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風雨無晴(十六)
第032章 風雨無晴(十六)
一炷香後。
江荼與程讓在重建中的掌門殿內對面而坐, 頭頂是漏風的房梁,四面牆只剩一面仍□□着,說話間不斷有風“嗚嗚”吹過。
江荼鎮定自若, 訴說來意。
程讓與他一拍即合:“如此甚好!我和你說啊, 江公子,普通拜師和經歷過拜師典儀那是真的不一樣, 拜師典儀有蒼生道見證,靈魂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緊密相連的感覺。”
葉淮坐在一邊盯着江荼的衣擺走神,聽到這句話突然擡起頭,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江荼。
江荼頂着熱烈的注視:“拜師典儀定在什麽時候?”
程讓為他斟茶:“實不相瞞,我一直等着江公子醒來, 您既然醒了, 拜師典儀便可操辦起來了。”
江荼一愣:“等我?”
程讓端起茶碗,突然站了起來,腰肢彎下,作勢敬茶。
江荼巋然不動, 任一派掌門給自己俯首作揖:“什麽意思?”
程讓道:“我先前說的話,現在一樣算數, 江公子,您若願意,請留在來去山派吧。”
“之前我請您坐長老位,如今大亂稍平,您救了來去山派、救了整個南塗縣,長老位都有些委屈您了,您要是願意, 我這掌門...”
江荼擡掌壓在茶碗一沿:“我不是為了名位,掌門位還是你坐吧, 我沒有興趣。”
程讓吞咽一下,執着地繼續遞盞:“那長老...“
江荼的目光落在葉淮身上一瞬:“你該知道麒麟骨有多麽誘人,不怕惹火上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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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讓道:“葉淮加入來去山派,又有誰敢明着搶奪?暗箭難防,中界向來魚龍混雜,不會因為麒麟骨有什麽改變。”
江荼垂下眸子,又道:“長老定省我不會參加,門內事務我也不會管,甚至我随時都有可能離開,留我就是留一個閑人,多兩張吃飯的嘴,不僅無法替你分憂,還會徒增煩惱。”
他平靜地将自己說得一無是處,程讓聽得是瞳孔地震。
一己之力彌補解決,叫做不會分憂。
不插手門派紛争,叫做閑人。
況且面對毫無瓜葛的來去山派,都願意傾盡靈力相護的人,怎麽可能真的冷眼旁觀?
——你也太刀子嘴豆腐心了吧,江公子!
江荼看着他臉上風雲變幻,徐徐道:“即便如此,掌門也要留我?”
程讓一愣,迅速且用力地點頭:“自然!這些要求不算什麽,我必然一應滿足,江公子,不、江長老!”
話既已說到這裏,江荼也不跟他客氣,撤手後起身,素白手掌端起茶碗,與程讓一碰。
碗盞相撞發出清脆一聲,江荼仰脖将茶湯一飲而盡。
“多謝掌門美意。”
他做出這個決定自不是一時腦熱,程讓第一次提時他本打算拒絕,但這具身體目前還剩五十年壽數,一旦離開來去山派再遭遇濁息,說不定還會繼續腐敗,到時葉淮還沒登神他先咽氣,眼下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東流。
真是想一想都夭壽。
而來去山派,除去了程協,有天河結界作保,至少在安全性少,要高出流浪不少。
再者,程讓這個人,江荼并不擔心會被他算計。
程讓和他的小徒弟一樣,屬于心思都寫在臉上的犬科動物。
貴在心思簡單,為人爽直,況且這世上願意為了素未謀面的芸芸衆生,舍棄修為自爆金丹的,恐怕寥寥無幾。
這樣的人,江荼樂意幫他一把。
程讓趕忙跟着飲盡茶水:“我這就算一個黃道吉日,...”
就在這時。
掌門殿外突然有人聲響起。
“我家掌門在殿內議事,幾位大人既然親臨,請允許我去通傳一聲...”
“既知道司巫大人在這裏,就沒有侯着你們的道理。程讓在說什麽見不得人的話麽?竟敢攔我們。”
這話說得實在不好聽,程讓臉色一黑,卻不好發作:“司巫怎麽也來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
江荼見縫插針問:“司巫是誰?”
程讓道:“司巫是昆侖虛尊者,聽上界說他是蒼生道的代行者,當今修真界壽元數他最久長了,但他平時都在昆侖虛鮮少露面,這次竟然親自下了中界...”
江荼識趣地站起身:“那我就先告辭了。”
“實在抱歉,江長老,空明山這幫人狗眼看人低,偏偏還不能怠慢,事後我親自登門,商讨拜師典儀具體事宜,”程讓急促地說道,旋即嗓子一扯,“放他們進來!”
江荼點頭,伸手招了葉淮,兀自從偏門離開。
出門時,恰好與空明山修士擦肩而過。
江荼分了些許餘光看去,只見這群人無一例外,都着一身金色衣袍,長袍飄然欲仙,似是金線織就,在陽光下折射出金色光芒。
分明只有四五人,卻足有四五百人的壓迫感,腰間玉佩都呈現寶藍色,修為竟全至三階。
當今上界有七座靈脈,即靈墟、空明、容陽、委羽、句曲、高溪藍水六座仙山,與靈脈之首昆侖虛。
其中直接管轄來去山派的仙山,就是空明山。
空明山修士中,領頭的是個高馬尾青年,他的玉佩藍色更純,中心處泛着澄黃,是三階大圓滿,即将邁入地階的标志。
青年嘴裏罵罵咧咧:“若非來去山派捅出這麽大個簍子,本少爺怎麽會被那群老東西丢...派來這窮酸地方?連掌門殿都一股窮酸味...”
他身旁的修士連連道:“二公子,消消氣,消消氣,司巫大人在呢。”
祁昭立刻一改高高在上,恭敬向隊列最後回眸:“司巫大人,這邊請。”
江荼的目光跟着他轉向隊尾。
尚未看到人,先看到一根漆黑長杖。
光點如浮動的羽毛在長杖頂端缭繞,每一翕動間就有無數靈力波動。
——這是一件天階法器。
視線再往下。
司巫身形佝偻,走得極為緩慢,渾身上下都被包裹在純白長袍中,連執杖的手掌都包裹住,沒露出一寸皮膚。
每走一步,長杖就在地上敲擊一次,這敲擊聲不似尋常杖棒沉悶,竟有如鐘磬空鳴般的曠遠,宛若置身于高山之間。
司巫就這麽走到祁昭身邊,忽然停下腳步。
身形微側,轉向了江荼的方向。
但只有一瞬,在祁昭出聲詢問“怎麽了”的剎那,就轉了回去。
“沒什麽。”司巫的聲音蒼老到如即将繃斷的鏽弦。
祁昭順着司巫的目光,也看向江荼。
江荼還來不及抱拳敷衍一下,祁昭就自顧自收回目光:“中界真是式微了,什麽人都能随便踏進來。司巫大人,我們還是快些辦完事,回去吧。”
司巫點了點頭,空明山的隊伍終于踏入掌門殿中。
江荼矗立不動,直至掌門殿的大門徹底合上。
“司巫...”江荼咀嚼着這兩個字。
他無比确信,方才司巫在看他。
和祁昭的輕蔑不同,司巫的視線更加複雜,但江荼對人類的情緒知之甚少,一時間分不清楚那都是些什麽情感。
真奇怪。
程讓說司巫壽元久長,有沒有可能司巫認識他?
但一千年,實在是個太過浩瀚的數字。
江荼的思緒在司巫那微妙的一眼上,而葉淮的關注點則完全在另一邊。
任誰都能聽出祁昭的輕蔑之意,葉淮自己被當衆看不起就算了,可他竟敢看不起師尊!
葉淮恨不能沖上去摁着祁昭的腦袋讓他給江荼道歉,盯着祁昭的背影呲牙,宛若一頭護主的幼犬。
江荼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毫不留情道:“你打不過他的,別去找麻煩。”
祁昭是三階大圓滿修為,刷新了他們所遇到修士的修為上限。
葉淮悶悶不樂:“他這樣藐視您,我生氣...可我知道,我太弱了...只會給師尊添麻煩。”
江荼對他的自知之明很滿意:“嗯。”
小少年認真地仰起臉問江荼:“師尊,您什麽時候教我功法?我想保護您...您別笑呀,我是認真的。”
江荼捏捏他紅彤彤的耳朵尖:“現在。”
葉淮一愣:“诶?”
——江荼帶着葉淮走到半山腰。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山腰的對岸有一塊巨石,很适合拿來練功。
他對葉淮的要求不高,七日內用內力擊穿巨石,就算入門。
葉淮在他身邊驚呆了:“七、七日?”
暫且不談這距離尋常修士得禦劍才能到達,光是這塊巨石...
足有五個他這麽高!五十個他這麽厚!
更不用說而江荼給他的要求,是擊穿。
穿而不碎。
一階修士恐怕也很難做到,何況是他?
葉淮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師尊...”
江荼壓下唇角:“做不到?”
葉淮立刻點頭:“做得到,做得到!”
若是第一堂課都完成不好,恐怕師尊會對他很失望,會後悔收他為徒,說不定會把他丢掉...
他自己把恐怖的結果都腦補全了,眼神立刻變得堅定起來:“七日,我一定能做到。”
江荼對他的反饋很滿意:“好,把劍拿出來。”
葉淮從背上解下骨劍。
江荼摁着他的腦袋:“将靈力注入劍中。”
葉淮一愣。
——他不會啊!
之前能夠揮劍自如,比起他掌握了如何用劍,不如說是刻在靈魂裏的本能在帶着他動作,但這種本能只有危機時刻才能發揮出來,葉淮此刻窩在江荼身邊惬意到不行,哪有什麽危機,劍上金光如碎裂星辰轉瞬潰散。
江荼看了他一眼。
葉淮咕嘟咕嘟咽口水。
江荼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今日先揮劍一千下。”
葉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尊...”
一千下?他的手會不會跟着劍一起飛出去?
然而江荼毫無慈悲:“開始吧。”
事已至此,葉淮确認了江荼不是嘴瓢,是結結實實要他揮一千次劍。
骨劍脫于白骨,注定了劍身不似鐵器沉重,卻也難以輕盈到哪去,十二歲的小少年揮一百下都很勉強,到第二百下時,手臂已經虛軟得使不上力。
耳畔落入一聲嘆息。
葉淮手一抖,險些劍也脫手。
他不想江荼對他失望,咬着牙又揮一百下。
滾動的汗珠彙聚在圓潤鼻尖,又滴落在地。
葉淮什麽也思考不了,手臂的酸痛不已,他只能放空大腦,機械地依靠慣性揮劍。
就這麽熬到第一千次,葉淮的手臂都已經擡不起來,半跪在地氣喘籲籲。
江荼遞給他一塊帕子:“擦擦汗,明日繼續。”
葉淮又是踉跄一下,無辜且可憐地望着江荼。
他的手臂明天還有沒有知覺都是問題,別提再揮一千次劍。
江荼蹙眉:“有問題?”
葉淮立刻搖頭:“沒,沒有問題!”
江荼滿意轉身,空留葉淮一個人在原地悲哀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