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紅轎囍嫁(六)
第007章 紅轎囍嫁(六)
青年的身軀并不似穿衣時那樣單薄,勻稱而沒有一絲贅肉,流暢的肌肉線條直到腰窩處才忽的收攏,像一汪清淺池水。
不止這些。
撕裂的疤痕橫亘江荼整片背部,像雪地裏綻開的梅花,被馬蹄碾出爛熟汁液,因沒有一處完好肌膚,而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葉淮呼吸發緊,不敢想象是什麽樣的傷勢,才會留下如此恐怖的痕跡。
江荼很快換好了衣服,粗麻布衣談不上舒适,卻總比黏在身上的壽衣好上許多。
見葉淮還在發呆,他只當是小少年臉皮薄,不好意思當着他的面換衣服,道:“我不看,你換吧。”
沒想到葉淮拼命搖頭:“不,不是的!”
江荼更奇怪了:“那是?”
葉淮總不能說他盯着江荼的背出神,一時臉都紅了,尴尬地絞緊布衣。
江荼的視線在他發紅的耳根停留片刻,恍然大悟:“你看見了?”
葉淮支支吾吾地低下頭:“我不是有意冒犯恩公,只是...只是在想,您、您痛不痛?”
又慌忙搖手:“啊、我,我也不是要打探您的過去,您當我沒說好了...”
江荼卻不在意:“我不記得了。”
葉淮一愣。
江荼神色自若,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平靜:“我缺失了許多記憶,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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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一千年。
入地府時,他記憶盡失,按照地府律令,被禁止往生。
鬼帝宋衡給了他一個挂職閻王的閑差,讓他一邊給地府打工,一邊尋找生前記憶。
可惜窮盡地府之力,也沒能找到半點記憶的蛛絲馬跡。
直到滅世預言橫空出世,他被趕上來還陽。
眼前葉淮如遭雷擊般瞪大眼睛,很是抱歉:“...對不起,恩公。”
江荼搖搖頭:“葉淮,人是往前看的。”
他花了一千年尋找記憶,最終得到了這麽一個結論。
現在,教給這個囿于過去的小少年,正正好好。
江荼相信葉淮能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果然,葉淮神色微動,緩緩道:“多謝恩公賜教。”
江荼點到為止:“嗯,換好衣服,再睡一會吧。”
葉淮:“诶?”
江荼轉眸看向窗外,雨沒有要停的意思,天色依舊昏暗,似暴風雨臨近。
他道:“現在不睡,晚上可就沒時間睡了。”
葉淮本沒有困意。
他蜷縮在江荼手邊,像依偎着主人的犬類,周遭滿是江荼身上清冷的氣息,眼皮一重一重的,竟然就這麽睡了過去。
直到一陣敲門聲将他吵醒。
這一回,葉淮醒來的狀态好了許多,瞌睡消散得很快,頭也不...
——他的鼻尖蹭到了一片粗麻布料。
他猛地從床上彈起,發現自己竟鑽到了江荼臂彎下,整個人都快黏江荼身上去了!
江荼竟也沒有阻止,就這麽攬着他,任由他放肆!
葉淮大驚:“恩、恩公!”
江荼展臂一撈,将後仰到快要翻下床的小少年一把撈了回來:“又做噩夢了?”
葉淮搖頭:“沒,沒有...”
一邊咬緊後槽牙。
葉淮啊葉淮,難道你被騙的次數還少嗎!怎麽能因為一句話,就放松對江荼的警惕?
...但是,這次沒再做噩夢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這麽舒服的覺了。
小少年又開始兀自神游,江荼讓他慢慢游着,自己下床去開門。
來敲門的不是村長,而是面生的村民,綁王盼娣時見過一次:“郎君,差不多了,還有一個時辰就到子時。”
江荼道:“有勞帶路。”
村民便帶着他們往祠堂去。
一路仍是黑黢黢的,紅燈籠在雨裏飄搖,像即将凋謝的花。
“囍”字同樣濕透,紅豔豔的漆流進木板裏。
江荼問:“大喜的日子,不做些準備麽?”
怎麽和先前看着,還是一模一樣?
村民只說:“在準備了、在準備了。”
便引着他們不斷向前。
祠堂建在多福村深處,一座黑漆漆的瓦片屋子,雨水拍打在上面,發出撞鐘般沉寂的響。
祠堂前站着兩個男性村民,一人撐一把紅雨傘。
領路的村民随時觀察着江荼的視線,解釋道:“打紅傘吉利,這是多福村的風俗。”
又是這句話。
江荼心想,你們的風俗真奇特,連閻王爺也是第一次聽說。
村民将江荼領到祠堂前,不僅不進去,反倒回退幾步,走到江荼身後。
他從袖子裏摸出個匣子,神神秘秘塞進江荼手中:“村長說,多虧您幫忙,這是寶人參,您先收着,等婚事成了,另一根啊,他老人家親自給您送來。”
江荼掂了掂裝人參的匣子,沉甸甸的,裝作很欣喜的樣子:“舉手之勞而已,村長太客氣了。”
村民不疑有他:“總之您只要看住王盼娣就成,她若是想跑,祠堂外那兩位兄弟,會幫您一道制伏她,您別擔心。”
“好,好的。”江荼的目光又轉向那兩把紅傘,總算明白為什麽要特意找兩個人站在祠堂前。
原來是怕他偷偷放人走,還做了兩手準備。
不奇怪,真就這麽信任一個剛認識的異鄉人才奇怪。
江荼見村民交代完了,欲往祠堂裏去。
村民卻一拍腦袋:“看我這記性!郎君,村長還說了,子時前,請您務必檢查下王盼娣的衣着。雖說我們都檢查過了,可真怕這小婆娘耍什麽花招。”
江荼應了一聲:“怎麽說?”
村民道:
“必須身着嫁衣,蓋紅蓋頭,需得盤發,不可赤足,不可有一處暴.露。必須妝面整潔,佩戴釵環。上轎後手捧白玉,雙腳纏繩,不可出聲,不可笑,不可哭。”
江荼的眉頭深深蹙起。
眼前的村民分明在說話,卻又不像在說話。
他的語調毫無起伏,像上了發條的機巧,句子與句子間甚至沒有進氣。
他一邊說着,唇角一邊上揚,自己卻似乎毫無所察,越說越是亢奮。
說到最後一句,他直愣愣地瞪着江荼,嘴裏發出嘶啞的笑聲。
“嘻嘻...嘻嘻...”
村民陰恻恻地笑着,臉又青又白,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只剩張人皮貼着骨骼。
與之相對的,他的兩頰越來越紅,像渾身的血都湧向臉部似的。
江荼聯想到了擡轎的紙紮人。
果然不管看了多少次,他對這種審美都無法茍同。
江荼冷冷道:“知道了,別再笑了。”
陰笑不止的村民:...
他的臉色瞬間恢複正常,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變成了什麽模樣,直愣愣地看着江荼:“您剛剛說什麽?”
江荼連再看一眼都懶得:“我進去了。”
村民撓了撓頭,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江荼轉身的片刻,他從這個不茍言笑的青年眼睛裏,好像看到了濃濃的...
嫌棄?
...
無需江荼伸手,祠堂大門無風而開。
江荼面不改色,邁步跨入。
一踏入祠堂內,大門又自己關上,“砰!”的一聲,撞落簌簌灰塵。
江荼擡手掩鼻,烏眸沉金,環視一圈。
燭火昏黃,與祠堂外也無甚差別。
入目第一眼,首先看到的是堆疊成山的牌位,高高壘起,卻積滿灰塵,不像有人供奉的樣子。
紅色帷幔自天花板垂下,落在房柱兩端,同樣沉悶死寂。
葉淮小聲嘟囔:“這哪裏是祠堂,靈堂還差不多...”
他們在牌位下方找到了五花大綁的王盼娣。
王盼娣跪坐在髒兮兮的蒲團上,身上已換上了鮮紅的嫁衣,紅布遮住面部。
江荼伸手揭下紅布,露出王盼娣驚恐萬狀的臉來。
她的嘴還被塞着,見是他們進來,瞪大眼睛,發出“嗚嗚”叫喚。
江荼俯身,取走她口中的抹布,這才發現抹布上也都是血,是王盼娣掙紮時咬破了唇腔所致。
王盼娣甫一獲得說話的自由,就撲倒在江荼腳下:“郎君,你放了我,你是好心人,你放了我,我必定感激你的恩德...”
“你怎麽感激我的恩德?”江荼打斷了她,“村長給了我寶人參,你能給我什麽?”
說這話時,江荼仍半彎着腰,濃黑長發垂蕩下來,柔順的發絲襯得他的五官更加冷硬,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神像。
王盼娣的語氣瞬間弱了下去:“我...您想要什麽...我什麽都願意為您做...”
江荼搖了搖頭,好像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嘆了口氣,重新将抹布團起,作勢要塞回王盼娣的嘴裏去。
王盼娣的臉因屈辱而漲得通紅:“你以為寶人參是什麽好東西?!那是人血、人肉、是人命灌出來的!你有多硬的命,能承受這種東西?!”
葉淮倒吸一口冷氣,而江荼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将抹布往地上一撇,垂眸擦拭指腹血跡:“很好,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