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孟金玉的小店,已經裝修好一大半了。
不少人經過這店面門口,都要忍不住停下腳步,往裏頭看一看,只因為這裝修風格在八十年代的今天,實在是太少見了。
店面大致上是用純白色基調,路人伸長了脖子張望,只覺得這間店亮堂得能發光,而且這白漆,顯得整個店都大了不少。
有人覺得這店特別,看着怪講究的,也有人覺得店裏頭白得晃眼。但沒幾天,店裏又加了一整排牆面的全身鏡,再用原木色隔了一間更衣室。這樣一來,原木色的和諧就隔開了純白色的清冷,顯得店面變得溫馨起來。
看見這更衣室的那一刻,就有人大概看出這是賣衣服的,再之後,一整排一整排的衣架擺了進去,小店就有了雛形。
“這店看着還挺特別的,也不知道賣的是什麽衣服。”
“應該是女裝吧?要是男裝,就不用做個更衣間了,我平時出門買衣服,除了百貨大樓有簾子讓你進去試衣,別的小服裝店,就只能躲在角落裏試,出來之後想照鏡子也照不清楚,這小店的老板想得真周到。”
“就是,這麽大的一面鏡子,穿上新衣裳往前面一站,簡直是一目了然的。”
“光是店面好看有什麽用,還得衣服好看啊。我看店面搞得再花哨,衣服不好,也白搭!”
孟金玉的這間服裝店,就在她擺攤的那條街上,這會兒聽見別人有這樣的質疑,幾個曾經上她店裏買過衣服的女同志不幹了。
“誰說衣服不好?”
“你看那邊擺着的攤位,攤主就是這服裝店的老板!她平時出門去進貨時,我和我單位裏幾個女同事都等着呢,可好看了。”
“人家的衣服好得很,光是擺攤,都能賺不少錢。要不是因為攤位上的生意太好,她也不會租一間店面了,租店面,就是為了多進一些衣服,別動不動就被搶空了!”
幾個女同志這樣一說,大家更好奇了,幾個人忍不住去找孟金玉的小攤。
店面在裝修的過程中,竟還給她帶來了不少生意。
孟金玉對待每一個客人都是一視同仁的,不管人家買不買,她都會好好介紹,完全不像後世一些服裝店裏的老板或是營業員那樣見人下菜碟,也不會捏着嗓子怪聲怪氣地說這衣服很貴。
在她看來,做生意得有好的态度,跟每一個客人都成了朋友,就算人家這回不買,總有一天會來買的。
這會兒孟金玉招呼着客人,直到帶出來的衣服賣得差不多了,準備收攤。
“同志,你這底下不是還有一袋衣服嗎?”有人問。
孟金玉笑着說:“你說這袋嗎?這是給人家預留的,我現在得送過去了。”
孟金玉收好攤,回小店看了一眼,囑咐裝修師傅一些細節。
每天就像是個陀螺似的轉,真是怪累人的,光是算一算花在路上的時間,就已經不少了。
她也想過買一輛自行車,只是剛租下店面沒多久,為了講價,她付的還是一整年的租金,實在是囊中羞澀……
孟金玉沒再考慮這事,帶着一袋子衣服去高靜清家。
之前她和高靜清說好了,自己去進貨時看看有沒有合适的服裝,可以稍微加工一下,再重新轉給高靜清。高靜清喜歡的款式,都比較特別,不過她一點都不難相處,要求也不苛刻,對她而言,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可從來不會讓孟金玉調整個半天,最後還無功而返。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高靜清出手闊綽!
這會兒,孟金玉匆匆往高靜清家走。
她之前想過可能會碰上阮雯雯,可誰知道就這麽巧,她不單碰上了阮雯雯,還碰見高靜清的丈夫。
此時在小院後面的巷子裏,這倆人你侬我侬的,那旁若無人的樣子,簡直就不把院子裏頭的高靜清放在眼裏。
孟金玉皺起眉,一臉的鄙夷。
阮雯雯沒有看見她,她便直接敲門進屋。
“孟同志。”高靜清笑着請她坐下。
孟金玉拿出袋子裏的幾件衣服。
這一回,她進的貨,是幾件圍巾和一件大衣。
大衣的款式很新,但太貴了,孟金玉自己不敢多拿幾件,此時,她将大衣擺在高靜清面前,說道:“這大衣的款式本來就已經很特別了,現在再在胸口的位置加上這樣的一枚胸針,就顯得更加別致。”
“還有這圍巾,和大衣很配。”孟金玉又說,“圍巾是羊絨質地,成本不低,不過能買得起這大衣的客人,應該也不差買圍巾的錢,一套搭配起來,才更好看。”
高靜清信得過孟金玉的眼光。
過去她身體還好的時候,總是自己往各個市場跑,挑選一些合适的衣服帶到工廠去,再由工廠裏的工人重新設計,做出同類型的款式。現在她的身體不如從前了,本來是想放手的,可工廠裏的工人不靠譜,她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才找了孟金玉。
高靜清與孟金玉聊了聊,點頭道:“這一身的搭配好,還有沒有褲子?”
孟金玉說道:“我進了幾件褲子,本來是放自己攤子上賣的。你要是喜歡的話,可以先拿來給你。”
“你這人做事真靠譜。”高靜清笑道,“只要是我能提得出來的要求,你都能做到,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高靜清過去能和吳德耀一起打拼工廠,那就證明她是有魄力的,此時她看上了這身大衣,就直接同意付錢,讓孟金玉給她送一批過來。
這中間,孟金玉當然是能賺差價的。
又一筆不小的收入進了口袋,她心裏頭美滋滋的。
“高姐,你們工廠做的本來就是服裝,為什麽要從別人市場裏進貨呢?”孟金玉好奇地問。
高靜清笑了笑:“我們打算開一間服裝店,服裝店的整體檔次要比其他店稍微高一些。前期進貨,我想要多找一些特別的款式,和工廠裏的服裝摻着賣。”
孟金玉懂了。
這就是後世的精品店!
“我丈夫說要找人打理店鋪,畢竟我的身體不好……”高靜清說道,“你願意來給我們照看店面嗎?雖然收入可能不及你擺攤的收入,但勝在穩定,不擔風險。”
“高姐,其實我也開店了。”孟金玉笑了笑,“十二月底就會開張。”
高靜清睜大了眼睛,一臉驚訝。
“上回聽你說,你是一個人帶着三個孩子來京市的,沒想到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居然都開店了,真是有本事!”
思忖片刻,她又說道:“這大衣,或者以後還有其他貴價的衣服,你可以多進一些,到時候放在自己的店鋪裏賣。如果不好賣,我可以給你收了,因為我準備多開幾間店,應該需要大量的衣服,我信任你的眼光。”
孟金玉驚喜不已。
高靜清這樣說,相當于給她擔了風險,以後她進衣服時,就不用再摳摳搜搜的了。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就聽見開門的聲音。
是阮雯雯先回來的,她回來之後沒多久,吳德耀也回來了。
真是一個前腳,一個後腳,把高靜清當傻子!
前幾次孟金玉來時,阮雯雯都找借口躲了起來,這次也不例外,直接裝成不認識的樣子,進了廚房。
她惴惴不安,做了好幾回深呼吸,只盼着孟金玉沒有看清自己。
吳德耀見到孟金玉,愣了一下,眉心也擰了起來。
以他和阮雯雯之間的關系,上回第一次碰見孟金玉的之後,就已經在私底下打聽清楚情況了。知道阮雯雯和孟金玉之間不對付,吳德耀就好幾回挑刺,說孟金玉挑的款不好,讓高靜清別與她來往,只是沒想到,高靜清一意孤行。
此時,吳德耀又開始挑刺,将孟金玉挑的衣服款式貶得一文不值。
高靜清拿着大衣看了一眼:“這不是挺好的嗎?”
吳德耀一副行家的樣子,搖搖頭,剛要繼續反駁高靜清的話,卻見孟金玉笑了起來。
“雯雯,你怎麽一看見我就躲起來了,該不會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吧?”
高靜清一臉詫異:“孟同志,你倆認識?”
孟金玉說道:“之前高姐說家裏的保姆和我長得像,我還不相信呢。現在我知道了,為什麽這麽像,因為雯雯是我的雙胞胎妹妹啊。”
高靜清恍然大悟,連忙把阮雯雯喊出來:“雯雯,你倆是姐妹,怎麽每回孟同志來家裏,你都要躲起來?”
“做了虧心事呗。”孟金玉笑着說,“也怪我,當時你問我有沒有親姐妹時,我都沒想起來。主要是因為,我們倆的關系不太好,從小不是一起長大的。”
阮雯雯尴尬地看着孟金玉,眼神中透着哀求:“姐……我剛才是沒看見你,不過咱們現在在別人家裏,就先不敘舊了,等有時間的時候,我去你家坐一坐,行嗎?”
“這聲姐,我可受不起。”孟金玉嘆了一口氣,對高靜清說道,“高姐,說來也不怕你笑話。前些年雯雯被抓去勞改,還是我舉報的,主要是因為她故意丢了我兒子,還想把我閨女賣到其他村子去。這事一出,我就和我前夫離婚了。”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你的兒女,不是她的外甥和外甥女嗎?”高靜清問。
孟金玉說:“因為她早就已經在背地裏和我前夫偷偷好上了。”
高靜清目瞪口呆。
不止她,就連吳德耀都吃驚得瞪大了眼睛,這些事,阮雯雯都沒跟他說過。
“不是,就只是誤會而已,你們聽我解釋!”阮雯雯慌張地看着吳德耀。
孟金玉又說道:“後來她帶着閨女從勞改場出來了。我本來以為她在江城村子裏好好跟我前夫過日子呢,沒想到也蹦跶到京市。”
三言兩語,就讓阮雯雯擡不起頭來。
高靜清還沉浸在震驚中,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這小保姆是個老實人。
“高姐,這樣的人,你還敢用嗎?”孟金玉笑着說,“她不單單惡毒,還最愛——”
孟金玉的目光落在吳德耀的臉上。
“還最愛亂搞男女關系。”她頓了頓,又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在搞男女關系的問題上,一個巴掌還真拍不響。”
“你什麽意思?”吳德耀憋紅了臉,只憋出這麽一句話。
“我就是說,我前夫是個混蛋。”孟金玉一臉無辜,“這話讓你誤會了嗎?”
話已經說到這裏,孟金玉就起身告辭了。
直到她出了門的那一刻,屋子裏仍舊是鴉雀無聲的。
她輕輕關上了門。
阮雯雯一下子就哭了出來,撲通跪地:“高姐,她是故意诋毀我的,你別趕我走。”
吳德耀想伸手扶她,但猶豫一陣,又将手收了回來。
阮雯雯立馬用楚楚可憐的表情看着他。
望着這一幕,高靜清的心涼了半截。
她不動聲色地站起來,揉了揉太陽穴:“有點頭疼,我先去歇一陣。”
阮雯雯連忙站起來扶她。
可高靜清不着痕跡地收回了手:“你先去做飯。”
阮雯雯僵在原地,直到聽高靜清将房門關上,才回頭看吳德耀。
吳德耀沉下臉,壓低了聲音:“你生過孩子?還進過勞改場?”
阮雯雯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吳德耀想了想,擺擺手:“別哭啊,都哭成什麽樣了……算了算了,做飯去。”
阮雯雯跑去廚房做飯,邊做還邊擦眼淚。
也不知道這回,吳德耀能不能哄回高靜清。
家裏還是男人說了算,只要吳德耀一聲令下,高靜清總不會把她趕走的……
她還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絕對不能走。
幸虧孟金玉不知道她和吳德耀之間的事情,而高靜清也是個好糊弄的。
這樣一想,阮雯雯舒了一口氣,決定好好表現。
只要她能抓住吳德耀的心,就什麽都不怕。
……
柚柚離開了五年二班,依依不舍的除了班級的同學們,還有彭汪。
只不過,同學們是想起自己還沒打聽到文工團的事,也沒能和小演員說幾句話,覺得怪遺憾的。而彭汪——
他站在講臺上,看着柚柚原先坐的位置。
任教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麽水靈的小孩子。
那小孩子的皮膚白白軟軟的,笑起來的時候,唇角的梨渦忽隐忽現,像是星辰點亮了夜空,連眼睛都會說話。
只是,那孩子的母親确實煩人。
又不是三五歲的小不點,有必要每天下午放學時,都來學校接她嗎?
想到這裏,彭汪煩躁地皺了皺眉。
“這道題,誰會做?”他指了指黑板上的題目,目光掃了一圈,最後看向坐在角落裏的瞿敏麗。
自從那邊從電影院回來之後,瞿敏麗就像是變了個人。
她再也不像之前那樣活躍了,而班級裏的同學們,這回忘性并不大,說不跟她玩,居然還真說到做到。
不過這一點,彭汪可以理解。
這小丫頭家裏條件好,父母又是雙職工,家中就她一個女兒,自然是如珠如寶一樣寵着。被溺愛着長大的小孩,就連跟同學們相處,都是帶着優越感的,也不怪人家不願意搭理她。
不過相信這一次,她摔了個不小的跟頭。
“瞿敏麗,你來做這道題目。”彭汪說道。
瞿敏麗愣了一下,站起來時,雙手緊緊擰在一起,一臉的局促。
彭汪催促了一番,她才低着頭,慢慢往講臺走。
上了講臺,她從老師手中接過粉筆,仰着臉,望着黑板。
彭汪鼓勵道:“你可以的,寫吧。”
瞿敏麗猶猶豫豫地寫下答案。
彭汪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欣慰地按住瞿敏麗的肩膀,輕輕捏了捏:“非常不錯,你看,你能寫出來的。”
瞿敏麗回座位的時候,和同學們沒有任何目光上的交集。
她垂着眼簾,無數次後悔自己之前對柚柚做的那一切,那會兒的柚柚,也是這樣被排擠、被孤立,只是柚柚心大,而她與柚柚相比,卻脆弱很多。
也許,她真的做錯了。
等到瞿敏麗坐回到座位上,彭汪的目光,還是沒有從她身上挪開。
這個小女孩,也落單了。
……
溫衍所擔心的,還是來了。
這會兒他和柚柚、顧祈一起在院子裏玩,正起勁時,看見自己的小叔溫偉華和小嬸何荷騎着自行車來了。
見到他們的那一刻,溫衍僵在嘴角的笑意立馬就僵住了。
溫偉華走到他面前:“小衍,你又上學去了?”
何荷笑着說:“你這人,跟小孩說話就別像在單位裏那樣,咱們是在家,又不是在單位裏當領導。”
“先進屋,把事情跟媽說明白了。”溫偉華說。
何荷點點頭:“行,那小衍繼續在外頭玩。”
溫衍垂下眼簾,又擡眸,轉頭看着小叔小嬸進屋。
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柚柚眨了眨眼睛。
溫衍可真是料事如神,居然能猜到他小叔和小嬸會重新殺回來!
“說不定不是來帶你走的呀。”柚柚說。
溫衍苦笑:“自從我傻了之後,小叔小嬸就很少來我家了。這次是聽說我複學了,才來的。你說,不是為了過繼的事,還能為了什麽呢?”
顧祈不解道:“這幾個月,就算他們不來看你,難道連你奶奶都不探望嗎?”
只是偶爾來一次?太過分了。
柚柚拍拍溫衍的肩膀:“沒關系,就算是為了過繼,可你奶奶都已經答應你啦,她會做到的。”
沒過多久,屋子裏傳來溫偉華氣憤的聲音。
“媽,你這樣說,就是信不過我吧?是把溫衍過繼給我,又不是過繼給外人,需要這麽操心嗎?”
“說句不好聽的,哥走後,你就只有我一個兒子了。你連我的感受都不顧及,這是當媽的該做的嗎?”
“你明知道我多想要一個兒子,何荷生不出兒子,家裏就只有一個女兒,以後我老了,女兒嫁出去,我連個能給我養老送終的都沒有!”
何荷也嚷嚷了起來。
“溫偉華,你是什麽意思?你現在是嫌棄我生不出兒子嗎?”
“那你找別人生去啊!”
“媽,你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我和偉華吵翻天嗎?家裏每天吵得雞飛狗跳的,你能忍心嗎?”
沒過多久,何荷的哭聲傳出來。
而溫偉華則怒聲道:“要是連這點請求都不同意,以後我也不會來了。你就抱着你的寶貝孫子過一輩子吧!”
聽着這些聲音,柚柚目瞪口呆。
兒子、兒子、兒子……
怎麽城裏人也跟她二伯母似的呀。
她輕輕嘆一口氣,用兩只溫暖的小手捂住溫衍的耳朵。
溫家的窗戶還敞着,能看見裏頭溫奶奶為難的表情和溫偉華、何荷咄咄逼人的樣子,顧祈就也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
溫衍感受到小夥伴們的善意,無力地笑了笑:“不用擔心,我進去了。”
之前他寧願扮傻,也不想求奶奶把自己留在身邊,就是因為,他害怕奶奶難做。
小叔現在是奶奶唯一的兒子了,如果鬧掰了,奶奶心裏一定會難過的。
溫衍低下頭,進了屋。
柚柚的小臉垮了下來。
但很快,她就振作起來,踮起腳尖,湊到顧祈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此時,看見溫衍進屋,溫奶奶立馬示意溫偉華不要再說下去了。
可是,溫偉華卻自認已經捏住老母親的弱點,說道:“我不管你是怎麽想的,只要你不讓小衍跟我走,那以後我就不會再過來了。得了個孫子,賠了個兒子,你心裏能過得去,那我也沒話說。”
溫奶奶咬緊了牙關,眼中閃爍着淚光:“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們還要這樣逼我!”
何荷擦幹眼淚:“媽,你讓小衍跟我們走,以後我們時常帶着他來看你,陪你吃吃飯。以前你不是都同意了嗎?現在怎麽又反悔了呢?”
溫奶奶不出聲,胸口劇烈起伏着,氣得嘴唇都發白。
何荷紅着眼眶,蹲在溫衍面前說道:“小衍,你勸勸你奶奶,好不好?”
“別說了,媽就是不同意!”溫偉華一掌拍在桌上,“自己的兒子,都信不過,也不知道是我失敗,還是當媽的失敗!別說了,咱們回家!”
溫偉華“騰”一下站了起來。
溫奶奶慌了,想要攔着他,但雙腿發軟,一時沒站起來。
下一刻,她背過身,擦了擦眼角的淚。
溫衍咬着唇。
小叔這一次是兇了點,但是,他之前不是這樣的。
過去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小叔對奶奶也很關心,一家人總是其樂融融的。
奶奶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難道要因為自己,再失去一個兒子嗎?
此時,溫偉華已經起身要往外走。
“奶奶,我願意去他們家。”溫衍突然說道。
溫偉華和何荷微微一怔。
半晌之後,何荷欣喜道:“媽,你不聽兒子的,總得聽聽孫子怎麽想吧?”
溫奶奶的神色一變,由溫衍扶着,站了起來。
“小衍,你真的想去嗎?”
“真的。”
溫偉華和何荷的笑容自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斂下過。
他們高高興興地吃了飯,讓溫奶奶收拾溫衍的衣服,明天晚上就來接他。
等到他倆出了門,溫奶奶握着溫衍的手:“小衍,怎麽臨時改主意了?你是不是怕奶奶為難,放心,我年紀雖然大了,但也不是任他們揉圓搓扁的,你要是不樂意,我就不讓他們把你帶走。”
溫衍搖搖頭,懂事得露出笑容:“奶奶別哭了,小叔和小嬸也沒這麽差,他們喜歡我,以後會好好照顧我的。”
溫衍知道,裝傻可以避開被過繼,但是,他總不能裝到成年。
柚柚說了,如果他要扮傻到長大那天,那長大之後,他就不是傻子了。
是睜眼瞎。
溫衍低下頭,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那些衣服,都是過去爸爸媽媽給他買的,每疊好一件,他的鼻子就更酸一些。
小小的男子漢,不能掉眼淚。
想到這裏,溫衍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繼續疊衣服。
而這會兒屋外的院子裏,柚柚等到昏昏欲睡。
顧祈說道:“吃完飯之後,咱們都在這裏守了好久了,他們怎麽還不出來?”
柚柚伸了個懶腰,耷拉着腦袋。
然而正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開自行車鎖的動靜。
“來了來了!”柚柚驚喜道。
溫偉華打開鎖,與妻子一起推着自行車,往外走。
“偉華,剛才你對你媽的态度太差了。有話總得好好說,我看你媽掉眼淚,心裏也不是滋味。”
“我那會兒也是急了,自己的媽,總不可能真的不管。這段時間是我單位忙,所以才來得少了,其實就算她不讓我領小衍回家,我也不會真拿她怎麽樣。不過現在好了,我們把小衍接回家,也算了了我的一件心頭大石。”
倆口子邊說邊走,卻不想,漆黑的小院角落裏,突然傳來兩個孩子嘀嘀咕咕的聲音。
“顧祈哥哥,溫衍的腦子,怎麽時好時壞的呀?”
“前些年和他一起玩的時候,我都吓壞了……一會兒在笑,一會兒又癡癡呆呆的樣子,他的病是不是還沒好?”
“那我們千萬不要說刺激他的話,尤其是不能提起他的爸爸媽媽!要不然,他又會變成以前那樣的!”
聽見這番對話,溫偉華與何荷像是被雷劈了似的,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
鬧了半天,溫衍的傻病還沒好?
這樣的孩子,領回家之後,是不是連改口喊他們爸爸媽媽,都會刺激到他?
到時候,難道又要把他送回來嗎?
溫偉華蹙眉:“這事先緩一緩,傻病是看不出來的,指不定什麽時候發作。”
……
溫奶奶一開始并不知道兒子怎麽就突然不提過繼的事兒了。
并且因為愧疚,他還給溫衍帶了不少吃的喝的,表示以後會經常來家裏坐坐。
緊跟着,她又驚訝地發現,在溫偉華面前,溫衍居然又開始扮傻。
只是這傻兮兮的樣子,變成了間歇性的,時有時無,搞得她一頭霧水。
最後還是柚柚把其中的原因告訴了她。
“溫奶奶,溫衍是不希望你傷心,所以才答應過繼的。他心裏,一點兒都不想去他小叔家,因為溫衍可舍不得奶奶啦。”
這些話,溫衍從來沒有提過。
溫奶奶愣了愣,因孫子的懂事,又紅了眼眶。
柚柚歪着腦袋笑了笑:“而且溫衍也很舍不得柚柚!”
“臭屁的小丫頭。”溫奶奶的臉上露出慈祥的笑意,揉了揉柚柚的頭發,“這麽古靈精怪的法子,一定是你給他想的,是不是?”
其實溫奶奶也不舍得溫衍,現在事情解決了,自然皆大歡喜。
她思來想去,還是得感謝柚柚,但這孩子什麽都不缺……
最後,她推着自家的自行車,去找孟金玉。
“你平時工作這麽忙,兩個孩子放學回來早,要餓壞了,把這輛車用上,回家也能早一點。”
“天氣越來越冷了,柚柚出門去上學,凍得小臉都紅成那樣了,我看着也怪心疼的……小閨女就得精細着養,有了這自行車,以後你使勁點兒騎,給她送學校去,孩子就能少受會兒凍。”
“這自行車是我大兒子和大兒媳留下的,他倆走了之後,車子就留在我這屋子裏了。我不會騎,放着也是糟蹋。”
孟金玉推辭了半天,但老太太鐵了心,非要讓她收着。
最後,她只能感激道:“那我平時先用着,等小衍長大一些,能騎車上學了,就還給你們。”
溫奶奶這才舒心一笑:“這就對了。柚柚,明天能坐車去上學了!”
孟金玉轉頭看着自己小閨女笑吟吟的小臉,心裏頭有些納悶。
這孩子,又背着自己去做什麽好事了?
……
第二天一早,柚柚坐着自行車去上學。
這自行車沒有安裝後座,她就只能坐在斜杠上,看着自家小閨女軟綿綿的笑臉,再回頭看看善善和溫衍,孟金玉還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三個孩子念同一間小學,但一輛自行車,沒法載着他們仨一起去學校啊。
“媽媽,我不坐車。”善善說,“老師說我要多鍛煉身體,不然以後跳級了,會被人高馬大的初中生欺負的。”
溫衍則說道:“奶奶說,小女孩要被寵着,我是男孩,可以走路去學校。”
善善立馬點點頭:“對對對,我也要寵着柚柚。”
這下孟金玉毫無心理負擔了,載着她小閨女上學去。
終于解放了雙腳,再也不用費勁走路去上學了,柚柚的嘴角一揚,笑得可甜了。
一路上,她跟媽媽說說笑笑的,直到自行車在離學校不遠處穩穩停下,才樂呵呵地下車,和媽媽說再見。
騎車到學校,速度自然比平時快了不少,現在學校門口還沒什麽人,柚柚就知道自己來早了,索性踢着腿,慢吞吞往裏頭走。
眼下彭汪恰好在門衛室簽收信件,聽見門衛念叨起來。
“那是幾個月前才轉學來的小女孩吧?她媽媽可真了不起啊,一個外地人,居然在咱們這兒混得這麽好,沒多久,連自行車都買上了!現在的個體戶,可真的能掙大錢!”
彭汪自視甚高,瞧不上門衛,自然也不會和他搭話。
他的目光,落在了柚柚的身上。
幾次接觸,他能感覺到這孩子的媽媽很強勢。
也不知道是什麽來頭。
好在當時,他沒對柚柚下手,否則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彭老師!”
彭汪一回頭,見是瞿母帶着瞿敏麗來了。
她說道:“彭老師,碰見你真好,我最近特別想找你談一談,就是怕耽誤你的時間。我們家敏麗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這陣子情緒不高,是不是學習上有什麽困難。”
彭汪的眉頭微微一挑。
看來,瞿敏麗并沒有把自己被同學孤立的事情告訴她媽媽。
“可能最近學到新的知識點,跟不上。”彭汪說道,“你要是不放心的話,下午放學後,讓敏麗跟我回家。到時候我給她補補課。”
瞿母眼睛一亮:“那真是太好了,彭老師,你家在哪裏?晚上我去你家接她!”
彭汪報了一串地址,拍了拍瞿敏麗的肩膀:“快進去看書吧。”
瞿敏麗不想去,但她還沒反駁,就被媽媽瞪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警告她不要不識擡舉。
她只好沮喪地點點頭,正好一個轉身,看見柚柚就站在不遠處。
望着這一幕,柚柚眉心一蹙。
不對勁呀。
他剛才說,自己住哪兒來着?
想起來啦,是月樂街。
……
下午放學後,彭汪讓瞿敏麗留下來。
等到同學們都走了,他說道:“走,跟我回家。”
瞿敏麗把書包收拾起來:“老師,我想回自己家。”
彭汪把臉一沉:“你這個同學,怎麽能這麽不愛學習?今天是你媽把你交給我的,你要是不想去,就讓你媽過來。”
瞿敏麗咬着唇,眼眶紅了起來。
彭汪的語氣又緩和了些:“走吧,老師會好好教你的,等你的學習成績好了,考了第一名,其他同學不就願意跟你玩了嗎?”
瞿敏麗跟着彭汪去了他家。
屋子裏又髒又亂,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彭汪讓她把書包放在飯桌上。
“你熱不熱?穿着這麽厚的棉襖,脫了吧。”
瞿敏麗搖搖頭:“老師,我不熱。”
“怎麽會不熱?我看着都熱。”彭汪說,“該不會是讓老師幫你吧?”
瞿敏麗也不過十歲,她懵懵懂懂,只是用力地搖頭:“不熱,很冷。”
彭汪最喜歡的,就是孩子天真稚嫩的臉龐。
他怕吓壞了瞿敏麗,就沒有再堅持,坐在她身邊,教她課本上的內容。
只是教着教着,他吞了吞口水。
“敏麗同學,你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彭汪說。
他挨近了瞿敏麗。
瞿敏麗愈發覺得不舒服了,站起來收拾課本:“老師,我想回家吃飯。”
說完,她轉身就要跑。
然而誰知道,彭汪直接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狠狠地砸了一下木門:“你媽讓你在我家待着,晚上會來接你的。”
看見锃亮的刀,瞿敏麗害怕地縮起脖子,眼淚立馬就掉了下來。
但是對她而言,眼前的彭老師,比菜刀還要可怕。
她用力去開門,驚叫起來。
可彭汪的力氣太大了。
他按着門,瞪着眼道:“你別叫了,就算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你媽要到天黑之後才會來。還有,一會兒發生的事情,你不能告訴其他人,要不然,我就拿這把刀,把你……”
一會兒會發生什麽?
瞿敏麗後退一大步,摔倒在地上。
她的瞳孔猛然放大,眼底滿是驚恐。
媽媽不會來的,她放心将自己交給老師。
那除了媽媽,知道她要來彭老師家的,還有誰?
她和同學們的關系都不好,沒有将這事告訴任何人。
除了——
除了柚柚,早晨她們在學校門口碰見,柚柚站在不遠處,全都聽見了。
可是,柚柚肯定不可能來救自己的。
她之前做了這麽過分的事情。
瞿敏麗滿臉恐懼,她的身子一個勁往後退,哭着搖頭、求饒。
但彭汪愈發興奮,逐漸逼近。
彭汪的嘴角扯出一抹詭異的笑意。
這不是他第一次下手,但一定會是他第一次得手。
有了第一次,往後……
他咧開嘴,向着弱小的孩子快步走去。
然而誰能想到,就在此時此刻,一道軟糯的聲音由屋外傳來。
“瞿敏麗!瞿敏麗!”
瞿敏麗心頭一顫,不敢置信地望着緊閉的屋門。
彭汪的眉心擰了擰,但是很快,嘴角吓人的笑意更加深了。
柚柚來了?
來得真巧。
他快走幾步,上前去開門。
可是,屋門一打開,他瞪大了眼睛。
柚柚确實來了,但是,是孟金玉帶她來的。
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孟金玉的身後,還站着一排身着制服的公安同志。
孟金玉看着他手中的菜刀,再看一眼雖癱軟在地上但穿戴整齊的瞿敏麗,松了一口氣。
她快步進屋,将瞿敏麗抱緊:“阿姨帶你走。”
瞿敏麗蒼白的小臉上布滿了淚痕,縮在孟金玉的懷裏,放聲大哭。
孟金玉帶着瞿敏麗離開彭汪家。
柚柚在她們身後跟着。
雖然她不喜歡瞿敏麗,但是看過去的同學哭得這麽傷心,還是忍不住小聲安慰道:“公安同志們來了,不要害怕了。”
一開始,柚柚并沒有想到去找公安叔叔。
她第一時間找的,是自己的媽媽。
公安局就在離攤位不遠的地方,孟金玉帶着她,去找顧智民。
恰好那時,顧智民已經安排下屬行動。
此時,顧智民的語氣中壓抑着憤怒:“動手!馬上把人帶回去!”
因彭汪是外地人,近幾個月才通過關系調到京市的小學來,所以他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查出他過往,以及家庭背景。
得知真相之後的顧智民氣憤不已,當下就讓下屬動手行動,準備去學校,卻不想,孟金玉和柚柚來了。
此時,他仍舊後怕。
只差一點點,就來不及了。
幾個年輕的公安同志得到指令,立馬上前抓人。
彭汪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還沒得手,就要被逮捕,吓得在屋子裏亂竄,到了裏屋,想要跳窗逃走。
他爬到窗框上,一只手還揮舞着菜刀,用盡全身力氣吼道:“你們誰敢過來!”
那一聲吼,确實讓幾個公安同志後退了一大步。
但很快,他們就回過神,上前去逮彭汪。
只是他們逮住的,是彭汪的衣服下擺。
彭汪心跳如雷,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一定要逃走!
一個用力的掙紮,他掙脫了公安同志,可誰知下一刻,他腳下打滑,從窗框上摔了下去。
反正住的是小平房,即便摔下去,也不會受多重的傷。
為了保護自己,彭汪蜷縮着身體,然而他忘了自己的手中還死死握着一把菜刀。
“砰”一聲響,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同時響起的,是他痛苦的尖叫聲。
他滿地打滾,可越是打滾,那菜刀就紮得越深。
他低下頭,伸手摸了一把。
是血,鮮血淋漓!
彭汪當場昏厥過去。
公安同志們立馬向前,從窗戶裏跳了出來。
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呆了。
那把菜刀,就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狠狠地插在彭汪的要害部位。
或許就連菜刀都覺得,光是讓他坐牢,太便宜他了。
……
而另一邊,瞿敏麗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
她擦幹了眼淚,輕聲道:“孟柚柚,你為什麽要救我?”
“你只是有點讨厭。”柚柚歪着腦袋想了想,“可那個人,他是惡人,媽媽說的,惡人必須受到法律的制裁。”
瞿敏麗紅着眼眶,整個人變得怯生生的:“對不起……”
柚柚沖着瞿敏麗擺擺手,對孟金玉說道:“媽媽,我們送她回家吧。你不是說,今天有客人要來嗎?”
孟金玉從後怕中回過神。
想起一會兒要來的客人,她的嘴角,不自覺向上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