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上一世的蘇景景,是被人殘忍殺害的。
那一段時間,原本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她熱愛跳舞,為自己的舞蹈事業可以付出甚至一切。
那會兒,在努力與堅持之下,她終于得到了一個對于她來說至關重要的演出機會。
一個全文工團文藝兵們都滿心期待的機會。
得到通知的那一刻,蘇景景無比欣喜,但她并沒有被喜悅沖昏頭腦,而是更加賣力地排練,練到她父母都心疼不已,練到連柚柚回家之後都說要向景景姐姐學習。
演出前一天,蘇景景捧着自己的演出服,在練舞室穿上。
她酣暢淋漓地跳了的一段舞蹈,據後來其他文藝兵所說,那是她人生最高光的時刻,讓所有人都難以忘懷。
蘇景景原本是期盼着的。
她換下演出服回家,臨走之前還跟大家打招呼,讓她們第二天記得早點到,為自己捧場。
可不想,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人殺害了。
那是一條幽暗的小巷,兇手殺人之後立馬逃走,而蘇景景當場死亡。
她的人生,最終停留在絢爛美好的二十三歲。
文工團的團友們在得知蘇景景的死訊之後,幾乎個個都難以接受,她們抱頭痛哭,只恨好人不長命。
大家一時無法從傷痛中走出來,差點耽誤了演出,幸好最後一個平時不聲不響的文藝兵頂住壓力,幫蘇景景完成了那一場表演。
連朋友、同事都這麽傷心,那麽蘇景景的家人有多悲痛,該是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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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只要是蘇景景夜晚留在團裏排練,蘇父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會去接她回家,只那一天,他在京市參加一個會議,沒法趕到。
女兒的死訊傳來時,他懊惱、痛苦、掙紮、後悔,經受不住打擊,病倒了。
蘇父辦了病退,蘇母則整日在家以淚洗面。
蘇景景的哥哥一邊照顧父母,一邊在家中思念妹妹,因此耽誤了自己的婚事,和對象遺憾分手。
從此,過去風光體面的蘇家人,變得一蹶不振。
那是一場悲劇。
好幾個夜晚,柚柚都窩在孟金玉懷裏,問景景姐姐怎麽了,什麽時候才回來。
孟金玉不忍心看孩子落淚,只哄着她,蘇景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蘇家人從未放棄過調查真相,也從未想過放過真兇,可連公安同志都抓不到人,他們能怎麽辦呢?
他們只能等。
等到十幾年後的某一天,那個殺人犯被逮捕了。
犯人供出在一九七八年,自己流竄各地,殺害了許多漂亮的年輕女同志。
當時蘇景景的父母已經病逝,只留下蘇景景的哥哥還在為這案子奔波,他堅定地認為這個人不是殺害妹妹的真兇。
在蘇風的堅持下,警方再三尋找證據,比對口供,最後确定,殺害蘇景景的,另有其人。
那成了一件無頭懸案。
直到最後,真兇都沒有落網。
蘇家的人,都這麽好,無論如何,這一世都不能讓他們重複上輩子悲慘的命運。
幸好如今是一九七七年,距離命案發生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
來得及。
“媽媽,你在想什麽呀?”柚柚的小手在孟金玉的眼前揮了揮。
“沒事。”孟金玉握住孩子的手,将她抱在懷裏,“一切都還來得及。”
在讓自己的小日子逐漸好起來的同時,盡可能地幫助更多的人,這大概就是她覺醒了前世記憶的意義。
……
蘇景景進家門時,哼着歌兒,邁着靈活的步伐,将鑰匙穩穩當當地放在櫃上。
蘇父正在看書,二郎腿翹着,眼皮子卻早就已經擡起來,沖着老伴眨眨眼,示意她去打聽打聽情況。
蘇母心領神會,裝作不經意地問:“景景,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啊?”
“這不是去相親了嗎?二老安排的,自己倒是忘啦?”蘇景景挑了挑眉,語氣調侃。
蘇母不由一笑:“這麽晚才回來,兩個人處得還挺好的?”
“那倒不是。”蘇景景說,“我和朱琴出去吃晚飯了。”
蘇父一下子放下書:“朱琴是誰?”
“就是她那個同學,在供銷社工作的,兩個人都沒對象,沒事就總愛在一起瞎混!”蘇母說。
“供銷社工作的同學?”蘇父一臉納悶,忽地一拍腦門子,“我知道了,就是那個原來在肉聯廠上班的吧?再之前,好像還在哪個單位工作過來着……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還沒個定性,幹什麽都幹不長。”
“爸!”蘇景景不高興道,“朱琴這回在供銷社幹得很好,領導都表揚她呢。”
“說你朋友,你還不樂意了。”蘇父撇撇嘴,像個可愛的小老頭,哪有平時在單位裏的威風勁兒。
“說到哪兒去了!”蘇母沖他擠了擠眼睛,又清了清嗓子,“咳咳——景景啊,你今天相親得怎麽樣了?”
這時,蘇風從房間裏走出來。
他長腿一邁,擋在爸媽面前,說道:“你們倆能不能別逼景景了?這都什麽人啊,從小在農村長大,沒念過幾年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養歪了。總不能因為爸跟阮廠長的關系好,就硬把自己閨女送去給人當兒媳婦吧。”
蘇風一直無法理解父母為什麽非要強迫妹妹和阮家的兒子相親。
要是阮金國從小在阮家長大也就罷了,好歹他能對對方知根知底,可人家是去年才被接回阮家的。
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就愣是讓自己妹妹跟他相親,蘇風一想就覺得不合情、不合理。
妹妹才二十二歲,這就結婚,未免太早了,而且在他心中,自己優秀漂亮的妹妹,值得更好的對象。
蘇父知道這兒子打小就有自己的主見,兩個人平時就愛在家裏擡杠,這會兒父子倆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就要吵起來,卻不想,緊張的氣氛忽地被蘇景景打斷了。
“哥,你可別瞧不起農村,連咱們的領導人還說過知識青年應該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呢。”蘇景景說。
蘇風瞪圓了眼睛:“之前你不是也不樂意去相親嗎?現在倒是向着別人說話了。”
蘇母一臉激動:“景景,你跟金國相處得還挺好?金國是個什麽樣的人?”
蘇景景抿了抿唇,歪着頭想了想:“有點傻。”
至于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還說不清。
不過,反正比他那個教柚柚說些冒犯唐突話的媽媽要好。
有點傻……
這三個字,實在是惹人遐思。
蘇父和蘇母一個勁琢磨着女兒這話是什麽意思,至于蘇風,仍在叨叨着,讓他倆別再勉強妹妹做她不喜歡做的事情。
“你別管你妹妹。”蘇父瞪他一眼,沒好氣道,“你那對象怎麽樣?趕緊讓兩家人早點見面,到時候早點擺喜酒,把她娶進門。瑩瑩是個好姑娘,別耽誤了人家。”
提起自己的對象,蘇風滿肚子的怒火仿佛被澆熄了。
他“咳”了一聲,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之後,嘴角不自覺揚起笑意。
他們相處得這麽好,也确實是時候結婚了。
原本今年就要把這事提上日程的,只是上回蔣瑩的父母說,瑩瑩的外祖母前年去世,若是不急的話,喜事最好再往後推一年。
也就是說,明年,他們就能結婚了。
一年而已,他能等。
蘇風薄唇輕揚,腦海中滿是與對象甜蜜的回憶。
……
柚柚真希望無憂無慮的寒假晚一點結束。
可每天睡到自然醒,還能在泥地裏和小夥伴們打滾的美好日子已經過去了,眼看着新學期即将到來,小團子不由嘆了一口氣。
善善安慰道:“很快就到暑假了,到了暑假,可以玩更長時間呢。”
柚柚眨巴眨巴眼睛。
她聽哥哥姐姐說過,暑假又叫伏假,是讓學生們回家避暑的。
想到這個,柚柚立馬來精神了,眼睛都變得明亮起來。
“夏天有香瓜,打開之後,甜甜的,比糖果還要甜。”
“還有冰棍兒!姐姐說,鎮上會有老爺爺老奶奶騎着自行車,用泡沫箱裝冰棍兒,等到夏天,柚柚要去吃冰棍兒!”
善善舔舔嘴角,晶亮的眼睛盯着姐姐,好奇道:“冰棍兒好吃嗎?”
“好吃!”柚柚飛速點着腦袋,“冰冰涼涼的,咬一口,牙齒都要被冰掉下來啦!”
“你吃過嗎?”善善好奇地問。
柚柚小臉蛋一紅:“沒有,我猜的。”
善善歪着腦袋:“我覺得也是甜甜的。”
小團子一手搭着自己的弟弟,大氣道:“等夏天,姐姐帶你去買冰棍兒吃!”
說着,她還瞅了瞅自己的枕頭底下。
媽媽給的壓歲錢,柚柚還攢着呢,等到了夏天,她得請哥哥姐姐和弟弟吃冰棍兒,一人一根!
吸溜!
不過,五毛錢應該夠買四根冰棍兒吧?
柚柚撓撓頭,自己哄好自己:“一定可以的啦!”
……
只是,真到了上學的時候,柚柚還是遭受了打擊。
小團子垂下腦袋,唉聲嘆氣,愈發不情願去上學了。
“媽媽,為什麽善善不能和柚柚在一個班級上課啦?”柚柚一臉委屈道,“明明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他都還在我們班呢!”
孩子們都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從小奶娃開始慢慢撫養長大的,孟金玉比誰都清楚他們的性子。
就拿柚柚來說,這孩子雖然聰明,但因為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心都沒收呢,平時總嚷嚷着要到處玩,唯一有辦法讓她安分下來,乖乖坐在課堂上的,大概就只有她弟弟了。
這還是孟金玉聽林知青說的。
自從靳敏敏被開除之後,林莉就成為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她見柚柚總是愛開小差,就讓兩個小家夥坐在一起。
原本校長還擔心這姐弟倆感情太好,再加上姐姐是個小話痨,兩個人坐在一起會擾亂課堂秩序,可誰知道壓根就不是這麽回事。
柚柚确實想要和弟弟說話,可沒辦法,善善不搭理她。
善善的心底就只有兩個字,學習!這小家夥年紀小,個子也小,可他的腦子卻像一塊海綿似的,時時刻刻都在汲取知識,因此,他是絕對不會讓柚柚妨礙自己學習的。
不僅不會被妨礙,善善還要将姐姐帶動起來!
于是,這學期剛開始的那幾天,善善操碎了心。
而非常明顯的效果是,柚柚居然也提升了一些專注力。
孟金玉對林莉不已。
但現在不得了,善善跳級了。
“弟弟的領會能力好,上二年級也能跟得上……”孟金玉說,“而且這是學校安排的,媽也沒辦法啊。你想跟弟弟一起學習,可以等到放學回家之後,媽找人給你打一張小木桌,你們倆一起複習功課,不是很好嗎?”
柚柚:……
不是想要一起複習,是想一起玩兒。
嗚嗚嗚。
小團子還想做最後的努力,于是就跑去找林老師。
然而林老師三言兩語,就說服了她。
“善善喜歡學習,更喜歡挑戰一些難度更高的習題,如果只能留在一年級的話,他學得就沒勁兒了,老師講的題目,他都懂,這有什麽意思呀?”
“去了二年級就不一樣了,課本內容有挑戰性,善善的小腦袋瓜子就能轉得更快,越學越聰明,不好嗎?”
“如果柚柚真的非常想跟弟弟一起念書的話,也可以更加努力一點,到時候你也跳級,不就好啦?”
不得不說,林知青将柚柚的心理摸得透透的。
果不其然,這會兒小團子就陷入沉思:“我也可以跳級嗎?跳級之後,可以和善善,還有顧祈哥哥一個班嗎?很好玩的樣子。”
“是啊!”林莉摸摸柚柚的腦袋,“那你是不是要更加認真上課,學習時不開小差,回家做作業時也不拖到最後一刻?”
“對!”柚柚用力點頭,鄭重其事道,“我也要跳級,當二年級的大姐姐!”
……
柚柚特別好哄,經過林老師的一番鼓舞之後,她士氣滿滿,認真地投入到學習中。
這孩子本來就很機靈,這會兒上課時全神貫注地聽講,自然效果頗豐。
至于善善,他也在盡力讓自己融入到新班級中。
在原來的班級,他是沒受過欺負的。
那會兒他每天跟柚柚待在一塊兒,姐姐又愛交朋友,上哪兒都能跟人勾肩搭背的,因此同學們雖然覺得他小,但都是盡量照顧着他的。
可現在,善善來到了二年級,面對的是幾個小胖墩。
那些個孩子在他們自己村裏是出了名的熊,之前顧祈剛來的時候,就是被他們盯上了。
那會兒他們打不過顧祈,但現在,他們總打得過善善!
課間,幾個熊孩子圍在善善的課桌邊,“啪”一聲,一本練習簿丢到他面前。
“幫我寫作業。”蔡六寶說。
善善擡起頭時,被陰影籠罩,他正握着鉛筆練字,但還是抽空看了一眼練習簿:“不要,老師會檢查作業,我的筆跡,和你的筆跡不一樣。”
善善的聲音奶裏奶氣的,自然吓不到蔡六寶和他的熊朋友們。
他們一瞪眼睛,就要欺負人,卻不想這時,顧祈上前把他們推開了。
在蔡六寶他們村裏,小男孩之間的恩怨,都是用拳頭來解決的,田埂裏的孩子王,可是能打遍全村無敵手。
上回輸給顧祈之後,他回家跟他媽說了,他媽說,顧祈在家裏能吃很多肉,個子高,力氣也大,讓他有多遠躲多遠。
“別欺負人。”顧祈說。
蔡六寶已經略微有些慫了,但還是嘴硬道:“你可不能幫他打我,他要是不高興了,就讓他自己來!”
善善低頭看看自己的小手。
打架?
他不會呀。
但是他哥哥姐姐們會打架,他才不怕呢。
“你都八歲了,和三歲的小孩子打架,贏了很光彩嗎?”顧祈問,“要不然,就比別的。”
蔡六寶皺皺眉:“那比啥?”
其他熊孩子也異口同聲地問:“比啥?”
“比腦子吧。”顧祈指了指作業簿,“比一比,誰能更快做出數學題。”
蔡六寶:???
誰要比學習?
傳回村子裏,要被村子裏的孩子王笑話的!
善善原本就想着不能吃虧,準備等哥哥姐姐們來的時候,再讓他們教訓這些壞孩子。
可沒想到,顧祈已經幫他趕跑了這些人。
他早就知道這個傳說中的顧祈哥哥了。
柚柚在學校裏雖然有很多朋友,但是平時在家裏吃飯的時候,最常提起的就是顧祈哥哥。
現在,顧祈哥哥幫他吓退了熊孩子,善善真心感激。
小不點學習時腦子靈光,但是在交朋友方面,就顯得有些懵懵的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感謝顧祈哥哥一番。
可他脫口而出的話,讓顧祈一臉茫然。
“我四歲了。”他說。
“啊?”顧祈撓頭。
“你剛才說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善善一本正經道,“其實我已經四歲了。”
顧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看來在他們小不點的世界裏,差一歲,都差很多。
不能冤枉了他。
……
每到下午放學時,柚柚都會去教室找善善。
顧祈哥哥喜歡跟她玩,但是對他而言,善善似乎太小了,因此他沒有和善善打成一片。
小團子仔細想了想,也沒有勉強。
她覺得,善善可能更适合跟肉聯廠大院裏的萌萌做好朋友。
因為,他倆都是小不點!
在孩子們專心上課時,孟金玉那一邊,也在馬不停蹄地努力着。
紅星服裝廠看上的是她制作的小衣裳款式,之前的連體服對他們來說很特別,因此一下單,就是一百件。
一百件童裝,聽起來似乎很多,但幾個人分工制作,還是挺快的。
元嬸和張曉春都是裁剪縫紉的一把好手,她倆珍惜這次機會,不喊苦不喊累,每天都搶着幹活,一分一秒都不耽擱。
許薇薇雖然懷孕了,但畢竟不是頭一回懷孕,雖要當心一些,可她還是盡力做好自己的分內事。
這會兒,她又要出門去孟金玉家了。
她婆婆劉蘭香見狀,立馬準備好水壺,又給她裝了幾個窩窩頭:“要是肚子餓了,可以吃點。光吃窩窩頭太幹了,還得喝點水。對了,這窩窩頭有五個,大家都能吃。”
劉蘭香是真心關心許薇薇的。
但同時,她也有點怕這個兒媳婦。
并不是說兒媳婦平日裏有多厲害,主要是她心中自責,畢竟綿綿剛走那兩年,她每天都被噩夢驚醒,更別提許薇薇了。
是她對不住兒子和兒媳,也對不起綿綿。
“好。”許薇薇接過窩窩頭和水壺,“我走了。”
“薇薇——”劉蘭香有些緊張,上前一步,斟酌着語氣,輕聲提醒道,“你肚子裏懷着孩子,不要讓自己太辛苦了。要是累了,就早點回來。”
話音未落,劉蘭香屏住呼吸,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媽知道你有分寸,我不說了。”劉蘭香尴尬地補充。
她以為,許薇薇會不耐煩,會直接轉身就走。
可沒想到,就在她對自己說的話感到無比懊惱時,許薇薇卻突然開口了。
“我會小心的。”
劉蘭香一愣。
直到許薇薇的背影漸行漸遠,她才不自覺捂住唇,紅了眼眶。
直到快要走到孟金玉家門口時,許薇薇的腳步,逐漸變得輕松起來。
過去那些年,她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她氣憤、無助,怨天尤人,滿心疲憊。
但是如孟金玉所說,很多時候,是她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人活着,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她相信,綿綿也不希望媽媽活得這麽痛苦。
她受夠了每天掉頭發,整宿整宿睡不着,夜夜以淚洗面的日子。
是得慢慢走出來了。
只要她的心中,永遠記着,自己曾經擁有過一個這麽乖巧可愛的閨女,就夠了。
像是有人幫忙撥開了眼前黑壓壓的雲霧,同時雙肩和雙腳的重擔,也被逐漸卸了下來。
許薇薇擦幹了眼角的淚,仰頭望着星空。
“綿綿,媽媽一定會,好好生活下去的。”
許薇薇進了孟金玉家的門時,她們正在商量衣服的新樣式。
紅星服裝廠的廠長和制衣車間主任願意跟公社合作,就是因為小衣裳的款式新穎,可如果她們做出的衣服總是一成不變的話,又還有什麽競争力呢?
這一次,孟金玉想做的是小裙子。
“小女孩的裙子,就只需要簡簡單單,再在胸口點綴一些圖案,就已經很吸引人了。雖說咱們村裏的女娃大多是穿哥哥姐姐的舊衣裳,但其實城裏的生活水平要比咱們這邊高很多,只要裙子做得好看,對他們來說是特別的,就會有人買單。甚至,紅星服裝廠那邊會送成衣去百貨大樓賣,物以稀為貴,說不定能賣出稍高一些的價錢。”
寧蘭一臉驚訝,期待道:“金玉姐,你說我們做的衣服,有可能進百貨大樓嗎?”
“還有可能被賣到滬市去呢。”元嬸笑道,“廠子的發展好了,什麽都是有可能的。”
元嬸年紀大了,見多識廣,大家都知道她曾跟着當老裁縫的父親去過很多地方,因此對她說的話深信不疑。
這樣一來,大家的幹勁就更足了。
有朝一日,自己做的衣裳能夠挂在百貨大樓裏成衣櫃的衣架上,或者被賣去滬市、京市,這多麽了不起啊!
張曉春光是想到自己到時候在前夫一家子面前揚眉吐氣的樣子,就忍不住挺起了胸脯。
誰說她要一輩子窩在村子裏的?
她的手藝,要走出村子,走進城裏,甚至去更遠的地方!
“金玉姐,我想到了一個繡花的式樣,有紙筆嗎?”寧蘭輕聲問。
孟金玉讓善善送來了紙筆。
寧蘭低着頭,一縷發絲落下來,垂在白皙清秀的臉上,但她沒有用手去撥,而是認真地畫下了兩個圖案。
她畫的,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
小女娃的裙子上,可以印着這小女孩的圖案。
而男孩的衣裳或是褲子上,則能印着小男孩的圖案。
雖然現在還只是草草一畫,過于簡單,但她莫名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在小女孩的頭發上加一點點卷度,再放一個小發卡,這樣就更洋氣了。”孟金玉笑着提議,“不過,能繡出來嗎?”
“可以。”寧蘭點點頭,“雖然有些複雜,但耐心一點,一定能繡出來的。”
孟金玉更加認為自己讓寧蘭加入到她們其中的決定是正确的。
不僅僅是因為寧蘭的繡花技術很好,能讓工廠更加滿意她們做的童裝,更加讓她感到感動的是,此時此刻寧蘭的眼中綻放出的光彩。
她是一個內向、小心翼翼的小姑娘,此時卻像是天邊明亮的星辰,在閃閃發光。
這樣真好。
屋子,她們幾個圍在一起,讨論着童裝的式樣。
屋外,有幾個村民們經過,忍不住駐足看了好一會兒。
“你們說,她們這活兒,怎麽這麽累人呢?咱們這下地賺工分的,早就已經下工了,但你看她們,多晚了還在忙,看起來就算是給紅星服裝廠幹活,也沒這麽好啊。”
“誰說的?她們躲在屋子裏,風吹不着,太陽也曬不着的,哪像我們在地裏幹活這麽累。”
“而且,平時在地裏下工時,你見元嬸和曉春這麽樂呵過嗎?我就在屋門口站了一會兒,都聽見她倆笑好幾回了。誰不知道張曉春是什麽樣的人啊,當初剛下鄉時,多傲氣,後來就跟被丢了魂兒似的,像變了個人。現在終于看見她笑了,我還挺為她高興的。”
“說得還挺玄乎,有啥好為人家高興的啊?我倒是想看看,等到了下個月,紅星服裝廠給她們發多少錢!”
他們幾個邊聊邊走,這議論聲自然而然地傳進了靳敏敏家。
靳敏敏這段時間被聶小佳鬧得沒辦法了,頭疼得不得了,真不願意再聽見孟金玉那邊傳來的消息。
她趕緊起身去把窗戶關了,可一回頭,又看見自己閨女蹲在角落,小聲啜泣。
大的哭完,小的又要哭,靳敏敏身心俱疲,煩躁地抓着聶小佳的肩膀:“你又在哭什麽?我白天上工,晚上回來要給你做飯,要喂弟弟,已經累得不行了,你能不能別鬧了?”
聶小佳被媽媽吓到了,抹了一把眼淚:“媽,你說要把紅色針織衫還給我的,怎麽不還呢?”
那天靳敏敏把聶小佳的針織衫拆了,縫了一只小襪子,想要以此得到紅星服裝廠的工作機會。
可沒想到,小娃子是織了,孟金玉卻看不上,甚至她還被一群人給轟了出去。
回來之後,聶小佳就開始鬧了。
靳敏敏很無奈,她也想幫閨女把針織衫織回去,可她的手藝是真不好,織小襪子都已經織得很吃力了,怎麽可能再把針織衫恢複原樣呢?
“媽,那是我最喜歡的針織衫了,你就還給我吧。”聶小佳拉着靳敏敏的手,“嗚嗚嗚……”
靳敏敏甩開她的手:“我沒辦法。”
聶小佳迷茫地望着她:“媽媽怎麽會沒辦法呢?你以前說過,你最有辦法了,有辦法給小佳再找一個爸爸、有辦法留在公社小學教書、還有辦法幫柚柚的媽媽做衣服,以後加入紅星服裝廠工作……”
現在的她,仿佛都不認識媽媽了。
可幾個月前,媽媽分明還這麽能幹,而自己,還當着吳雙霞的面炫耀她呢。
靳敏敏氣不打一處來:“你現在這張嘴倒是能說,早幹嘛去了?當時你在公社小學要是能稍微用點腦子,幫我求求情,就不至于讓我被校長趕出去,還害你自己退了學!”
聶小佳淚眼朦胧:“媽媽,是你沒錢交學費,所以我才被退學的。”
“我就沒錢了,誰有錢,你找誰去!”靳敏敏氣得推聶小佳出門。
“媽媽,你怎麽變得這麽兇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聶小佳哭着往外跑,“我、我去找姜叔叔。”
而靳敏敏,她的心,因聽見“姜叔叔”這三個字,忽然漏跳了半拍。
這段時間,姜煥明逐漸和她疏遠了。
她不能再這麽矜持了。
無論如何,也得先抓住他的心,即便無名無分地跟着他,她也認了,只要等到阮雯雯回來之後,他能去辦離婚手續就行。
靳敏敏趕緊出門,跟上了聶小佳的腳步。
她跑得飛快,但在聶小佳到了姜家門口時,還是停下腳步,躲在不遠處。
“砰砰砰——姜叔叔——”聶小佳敲敲門。
不一會兒工夫,門打開了。
躲在陰暗處的靳敏敏做了個深呼吸,剛要走過去,卻見開門的人竟然是姜果。
“誰啊?”姜果不悅道,“都要睡覺啦。”
聶小佳眨眨眼睛,紅着眼眶說道:“姐姐,我找姜叔叔。”
“我都說了,我不是你姐!”姜果打了個哈欠,忽地又皺皺眉,“你說你找誰?”
“我找姜叔叔……”聶小佳怯生生道。
姜果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轉頭沖着家裏喊。
“姜叔叔!有人找!”
沒人回話,她就喊得更響亮一些:“姜叔叔!有人來找你了!”
“唰——”
“唰——”
“唰——”
一時之間,三個姜叔叔把腦袋鑽出屋門。
姜高明和姜建明一臉怔愣,而姜煥明則是心虛地縮了縮脖子,躲回屋子,裝作不認識聶小佳。
姜果問她:“我們家有三個姜叔叔,你要找哪個?”
聶小佳懵了,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扭扭捏捏了許久,都不敢開口。
最後還是靳敏敏鐵青着臉,過來把她拽走了。
“砰”一聲,姜果将房門甩上了。
……
阮金國每天晚上都去上夜校,已經好一段時間了。
阮震立和陳麗萍剛開始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畢竟就在幾個月前的某一天,他也曾拿着一本字典,說想要去讀書,成為一個文化人,後來還不是不了了之了。
可是,他們越不對兒子抱希望,這兒子,反而給了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爸、媽,我下班之後還有點事情。”阮金國說,“等忙好之後,直接去夜校,不用給我留飯了。”
阮家人中午在食堂吃飯,但到了晚上,一般會去食堂打些主食,再自己做幾個菜,換換口味。
平時阮金國雖然要上夜校,但總歸是吃了飯才去的,今天怎麽了?
“餓着肚子怎麽能行呢?你要去忙什麽?忙好之後回家吃飯吧,今天夜校那邊就請個假。”陳麗萍說。
“你怎麽打擊我學習的積極性啊?”阮金國将最後一口包子塞到嘴裏,站起來,“我去上班了。”
望着兒子的背影,阮震立陷入沉思:“金國下班之後,有什麽事?”
阮金國自然不知道父母正在為自己發愁。
今天的他,格外期盼着下班。
還沒到下班的點兒呢,他就找車間主任請了半個小時的假。
車間主任很快就批準了:“金國,我看你最近學習任務繁重,都瘦了,得注意身體啊!”
“知道了!”阮金國中氣十足地應了一聲,立馬跑出車間,去車棚取了自己的車。
他騎着車,到了文工團門口時,恰好看見蘇景景走出來。
她穿着一襲長裙,看着斯斯文文,眼神中卻又透着靈動,真好看。
阮金國趕緊把車停好,做了個深呼吸,慢慢向她走去。
“景景,你上回相親的事,就沒後文了嗎?”張琳問道。
蘇景景也摸不清楚情況,那天電影看得好好的,可後來也不知怎的,阮金國就再也沒來聯系過她,甚至阮家那邊,也沒提過這茬兒。
“不知道啊。”蘇景景笑了笑,突然看見身後一個纖細嬌小的女孩走過來,便喊道:“楚優,你住在哪裏啊?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可是楚優不出聲,搖了搖頭,一只手緊緊拽着自己的衣角,快步走了。
張琳撇撇嘴:“我真是納悶,你說咱們文工團裏的文藝兵,哪個不是活潑開朗的啊?怎麽這個楚優這麽安靜?有時候我覺得她真是挺奇怪的,經常躲在角落裏,害得我好幾回都被吓一跳。”
“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蘇景景聳聳肩,不在意道,“而且她剛來團裏,可能和我們不熟悉,熟了之後就好了。”
她正說着話,突然聽見一道溫潤渾厚的聲音。
“蘇同志!”
蘇景景順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怎麽是他?
阮金國有陣子沒見蘇景景了,一見面,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嗎?”蘇景景問。
阮金國點頭,又搖頭,最後開始撓頭。
如果說特地來找她,會不會給她造成困擾?
他可從來不是什麽別別扭扭的人,但實在搞不明白,這一回面對着她,怎麽感覺不管自己說些什麽,都是錯的。
張琳從來沒見過阮金國,好奇地打量着他。
肩膀寬、腿長,穿着打扮還算精神體面,還騎了一輛自行車,第一印象,還不錯。
只是,怎麽看着像個愣頭青呢?
“蘇同志——”阮金國做了個深呼吸,手忙腳亂地将背在身後的一個袋子往蘇景景手中一遞,紅着臉說,“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送完東西,我就得走了。”
說多錯多,不如不說。
反正已經見到面了,阮金國心滿意足,将袋子穩穩放在蘇景景手中之後,轉頭跑了。
他跑了……
蘇景景和張琳不由樂了。
“趕緊看看袋子裏的是什麽?”張琳說。
蘇景景将手伸進袋子裏。
下一刻,她拿出一張紙。
準确來說,是一張試卷。
卷子上,有他參加夜校一段時間之後的考試成果。
成績不算高,字還寫得歪歪斜斜的,但看起來有一股子笨拙的可愛感。
“他太好笑了吧,當你是班主任嗎?”張琳更有興致了,催促道,“袋子裏還有什麽,趕緊拿出來看看。”
蘇景景也覺得挺有意思的,忍不住笑着繼續打開袋子,将手伸進去。
只是這一刻,摸着袋子裏油膩膩的東西時,她僵住了,嘴角抽了抽。
“一、一刀肉?是一刀肉?”張琳一臉震驚,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笑出聲了,“這人也太傻了,他送女孩子一刀肉?這算是禮物嗎?”
蘇景景也覺得阮金國傻。
但是傻得可愛。
“他在肉聯廠工作,買新鮮肉比較方便。”她抿着唇,用胳膊肘推了推張琳的手臂:“一刀肉怎麽啦?多實用啊,能炒、能煎、還能炖……”
張琳一臉驚恐:“蘇景景,你的臉怎麽紅了?”
蘇景景趕緊低頭:“胡說,我的臉沒有紅。”
他紅着臉,送了自己一刀肉。
而自己,紅着臉,收下了?
一時之間,蘇景景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這不對勁啊。
……
一個月的時間,轉眼就到了。
下午村民們下工的時候,聽說紅星服裝廠的制衣車間主任親自來了一趟,要給孟金玉她們結算工資。
幾個人過于激動,臉都漲得通紅,紛紛往村委會趕,寧蘭拄着拐杖,硬是讓她爸媽一起過來,陪着她見證這一時刻。
孟金玉一到村委會門口,就見到裏裏外外圍着好幾圈村民。
大家都想知道她們能拿多少工資!
孟金玉笑彎了眼睛,剛要進去,突然聽見一陣聲響。
“金玉!不好了!你大兒子在田埂被人打了。”
孟金玉:……
她兒子,被打了。
這個“被”字,就很有靈性。
“金玉,你去看看吧?”許薇薇問。
孟金玉點頭,正要去田埂,忽地看見柚柚帶着她姐姐和弟弟,氣勢洶洶地沖向田埂了。
“不準欺負我哥哥!”小團子奶兇奶兇地喊了一聲,短腿子邁得飛快,“姐姐、弟弟,快一點兒!”
孟金玉一共四個孩子,姜果和柚柚不會被欺負,只有她們打人的份,至于善善,小家夥會用自己聰明的腦袋瓜子解決問題。
相較之下,就只有姜成過于憨厚木讷,容易吃虧。
不知道他那邊究竟出了什麽事。
不過這孩子的性子,實在是得好好改一改了。
“不管了,孩子的事,就交給孩子們自己去處理。”孟金玉說,“咱們領工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