉頭逐漸蹙起。
就在這時。
他聽得耳畔一陣破空聲響!
還來不及說什麽,眼前景象倏地天旋地轉,在即将摔到地上的剎那,又猛然倒轉一圈,他的腦袋結結實實撞在葉淮胸膛上,“砰!”的一聲。
緊接着兩人一起摔滾在地。
一簇流失擦着他們發頂而過,削下江荼發尾幾縷墨絲。
江荼卻沒心情再去管叢中偷襲之人,收回掌心本已凝聚的無相鞭,一低頭,與葉淮的琥珀色眸子來了個四目相對,再一看,他的手掌還摁在葉淮胸肌上,雙腿分在葉淮腰腹兩側。
——一個标準的騎.乘位。
江荼深吸一口氣,素來平靜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空白。
很難說他是哪個動作給了葉淮錯覺,讓他以為自己躲不開方才的偷襲。
江荼一世英名,教徒弟時嘗嘗強調光明磊落,無論如何也沒料到葉淮會選擇躲,更沒料到這小子還要帶着他一起躲。
甚至撲倒他的瞬間還在半空調了個面,用身體給他當肉墊。
而他竟然也沒反應過來,就這麽被自己的徒弟撲倒,以至現在處于如此尴尬的體.位,一挪動就能蹭到葉淮腿間。
江荼的眼尾瘋狂抽搐,偏偏葉淮好像也愣住了,一雙眼睛瞪得滾圓,臉漲得通紅,江荼有火發不出,只能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葉淮這只是關心則亂。
爾後他垂眸,柳葉眼冰冷地看向搭在自己腰間的手掌:“把你的狗爪子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