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不知道為什麽,世初淳全身的肌理開始隐隐作痛,好似千百根針同時運作,樂此不疲地穿插縫線。那延綿的刺痛感來得毫無征兆,發作時卻顯得極快。
尤其聚集在右邊眼眶,似乎活生生被爆開了一樣。
她一時疼得坐不住,佝偻着上半身,企圖為自己緩解激增的壓力。
坂口先生見她情況不對,俯身照看。而太宰治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如她做過的無數次夢魇裏的場景重現。
——裝載了無數刑具的審訊室裏,無論她展現的姿态多凄慘、多悲切,脫下歡笑面具的黑手黨準幹部,從未有動容的時刻,更絕無可能給予涉嫌害死好友的嫌疑人一絲一毫的憐憫。
世初淳陡然生出種荒唐的設想,約摸從見到自己的第一眼起,太宰老師便是想要殺掉她的。
僅僅是顧慮着什麽,收斂了開膛破肚的爪牙,露出綿軟脆弱的肚皮。他任由自己時刻游離在危險邊緣,以此尋求着迎來永恒寂滅的終局。
他暫且允許她的存活,也僅僅是做着發揮對弈落子最大用處的盤算。
她若無法帶給太宰老師所期待的,對方就會為她降下自己所不願意面臨的。
太宰老師是搏擊長空的蒼鷹,披嚴了糊弄群衆的僞裝。
他在她面前,有意扮作容易被馴服的貓,充當麻痹外人的表象。如若她對此放松警惕,就會被獵鷹的利爪刺穿喉嚨、叼食內髒,被全須全尾地啃噬幹淨也只是遲早的事。
是了,太宰老師的眼睛,原是鳶色啊。
并非她篤定的松脂化石,也不是情意綿綿的蜜糖,而是暗藏赤紅的茶褐色。總在人不設防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在胸腔炸開一抹血花,用來當做璀璨的珠寶,裝點他的累累惡行。
人們初品茶茗,寄望于從中嘗到甘味。往往喝得急了,被燙到內腔、舌頭、咽喉,牛嚼牡丹不說,還落了個滿嘴的苦澀。
在世初淳初次碰見太宰治時,潛意識的預警便告誡着她要遠離這個人。
Advertisement
偏學習當地知識文化,她誤打誤撞地拜入太宰治門下。此後得知他在港口黑手黨使的酷烈手段,她吓得兩股戰戰,心驚膽顫,更無意叨擾這尊大神。
可憐她為人子弟,跟太宰治有師徒情分。養父織田作之助,與他又有好友情誼。
導致太宰治這杯茶時常在她眼前晃蕩,世初淳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貴為她師長的太宰治得知她的抗拒心理,會掐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由裏到外細心地品嘗了,舔舐幹淨的好。
也是,她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女,挖地三尺也掘不出她的有關訊息。
世初淳開局是落魄了幾日,卻帶了強烈的目的而來,随手王炸,帶走殺手界一位高端人才。
織田作之助秉持理念,金盆洗手後選擇扶助弱小,救濟孤兒。可他的好友太宰治,心眼多得堪比馬蜂窩,下手黑得爛比池塘泥巴,斷然不會輕易地認可一個來歷不明,其心可誅的流浪兒。
盡管他一只手就能掐斷她的喉嚨,擡腳踹就能踩碎她的面容。
世初淳被抱到床上,迷迷糊糊地進入昏睡狀态。
縱使她顧慮的是真的,難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嗎?
對那個智多近妖,作為橫濱主場隐藏主角的太宰治?
她的猜測的若是假的,自己整日提心吊膽,莫不是杞人憂天?
意識斷層前夕,世初淳告訴自己,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日子得過且過,早晚有一天,她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不對——
是學好了基礎語言,讀書改變人生,盡快憑借自己的力量,離開這塊亂打亂鬥的地方。
而非現時在織田作之助自覺沒保護好她時,讓他抱着對自己的內疚離開。
上一輩子緊追不舍的三門學科,在夢裏揮着鞭子癡纏,成功将世初淳震醒。她猛地坐起來,入目是青年較燭火更為黯淡,快燃燒殆盡似的短發。
他下巴冒頭的胡渣青青,好似外頭朦胧的夜色。
世初淳光瞧着,七上八下的心髒仿佛有了着落。
她複又躺下,避免打擾到織田作之助的睡眠。
起身掀開的被單邊角,她幫收養自己的小說家蓋好,心想,假使她注定要死,她希望能死在這個人的手下。
雖說是占了身軀縮小化的便宜,加之乘到夏目漱石吹的東風,織田作之助方會收養她,可他能對身為陌生人的孩子那麽好,真動起手殺人,想必也會簡快明了地送她走上黃泉吧。
世初淳想,她自己是會願意的。
災厄沒切實地落到頭頂時,人通常會抱着種天真的想法。
對于世初淳來說,除了被抱着洗澡穿衣外,還有件分外尴尬的事情。便是人有三急,不能不急。
後腰處的傷刺得深,醫生說再偏點,會造成終身殘疾。
複健期間,世初淳上廁所都格外地艱難。全是由織田作之助抱着她來回進行。
可是,養父的工作即便見不得光,好歹也是有職業在身的人,沒辦法每時每刻守在孩子身邊。
他請假的原因是領養的女兒出了事故,為世初淳的病擱置了幾個月。如今女兒出院了,自當重新拾起交接的任務,加班加點地完成。
港口黑手黨可不養好吃懶做的人。
在醫院,好歹有稱職的護士幫手,在家裏,如果世初淳不死命地憋着,忍到夙興夜寐的織田作之助歸來,就得求助于常常串門的家庭教師太宰治。
某天織田作之助執行任務,世初淳多喝了幾口水,委實憋得慌。
小腹揣着存貨,她心不在焉,連帶着太宰老師的授課聲音也随之飄遠。
太宰治看出她心底藏事,也猜出世初淳的不适,卻沒打算戳破。
他并非出于好意地維護,或者紳士的風度,而是單純想看沒人幫助的學生,到頭來會選擇怎麽做。
是求助他這個近在咫尺,又避之不及的家庭教師,還是寧可尿褲.裆裏,也要固守那點不值錢的自尊。
若是後者,他定是要佩服了,此後對這個人敬而遠之。
畢竟,蠢得沒下限的人,哪怕再漂亮,也是個繡花枕頭。美則美矣,沒有靈魂。他也不想承認是自己的學生。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何其之多,包括那老不死,最後終于被森醫生搞死了,頂替上位的黑手黨前首領。身體病了,可以治,腦子病了,恐怕是會傳染的。
家庭教師收攏起厚重的書本,等着嘴硬的學生求上門。
教書,恪守着循循善誘。釣魚,講究時機與分寸。
願者上鈎,坐等有緣人。
太宰治最不缺乏的,恐怕就是耐性了。
不以體術見長的黑手黨準幹部,心血來潮,扮演着道貌岸然的教師。
他指尖被鋒利的紙頁劃開,串出滴濃豔的血珠。綴在傷痕累累的手指處,像顆凝結了的紅寶石。
太宰治緊盯着轉着輪椅離開的女孩,看出幾分慌不擇路的味道。直到那人視線消失在隔間,才伸出舌尖,慢悠悠地舔掉細胞造物,像貪婪的猛禽吞食着自己的獵物。
另一頭的世初淳推着輪椅到洗手間,關好門。借助所有能借助的工具,也沒法使自己坐到馬桶上。她忙活了大半天,使的全是無用功,光出了身薄汗。
人的身體身不由己,真是件非常難為人的事。
簡易的日常生活瑣事,偏偏對出狀況的軀殼難如登天。她灰心喪氣地操縱輪椅出洗手間,在失禁尿在褲子上,和求助太宰治之間左右搖擺。
當看見僅剩的救命稻草起身要離開,看起來是要出門了。世初淳是什麽也顧不上了,連忙拽住恩師的衣袖,垂頭喪氣乞求太宰老師的慈恩。
“請您抱下我。”
“世初小姐說什麽?”
佯裝離開的太宰治,沒成想能收獲意外之喜。
他是覺着世初淳拿主意的時間太久,決意添把火,可意料之外的是,這把火現在貌似燒到了他的頭頂。
“對不起,麻煩你了,麻煩太宰老師……把我抱到馬桶上……我想……想。”想上廁所。
一句簡短的話被女孩子說得磕磕碰碰,仔細沒咬了舌頭。
傾聽着她的請求的家庭老師,正好整以暇地站着,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自己坐在輪椅上的學生。他好整以暇地端詳起學生不加修飾的容顏,以及攏了束長發的通紅耳根。
太宰治有意戲弄她,“世初小姐說什麽,我沒聽清。”
“請你,請您……”
腹部的下墜感愈發地急迫,折磨得世初淳口不擇言。
等她反應過來,又得先彌補三番兩次漏了的敬稱。簡直是拆掉東牆補西牆,彰顯得她本就學得磕磕巴巴的語言,整體的錯漏反而越發的多。
太宰治還在那發揚嚴師的本分,一五一十地糾正她言辭間的錯漏。
“拜托您抱抱我……求您了……”
憋了一整天的女孩臊得厲害,她若非真忍不住,也不至于求到授業的教師這邊來。
偏生她的老師十分地敬崗愛業,緊要關頭,還有板有眼地給她糾正發音字詞。說錯一個音節也不行。
不怎麽熟練的語言,整合了推翻重來。囫囵地搗鼓到最後,連以往清越的嗓音,也帶了點泫然欲泣的意味。世初淳按照家庭教師的嚴格要求,一字一頓地請求。
“我想上廁所,麻煩老師您抱我到洗手間,對不起,我實在是忍不住……”
太宰治笑出了聲。
可憐的世初小姐,至今沒學明白霓虹語。
不曉得擁抱的多重含義,負責教授學業的教師本人也沒打算糾正。
惡趣味的太宰治,滿意地聽學生細聲細氣地重複了一遍。
估計是憋得狠了,她無意識逾越了,抓着他袖子的手掌将平整的袖口都揉皺了。
港口黑手黨的手腕大多陰暗晦澀,外表無害的太宰治也不例外。任何拷問小隊認為棘手的俘虜,經過他的手,沒有不乖乖張口的。
他有的是撬開鐵口的方法,突破人的心理防線,使其卑微地求饒。
若細皮嫩肉的世初淳進了審訊室,在他手下壓根過不了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