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轎囍嫁(七)
第008章 紅轎囍嫁(七)
抹布鋪開一地灰塵。
王盼娣死死盯着那塊灰,江荼并未看她,她卻感到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肩上。
多福村的男人們,也讓王盼娣感到壓力,但那是建築在暴力上、因恐懼而誕生的壓力;
面對眼前這個青年時,王盼娣并不恐懼。
是這個青年自身不容亵渎的威嚴,讓王盼娣不敢直視他的雙目。
王盼娣隐約意識到,江荼并不只是路過的外鄉人這麽簡單。
她的眼底閃過孤注一擲的決然:“只有新娘子出嫁,地裏才會結出寶人參,我和阿姐偷偷去看過,那根本不是什麽人參,而是冤魂,是厲鬼!您不相信,就讓村長把寶人參拿出來看看!那所謂的‘人參’,怨氣沖天,只能封在匣子裏!”
王盼娣撕心裂肺地喊出最後幾句,呼吸急促地瞪着江荼。
然後她注意到,江荼手裏正拿着一個匣子,邊聽她說話,邊将匣蓋向前一滑。
王盼娣驚恐地瞪大眼睛:“你要做什麽?!”
哐——
木雕的匣蓋摔落在地。
落地剎那,一團極黑霧氣陡然從匣中升起!
這霧似幻又似實,原本團聚在窄長木匣中,甫一重獲自由,便瘋狂地膨脹,向匣外伸展。
祠堂內頓時陰風大作,牌位被吹得搖晃,帷幔拂動,宛若憧憧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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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慘白的手從黑霧中伸出,以詭異的姿勢扭動着,發出“咯、咯”的骨骼斷裂聲。
王盼娣已吓得渾身癱軟,動也動不了,眼睜睜看着那只手,五指成爪,向自己面門抓來!
“當心!”葉淮下意識上前,想要拉開王盼娣。
剛剛邁步,他便被江荼勾住後領,拎回了身後。
江荼道:“不傷她,未必不傷你。”
葉淮一驚,凝眸複又看向王盼娣。
只見那只慘白鬼手,淩厲迅猛,卻不是攻擊王盼娣,反而惡狠狠地将麻繩絞碎。
之後,才很猶豫似的,緩緩接近,輕輕撫摸着王盼娣的面頰。
撫到她臉上青紫的傷痕時,黑霧激動地扭曲起來,似乎怒火滔天,将牌位一個接一個吹翻在地。
周遭煞氣更重,卻只是向外擴散,始終刻意地遠離王盼娣。
葉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王盼娣,看看鬼手,最後看向江荼。
江荼分明氣定神閑,好像早已料到這一幕的發生。
只在煞氣快要接近他們所在時,才有些不悅地提醒:“你僭越了。”
煞氣陡然停下,慢吞吞地,吞噬他們腳邊的土地,卻不敢再靠近他們半分。
乖巧到令人害怕。
葉淮見過紅衣厲鬼在江荼面前畢恭畢敬的模樣,深知這些怨魂怕他。
但為何不攻擊王盼娣,反倒很憐惜她的樣子?
葉淮心中隐隐有了猜測。
江荼擡起腕子,木匣還在他手中提醒:“活人沾染煞氣,折壽。”
話音剛落,鬼手迅速縮回黑霧中,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真怕折了王盼娣的壽數。
黑霧沒有五官,甚至沒有人形,葉淮卻覺得,它正在看着王盼娣。
爾後,黑霧明顯地轉過面,面向江荼與葉淮,向下彎折——
它在向他們鞠躬。
準确一點,是向他身邊這個,冷漠的青年鞠躬。
江荼的反應肯定了葉淮的猜測:“不必多禮。”
黑霧聞言起身,很快又鞠一躬。
下一刻,它搖身一縮,回到木匣之中,回去時還極有禮貌地,沿途撿起滑落的匣蓋。
便聽“嗒”一聲,黑霧将自己重新封回了匣子裏。
江荼把匣子遞給王盼娣,只伸手,不說話。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單純懶得開口。
在地府,從來不需要他親自做這麽多事,這短短幾天,少說能抵他一整年的活動量。
借着餘光,江荼注意到迫使他工作量暴增的小罪魁禍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江荼擰擰眉心,心想,小東西好奇心還挺重,什麽都要看。
等了等,王盼娣遲遲沒有動作。
她抖得更厲害了,臉頰通紅,盯着江荼手裏的匣子:“這裏面封着的...究竟是...”
江荼又将匣子前送幾分:“嗯。”
王盼娣眼淚大顆滾落。
江荼并非答非所問,她未出口的問題,江荼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原來她誤以為是洪水猛獸的惡鬼,竟是她的姐妹。
繩子已被鬼手撕碎,王盼娣用膝蓋在地上挪動,後退半個身位。
向江荼行了一個叩拜大禮。
她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多謝神仙,多謝神仙...”
江荼沉默地受着,心底有幾分微妙。
神仙?若他告訴這小丫頭,他是百姓門頭上貼的那青面獠牙的閻王,不知王盼娣會是什麽表情。
王盼娣又連着磕了好幾個頭,才抖着手,捧過匣子。
她抱着匣子,哪還有半分恐懼的模樣,将臉也貼上去,不顧木刺紮痛她的皮肉,沉醉地依偎着。
那只黑霧中的鬼手撫摸她的剎那,王盼娣想到了鄰居家年輕的小娘。
小娘出嫁前,就是這樣撫摸着她和姐姐招娣的臉頰,哭着對她們笑:
“招娣、盼娣,我是走不出這多福村了,你們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知不知道?”
那時她還很小,只有五六歲,姐姐招娣大一些,有十歲了。
她聽見姐姐帶着哭腔的聲音:“我知道,小娘,我一定帶着妹妹逃出去。”
小娘嫁了,再沒有回來。
後來,比她年紀大的姐姐們都嫁了,都沒有回來。
只有那一句“走出去、走出去”,一遍又一遍,沖破迎親的唢吶聲,翻越枯骨墳冢,在她們耳邊萦繞。
可是...
王盼娣抱着匣子,一聲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小娘、阿姐...我走不出去,我走不出去了...”
吉時已到。
唢吶聲起!
王盼娣猛地拔出發間一支銀釵,狠狠往自己的脖頸刺去!
葉淮倏地像小獵豹一般蹿向王盼娣。
他的反應已經很快,幾乎在王盼娣拔出釵子的剎那就動了起來。
但江荼比他更快。
葉淮甚至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動作,王盼娣的手就被牢牢攥住,再難往下戳刺半分。
江荼的手好冷,王盼娣想,和阿姐的屍體一樣冰冷。
王盼娣又開始發抖,破釜沉舟的自盡已經耗光她所有的勇氣,無需江荼說什麽,她就自己手一軟,銀釵摔落在地。
“啊...啊...”她發出無意義的哭叫,不知哪又來的力氣,用另一只手,攀上了江荼的手腕,“神仙,我不想嫁,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江荼看着少女因恐懼而六神無主的眼睛:“如果你只一味依靠別人,今天我救你一次,日後你還會因為其他事情而死。”
王盼娣沒想到他拒絕得毫不留情,臉色灰敗下來,喃喃自語:“我能有什麽辦法?嫁了,會死...可跑...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有什麽東西拽着阿姐的腳!将她拖回來...不讓她出去...”
她崩潰地大叫起來,字字泣血:“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試了,我用鐵鍬砸、用石頭、用手...可它抓得越來越緊,把阿姐的腳踝都捏碎了...我聽到了唢吶聲!然後、然後村長就帶着人來了...他們打死了阿姐!那是我的親姐姐!被他們活活打死...”
“多福村的女人,根本跑不出村子!”
江荼嘆了口氣。
他的嗓音依舊清冷,言簡意赅:“脫。”
王盼娣瞪大眼睛:“...什麽?”
江荼已然開始解衣服扣子,柳葉眼冷冰冰地轉了過來:“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