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雨無晴(十五)
第031章 風雨無晴(十五)
炎天暑月, 挦綿扯絮。
六月飛雪,天生異象。
冰冷雪花落在江荼肩頭,頃刻便被烈日曬化, 分不清是雪還是血的液體打濕長發, 黏糊糊貼着脊背,如赤練的毒蛇向上攀爬, 激起寒意陣陣。
江荼艱難地喘息着。
他的雙手在鎖鏈撕扯下繃得筆直,鐵鏈穿鎖骨而過,整個人高架在半空,脫水讓唇瓣幹裂皴皺,沒有一點血色。
江荼本能地發出一聲呻.吟:“...”
下一瞬。
飛雪與烈日都遠去, 江荼的眼睫在昏迷中劇烈顫動幾下, 緩緩睜開眼睛。
蘇醒的剎那他就清醒了過來,不允許自己展現出哪怕分秒的恍惚。
窗外陽光太亮,晃得刺眼,他眯着眼适應了片刻, 這才轉眸看向身旁。
床邊沒有人,不遠處倒是有一個托着腦袋打瞌睡的金發青年。
江荼微蹙起眉, 撐着床榻緩緩坐起:“白澤?”
他眼花了?白澤怎麽會在這裏?
那廂白澤腦袋一滑險些栽倒,揉了揉眼睛便是驚喜出聲:“江荼!你終于醒了!”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麽?”他從椅子上跳起,坐得腿麻,一瘸一拐撲到江荼床邊,“我的好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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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眼花。江荼眼皮突突直跳,打斷他的哀嚎,順便給房間裏上了一道泯音結界:“...我睡了多久?”
白澤比了一個數字七:“七天, 整整七天。”
江荼一愕。
竟睡了這麽久?
他只記得昏迷前的劇痛,來自靈魂而非肉身, 從根源處要将他一劈為二,換作以往江荼一定會選擇忍耐,但這次身體本能地選擇了沉睡,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将劇痛隔絕在外。
哦,江荼明白白澤為什麽會在這裏了,掀起眸子:“說說吧,白澤,我身上出了什麽問題?”
白澤緊張地吞咽一下:“沒什麽大不了,就是...”
江荼微微一笑,空氣溫度卻驟降:“說實話。”
他沒有說撒謊的後果,但白澤的背上已經冷汗津津。
此刻他好像不在陽間,而是被江荼一腳踹回了地府,五花大綁跪在閻王殿內。
白澤總算明白為什麽那些惡鬼寧肯魂飛魄散也不想被拖去閻王殿受審,連他都想直接給江荼跪了。
白澤嘟囔着道:“你這一千年閻王真是沒白當...”
連一個擡眸都充滿上位者的肅殺。
江荼:“別轉移話題。”
他見白澤這不自然的樣子就知道白澤心裏虛,實際上江荼自己也察覺到了不對,白澤确實讓他避免接觸濁息,但比起阻攔更像是提醒。
起初江荼以為是這具身體修為過低,接觸濁息太久容易異化,所以修補天河結界前一直避免與鬼獸接觸,能不動用靈力就不動用靈力。
但反噬來得比上次解決千瓣蓮佛還要猛烈,突破了肉身邊界,直抵靈魂深處。
“不是這具身體不行,”江荼語氣很肯定,“而是我的靈魂出了問題吧。”
白澤的腦袋都快埋到床底下去了,聲音裏透着濃濃心虛:“是的,江荼,這畢竟不是你原裝的身體,而是一具處理過的屍體...濁息會更輕易地影響你的靈魂,同時加速身體的腐敗。”
江荼問:“一開始為什麽不說?”
白澤将手指插.入發間:“實話和你說吧,我們沒想到濁息會對你産生這麽大的影響...遠超出正常範圍,本來我們不想讓你束手束腳,打算查明了再告訴你...”
江荼了然:“什麽也沒查到。”
白澤長嘆一聲:“你說但凡是在蒼生道中存在過的人,別說是一千年,就是一萬年前都會留下痕跡,你怎麽就像被抹去...”
他自覺失言,小心翼翼地看江荼臉色:“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江荼搖搖頭,對這個結果接受良好,轉而審視着自己的手心手背:“無妨,所以我現在已經開始腐敗了?”
白澤哆嗦了一下,江荼突然的冷幽默讓他如同置身寒冰地獄:“不是皮囊腐爛...你理解成壽元就好了,本來這具身體再怎麽樣也能撐一百年...”
“現在最多也就五十年了。”
五十年。
江荼在地府中太久,一天就是陽間一年,五十年于他彈指一揮;
對結丹永葆青春的修士來說,五十年也無足輕重;
但對凡人不一樣,亂世中的五十年是多少凡人一生的長度。
“夠用了,”江荼道,“盡快讓葉淮登神,能救更多人。”
白澤一驚:“江荼,你怎開始為凡人考慮了?”
江荼淡淡瞥他一眼:“還有什麽事?”
“自是葉淮命盤的事情,”白澤瞬間不再糾結,又興沖沖地道,“他的命盤又變了,雖然變得不多,不足以動卦象,我想這一來是因為你們還沒有正式拜師,二來是葉淮年紀還小...但至少證明我們路走對了。”
“我想了想,我在你身邊,方便你時刻掌握命盤動向,這不就請了宋衡的旨意,上來陪你了麽。怎麽樣江荼,是不是很感動?”
江荼敷衍着嗯了兩聲:“感動。怎麽不見葉淮?”
他還記得自己暈倒前,沒來得及給這小東西治傷,雖然白澤精通醫術,但他沒親眼見到人,還是有些不放心。
白澤啧啧稱奇:“才跟我說了多久話,你就急着找你那小徒弟了?他給你煎藥去了。”
江荼有些意外:“你讓他去煎藥?”
白澤一臉無語:“你這什麽表情,我可沒有壓榨童工,是他自己,一定要親自看着藥才安心...還有你身上這件衣服。”
江荼低頭,這才察覺自己已經穿上一套嶄新的素白裏衣,布料柔軟如蠶,輕薄帶有溫熱。
白澤道:“就連給你換衣服,也是我求爺爺告奶奶一樣跟他提了幾次,他才答應讓我碰你,換衣服時還要站在旁邊看着我,生怕我對你做什麽似的...”
“我說你啊,江荼,你養狗真是有一套,要不是我知道葉淮的身份,差點以為是小黑成了精呢。”
小黑是江荼閻王府裏養的黑狗,江荼眼前浮現出葉淮濕漉漉的眼睛,一哂:“至少葉淮沒見着你就咬。”
白澤“嘿嘿”樂:“那是不咬,不僅不咬,還叫我醫仙呢。”
樂完,白澤的神情又有些低落,半晌擡手拍了拍江荼的肩膀:“葉淮到底是要殺師證道的,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寵他,他日後該怎麽...”
江荼心想我哪裏寵他?耳邊适時聽到有腳步聲響。
他迎着小少年激動又緊張的目光,朝他輕輕微笑了一下,聲音卻冷漠至極:“他動不了手,我可以幫他。”
誰說殺師證道一定要本人主動?
下一秒,泯音結界散開,将白澤所有話語都堵在喉間。
白澤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識趣地将時間留給師徒二人。
白澤走後,小少年端着一碗還冒熱氣的湯藥,眼巴巴地望着江荼。
江荼沖他招招手:“過來。”
葉淮小心地将藥碗放好,快步撲到江荼床邊。
江荼又拍拍床榻,葉淮将掌心黑灰在身上擦幹淨,這才跨上床,小狗一樣蹭到江荼身邊:“師尊,你醒了...”
江荼捏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擡,左右端詳。
七天沒見,葉淮瘦了一圈,眼眶下是烏青,眼皮卻是腫的,漂亮的琥珀眸子像個核桃仁,也不知道偷偷哭了幾回。
江荼又看他的衣服,也是髒兮兮的,血污變成深褐色,像在泥地裏打過滾。
江荼摁了他的眼皮一下:“怎麽不把衣服換了?”
七天,都腌入味了,這讓人鬧心的小東西。
葉淮眯起眼睛,他對江荼的撫摸已到了享受的地步:“我...”
江荼繼續給葉淮揉眼皮,這腫泡眼他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好了,說吧。”
葉淮的眼皮劇烈顫動,片刻,一行濕熱液體就這麽灌入江荼掌心。
小少年擡手摟住江荼的手腕,臉頰也貼上掌心,一下一下依賴地蹭着,眼淚稀裏嘩啦流了江荼滿手。
偏偏江荼看他這可憐模樣,還真狠不下去心把手抽走,只能忍着黏糊糊的觸感,反過來揉他的臉頰安撫:“不哭了,不哭了。”
葉淮抽抽噎噎:“我、我不想換衣服...因為、因為...”
江荼面對葉淮時耐心頗好:“因為?”
葉淮嗚嗚咽咽:“因為衣服上...有師尊的味道...”
有師尊的味道,所以不想脫。
江荼唇角抽搐一下,心說這是什麽傻乎乎的理由,實在很難理解,但看小少年說得認真,心裏竟生出股不清不楚的感覺。
江荼想了想,小黑纏着自己又舔又蹭的時候,他也不覺得讨厭,甚至覺得哼哼唧唧的,還有點可愛。
現在對葉淮應該也是這種感覺。
他軟了語氣,捏葉淮墜在眼睫毛上的淚珠子:“那你現在可以換了,待會去換一件衣服。”
又問:“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他昏迷前沒來得及幫葉淮完全治好傷勢,雖說白澤看了也不會不管,但他既已是“師尊”,自然應該多關心一下。
葉淮果然很感動:“已經好了,白澤大人替我治好了,師尊,您呢?您還難不難受...啊!您的藥還沒喝...”
他說着就要跳下床去拿藥,江荼卻眼尖地看到了什麽,捉住小狗爪子一攥,柳葉眼眯起:“手怎麽了?”
葉淮一抖,掌心攤開,露出一道結了痂的傷疤。
這疤顏色極深,撫摸起來粗粝不已,可見傷口嵌入皮肉深層,不是簡單擦傷。
而是什麽鋒利之物劃出的傷口。
葉淮低下了頭:“...我不小心,打碎了藥罐,想撿的時候,被劃了一下。”
“流了很多血...”
江荼一時沉默,被笨到說不出話。
很不合理,但如果是眼前這個吃飯都用爪子的小東西,似乎又合理了起來。
江荼決定不再糾結,雙指并攏從傷痕的一頭撫到另一頭,靈力便将這道傷痕徹底治愈,只留光潔白嫩的皮肉。
葉淮傻愣愣的:“多謝師尊。”
江荼颔首:“還有哪裏傷着沒有?”
葉淮自幼險象環生,對生活品質沒有任何要求,江荼怕他對受傷也不在意,這才過問一句。
葉淮擦掉眼角的小珍珠:“沒有了,沒有了。”
江荼便收回手:“好,程讓給你準備新衣服了沒有?”
葉淮小幅度點頭,幹淨衣服在桌上擱了七天七夜,他一直沒顧上穿。
江荼揉揉他的腦袋:“去換上。我還欠你一場正式的拜師儀式,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去見程讓。”
畢竟白澤特意提到了拜師禮,而江荼記得來去山派的拜師典儀就在最近操辦。
正好物盡其用。
他提這一句純粹是出于盡快促成命盤變動的目的,卻不經意重重撩撥了葉淮的心弦。
小少年能夠跟着江荼修行就很滿足,從未想到江荼會如此重視他們的師徒關系。
他又嗚咽了一下,生怕江荼反悔似的,快步跑出去換衣服了。
他邊走,眼角餘光邊看到江荼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葉淮悄悄松了口氣,手掌下意識地撫上小臂。
幸好江荼方才沒有撩開他的袖子。
一旦撩了,江荼就會看見,縱橫交錯的傷口,足有六道,自下而上由深至淺地鋪滿他的手臂。
最新的一道,傷口才剛彌合,還在微微向外氤着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