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董音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孟金玉時她的樣子。
一般來說,農村人進城來都會盡量收拾一下自己,可那天的孟金玉,皮膚又黑又黃,身上穿着打着補丁的破衣服,一點精神都沒有,看着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就是那張嘴實在厲害,怼得她壓根沒辦法反駁,還被同單位的工友狠狠嘲笑了一頓。
但現在的孟金玉,和上回看見時完全不一樣。
董音知道廠長家的事,也知道孟金玉與阮雯雯是雙胞胎,當時覺得姐妹倆的氣質天差地別,可沒想到現在,孟金玉居然像換了個人似的。
孟金玉瘦了些,皮膚還是不白,但膚色健康,雙眸明亮,走路時還帶風,像是意氣風發,讓人沒法輕視。
一個農村婦女,每天在地裏幹農活,哪來這精氣神?
董音正怔愣時,就見孟金玉已經從自己身邊經過。
近距離觀察,她發現如今的孟金玉倒是與阮雯雯沒這麽相像了,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的英氣,是阮雯雯沒法比的。
董音緊緊地盯着孟金玉看,可人家就壓根沒拿正眼瞧她。
孟金玉已經走到了孩子們的身邊。
“姜善!你回家怎麽都不跟我說一聲呀,我都在托兒所等你好久啦!”萌萌的聲音軟軟的,雖然很興奮,但還要裝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善善是萌萌在托兒所最好的朋友,當時她每天都期待着去托兒所,這樣就能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玩兒了。可沒想到,那一天去托兒所,善善居然沒來,一天又一天過去,他甚至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萌萌很難過,在家裏哭着要最好的朋友早點回來,還是過了好幾天,爸爸給買了供銷社櫃臺上的洋娃娃,才哄好了她。
現在,她終于又見到善善了!
碰見萌萌,善善也很欣喜,嘴角一咧,雙眸亮晶晶的,但還是小聲提醒:“我現在不叫姜善了,我叫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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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善?”萌萌歪了歪腦袋,“也好聽!”
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打好招呼之後,萌萌又轉頭看向柚柚。
“柚柚姐姐!”萌萌笑盈盈道,“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你是善善的姐姐呀!”
當時她還想要給善善介紹大院裏認識的一個厲害姐姐,讓他倆一起玩,沒想到,他倆是每天住在一起,每天都能一起玩的親姐弟!
萌萌好羨慕啊。
柚柚和萌萌手牽着手,萌萌又和善善手牽着手,三只小團子也沒玩什麽游戲,但就是開心得不得了。
孟金玉走到他們身邊時,看見他們這笑眯眯的樣子,嘴角也不自覺揚起。
對于她來說,孩子們臉上純真的笑容,比什麽都要可貴。
“媽媽,要回家了嗎?”柚柚一見到媽媽,嘴角就不自覺往下彎了彎。
善善的臉上也閃過幾分失望的神色:“媽媽……”
“再玩會兒吧。”孟金玉笑了,“難得遇到好朋友呢。”
這下兩個小不點的小臉上立馬又挂上了甜甜的笑容。
萌萌也蹦得高高的:“我帶你們去那邊玩!”
望着三個孩子奔跑時無憂無慮的樣子,董音就是想攔,都攔不住。
她喊了半天,萌萌就像脫了缰的小野馬似的,壓根沒理會她。
“萌萌!你的耳朵呢!媽在喊你!”
小丫頭的耳朵沒出問題,她只選擇性聽自己愛聽的聲音。
董音喊了半天,最後愣是沒人搭理自己,只能是嚷嚷了個寂寞。
……
孟金玉讓孩子們在大院裏玩,自己則進阮金國家喝杯水。
“姐,這桔子汽水特別好喝,你嘗嘗。”阮金國遞來一個汽水瓶,開了蓋兒。
孟金玉忙活了一早上,特別渴,“咕咚咕咚”喝着,餘光一掃,見陳麗萍從屋裏出來了。
大周末的,阮震立出門見老朋友去了,陳麗萍則在家裏待着。
她剛要禮貌點一點頭,卻沒想到,陳麗萍幽幽地看了自己一眼,又轉身回屋了。
“我媽這個人沒什麽壞心眼,就是一根筋。她看見你,就想到了阮雯雯,心裏難受着呢。”阮金國說。
“一根筋?有你這樣說自己媽的嗎?”孟金玉笑了笑,握着汽水瓶看了看,這滋味真好,又酸又甜,還帶氣兒,姜成和姜果一定很喜歡。
要是能放在冰箱裏冰一冰,那入口的滋味,更不得了了。
“主要是阮雯雯那邊,她總惦記着。”阮金國無奈地搖搖頭。
他和親生父母的感情不深,但他們到底是他爸媽。
陳麗萍這陣子心情不好,他都看在眼裏,不過他沒什麽可做的,只是希望時間能治愈她的心結。
“她那邊有消息嗎?”孟金玉問。
阮金國猶豫了一陣,指了指屋外,用嘴型示意她出去再說。
出了門之後,孟金玉才知道阮雯雯懷孕了。
“阮雯雯要是回來了,又得鬧個雞飛狗跳。再說了,之前做了這麽多害人的事,就得讓她老老實實地待在勞改場裏,好好勞改。她打暈了你,還把你綁起來、故意弄丢善善,又想把柚柚賣掉,只要一想起來這些事,我就恨得牙癢癢。”
“不過她以後肯定會帶着孩子回來的。”
“回來就回來呗,到時候你們一家的日子過得好,她又在勞改場關了這麽長時間,估計不敢再惹事了。就算回來,受罪的也是姜煥明,誰讓他當時娶了她?又還沒辦離婚,他倆就互相埋怨,過一輩子吧。”
也是,等到阮雯雯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她已經想辦法搬出鳳林村了。
聽弟弟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為自己考慮,孟金玉的心中一陣欣慰:“沒白疼你。”
“對了,姐,你剛才上哪兒去了?”阮金國問。
孟金玉和阮震立與陳麗萍夫婦倆有過節,本擔心被他倆舉報,現在他倆不在場,就把自己上黑市的事說了一通。
這下聽得阮金國一愣一愣的:“投機倒把?”
孟金玉還以為他要勸自己悠着點,沒想到他倒是一臉期待,拉着她坐到臺階上,将當時的過程仔細問了一遍。
“下回可得喊上我!我去黑市給你賣,有人來抓的話,我跑得比你快。再說了,就算我被抓了,還有我爸媽兜着底,你就別去冒這個險了,要是真出了什麽事,讓兩個孩子咋辦?”
孟金玉看着阮金國這興奮勁,不由笑了。
他這人腦子靈活,懂得變通,上輩子就早早地出去闖,掙了不少錢。
當然,那會兒他奮鬥得辛苦,也走了不少彎路。
這一世,如果他們姐弟倆一起打拼,或許能省不少事。
“好,下回算上你。”孟金玉說。
……
孫芙蓉帶着剛買來的小衣裳,去了她小姑子家。
她與小姑子呂靜打小就住一個大院裏,之後長大了,她嫁給呂靜的大哥,倆人從發小變成姑嫂,關系倒是變得越來越好了。
呂靜才剛生了娃沒多久,如今在家裏休假,見嫂子來了,立馬笑着出來。
“你可算來了,一天到晚沒人跟我說說話,都快要把我給憋壞了。”呂靜說。
孫芙蓉瞅了瞅躺在床上的小侄子:“讓他陪你說話。”
“怎麽說?”呂靜斜她一眼。
小嬰兒倒是争氣,這會兒張開小嘴巴吐泡泡,還“啊啊啊”個不停。
姑嫂倆笑彎了腰。
“對了,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孫芙蓉想起正事,從自己的包裏掏出小衣裳。
衣服是米黃色的,胸口縫着一朵小花,摸着特別柔軟,領口處比較大,是孟金玉專門為小嬰兒設計的,就是怕穿脫不方便。
呂靜是個愛時髦的人,可現在能買到的小嬰兒服裝大多是暗色系,而且穿在身上顯得特別臃腫,因此一眼看見這小衣裳,她就打心眼裏喜歡。
“這是哪兒找到的?真好看!”呂靜驚喜地接過,在自己兒子身上比了比,“換上試試。”
小嬰兒渾身上下都軟乎乎的,呂靜是個新手媽媽,孫芙蓉又還沒生過孩子,兩個人折騰了半天,累出一身汗。
好在最後,這衣裳終于給孩子穿上了。
“這是我從黑市淘的,那女同志說是滬市的貨。”孫芙蓉驕傲地說,“好看吧?”
床上,小嬰兒穿着新衣服躺在那裏,小腳丫晃晃悠悠的,嘴角還挂着一串口水。
孩子的膚色不算白,但被這大面積的米黃色一襯,顯得像個糯米團子一樣白白嫩嫩的。
“她說這扣子一解,換布尿片特別方便。”孫芙蓉說,“我也不懂,但是連你這個服裝廠的職工都看得上的衣服,應該不賴吧?”
“哪裏只是不賴啊,太洋氣了,我都想多給他買幾件了。”呂靜抱着自己的兒子,忍不住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大口,“你知道那人住在哪裏不?我想上她那兒多買幾件。”
“應該是個農村人,又不清楚我的底細,哪敢留地址啊?”孫芙蓉無奈道:“下回再去轉轉,說不定能再碰見她呢。”
“也不知道是滬市哪兒進的貨,要是穿着質量好,指不定連我們服裝廠都感興趣呢。”呂靜說,“你記得把這事放心上,要是碰見她,可一定得帶回家,或者把聯系地址給留下來。”
……
阮金國提着大包小包的,送孟金玉和兩個孩子回村。
雖然孟金玉再三說不需要送,可當舅舅的答應了孩子們的事,哪能輕易反悔?
阮金國自己騎着自行車,把他們仨送到公交車站:“你們先回去,我騎着自行車去,要不然回來的時候沒車了。”
上回他自己搗鼓着在自行車車頭裝了個小筐,這會兒将買來的餅幹、綠豆糕和米放進去,特別方便。
“舅舅,柚柚也想坐你的自行車回家!”柚柚舉着手手,眨巴着眼睛說。
誰能拒絕得了一個軟乎乎的小團子呢?
三秒鐘之後,阮金國将柚柚抱上車。
孟金玉帶着善善坐上公交車,腦袋探出車窗,提醒道:“柚柚小心一點,別摔了。”
可她話音未落,阮金國已經蹬着腳踏板,“咻”一下騎走了。
一路上,柚柚哼着歌兒,小臉上蕩漾着笑意。
舅舅特別好,怕她餓着肚子,還給她拆開餅幹和綠豆糕,讓她路上吃。
柚柚的小手抓着綠豆糕,吃得嘴巴邊上髒兮兮的,像只小花貓似的。
這一路,小團子可享受了,到村口的時候,還意猶未盡:“怎麽這麽快就到啦?”
阮金國刮了刮她翹翹的小鼻尖:“下回要去鎮上玩,只管過來,舅舅還載着你到處轉。”
柚柚皺了皺鼻子,“嗷嗚”咬了一大口綠豆糕,美滋滋的:“柚柚是整個鳳林村最幸福的小朋友啦!”
阮金國樂了,這小嘴太甜了,哄得他啥好吃的都想給她買。
這一幕,恰好被放學回來的靳敏敏和聶小佳看見了。
聶小佳站在離村口不遠的地方,一眼看見的,是柚柚手中的綠豆糕。
綠豆糕看上去綿軟香甜,她一個勁吞口水,再回過神,注意到柚柚坐在自行車上。
“那個人——不是叔叔。”聶小佳緊緊地盯着阮金國看。
聶小佳口中的“叔叔”是姜煥明,前幾天她坐了姜煥明的自行車,就惦記上了,知道他是柚柚的爸爸之後,心頭一陣酸澀。
可現在,柚柚雖然坐在自行車上,騎車的卻不是她爸爸。
“那是她舅舅。”靳敏敏的眼睛亮了,立馬捋了捋自己的發絲,還順手将衣襟壓得平整一些。
“舅舅?”聶小佳一臉怨念,“柚柚的家裏怎麽有這麽多輛自行車?而且,我都沒有舅舅……”
她媽媽和娘家人關系很疏遠,逢年過節也不會帶她回去探望,就更不可能有這麽好的舅舅來疼愛她了。
靳敏敏沒空搭理她,而是快速走了幾步,追上柚柚和阮金國。
可阮金國為了逗柚柚,故意将自行車蹬得飛快,那速度,就是有人在身後加速跑,都追不上。
“太快啦!柚柚要摔下去啦!”柚柚咯咯直笑,連手中握着的綠豆糕都忘了吃,雙眼閉得緊緊的,一臉緊張的樣子。
阮金國這才捏緊剎車,還不忘“警告”小團子:“不準告訴你媽,要不然,下回我就不載你了。”
柚柚立馬嚴陣以待,小手捂住嘴巴,做了個“守口如瓶”的小表情。
“你先回家吧,我去找你哥有點事。”阮金國把柚柚抱下車,說道。
柚柚很聽話,乖乖地點點頭。
阮金國将自行車停在姜家門口,沒把小筐裏的糧食和零食取出來。
雖然現在家家戶戶都缺糧食,可大家住在一個村子裏,都要臉,再加上鳳林村民風淳樸,村民們不至于做出偷雞摸狗的事。
“姜成——”阮金國敲敲門,大聲喊。
出來開門的是王小芬。
他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和姜家人碰面尴尬,是這一家子人做了對不起他姐的事情,要難堪也該是他們才對。
很顯然,王小芬看見阮金國,微微一愣:“你咋來了?啥事?”
阮金國沒好氣道:“又不是來找你的,你管我啥事呢?”
王小芬撇了撇嘴,轉頭沖屋裏喊:“姜成、姜果,你們舅舅來了。”
過沒多久,姜成和姜果一臉茫然地出來了。
“舅。”兄妹倆一起喊。
阮金國說:“剛才你弟弟妹妹來我家玩了,你媽喝着汽水,說是你倆應該也喜歡喝。嘗過味兒不?”
他對這兄妹倆說話時,語氣就不像跟柚柚善善說話時那樣哄着了,倒不是不喜歡他倆,主要是十幾歲的孩子,還真沒三五歲的小娃娃這麽軟萌可愛。
“沒嘗過。”姜成的眼睛都亮了,他以前在鎮上念書的時候,見同學們買過汽水,不過他和姜果沒有零花錢,就只有羨慕人家的份。
“我給你們帶來了。”阮金國走到自行車邊上,從小筐裏拿汽水,“看你們媽,自己有好喝的,還想着你倆呢。”
不過汽水倒不是孟金玉讓阮金國帶來的,她只順口提了提,根本就不知道他直接拿了兩瓶,一起帶到村裏來了。
姜果先是一臉期待着望着舅舅,但很快,眸光就黯淡下來。
媽媽就算喝汽水,想着的也是哥哥,不會給她帶的。
“來,一人一瓶。”阮金國拿出桔子汽水,遞給外甥和外甥女,還瞟了一眼坐在堂屋豎着耳朵聽動靜的王小芬,“這玩意兒可不便宜,自己喝,別讓你們家堂弟堂妹拿去喝了。”
姜成立馬接過一瓶,雙手緊緊握着,兩只眼睛還盯着瓶子裏的金黃色汽水不放,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拿着呀。”見姜果傻愣着不動,阮金國催了催。
姜果眨了眨眼,又驚又喜:“我也有嗎?”
“怎麽着,你不是我外甥女,不是你媽的閨女啊?”阮金國笑道。
姜果開心壞了,趕緊接了汽水瓶,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說:“舅,我不會開。”
阮金國索性給他倆把汽水打開了。
等到他走的時候,兄妹倆已經津津有味地喝起來。
……
阮金國往村尾騎,想着把米放下後,還能蹭頓飯吃。
可誰知道,他還沒騎幾步,身後就傳來一道溫柔悅耳的聲音。
“同志!同志!”靳敏敏急急地追上來,因跑了幾步,她的臉頰紅紅的,再加上說話時輕聲細語,看起來更加好看了。
阮金國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視線又落在她的肚子上,才認出她就是上回跳河的寡婦。
“原來是你,你沒事吧?”他問。
“沒事。”靳敏敏說,“上回的事,謝謝你了。那時候我一時想不開,差點做了傻事。”
聶小佳跟着媽媽的步伐走上前。
她壓根沒注意她媽說什麽,只是盯着小筐裏的綠豆糕和餅幹看。
小丫頭心裏頭的想法全都表現在臉上了,她吞吞口水,看起來特別饞,阮金國自然注意到了。
他大方地拿了綠豆糕和餅幹,遞給聶小佳手中:“吃點吧。”
聶小佳受寵若驚,連想都沒想,立馬接過來,塞到嘴巴裏。
靳敏敏被閨女氣得夠嗆,輕輕拽了拽她:“說謝謝。”
聶小佳吃得正香,含含糊糊地說謝謝,嘴巴裏的綠豆糕還噴出了些,可把她心疼壞了。
“不用謝。”阮金國看着這粉雕玉琢的小丫頭,覺得她怪可憐的,但也沒多想,轉身要走時,忽然想起那外套,“對了,我的外套還在你那裏吧?”
他來鳳林村,一方面是為了陪柚柚和善善,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把外套帶回家。
那衣裳好看,他很喜歡的。
“在呢,我已經洗過了。”靳敏敏指了指一個方向,“外套就在我家,你跟我去拿吧。聽說你是城裏人,下回再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既然碰見了,我得先把外套還你。”
靳敏敏說得有理有據的,讓人拒絕不了。
阮金國點點頭,跟着她走。
一路上,靳敏敏與阮金國并排走着,一只手還牽着自己吃得正香的閨女,心裏頭有說不出的踏實。
阮金國個子高,肩膀寬,再加上他手中推着的那輛自行車,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都能給人強烈的安全感。
而且,他的心地很好,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就願意給自己的閨女吃綠豆糕和餅幹。
國營廠廠長的兒子,就是大氣,要是村子裏別的男人,才不會像他這麽舍得呢。
“你今天怎麽來我們村了?”靳敏敏好奇地問。
“是柚柚讓我來的,就是我小外甥女,這孩子特別會撒嬌,纏人得很。”提起柚柚,阮金國的話多了些。
“我知道柚柚的。”靳敏敏淡淡地笑了笑,柔聲道,“我在公社小學教書,柚柚是我們班級的學生。這孩子特別聰明,我們這些老師、同學都非常喜歡她。”
聽着這番話,聶小佳一臉委屈地擡起頭,看着媽媽。
為什麽媽媽只誇柚柚,不誇她?
“是嗎?你是我們柚柚的老師?”
“嗯,柚柚和善善都是我們班的,善善也很聰明,而且非常喜歡學習,平時班級裏其他同學回答不出的問題,只要問他,他準能回答出來。還記得前兩天上的一堂課,當時……”
兩個人聊着聊着,一起往靳敏敏家的方向走。
其實如果上回阮金國能下河救自己,他倆之間的交集肯定會變多,他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在與她的接觸之中,應該會慢慢心動,想要照顧她們母女。
可問題是,那會兒柚柚在。
柚柚這孩子鬼靈精的,也不知道安的什麽心,居然去爬樹,愣是把她舅舅給喊走了!
現在想起自己當時受的委屈,靳敏敏仍舊氣得要命,但好在,她終于又等來了一個機會。
這一次,她一定要讓阮金國心疼自己的遭遇,并且對自己心動。
等到時機成熟了,她就帶着孩子們,嫁給他。
……
柚柚往村尾走,邊走還邊跟路過的大娘大爺和叔叔嬸嬸們打招呼。
小團子很有禮貌,小嘴總是咧着,見了誰都要露出一張大大的小臉,這笑容比冬日裏的陽光都要溫暖,誰見了都要誇她兩聲。
對于這些誇獎,柚柚照單全收,但她一點都不驕傲。
媽媽說了,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柚柚,你今天上哪兒去了?”二妮姐姐正在田埂玩,見了她,小跑着上前問道。
“舅舅帶我和善善去供銷社買糖果,還去國營飯店吃了大肉包!”柚柚說。
二妮姐姐睜大了眼睛:“國營飯店的大肉包是什麽味兒?”
“香噴噴、軟乎乎的……用手戳一戳,大肉包的皮就陷進去,陷進去之後,立馬就重新彈出來了!舅舅幫我們把大肉包掰開,裏面的肉餡好多好多,肉的汁水都流到舅舅的手上啦!太香了,比我以前吃過的肉包子都要香!”
想起今天在國營飯店吃的那個大肉包,柚柚的忍不住抿上嘴巴,回憶那滋味,當時她吃得香,好想給媽媽和哥哥姐姐帶三個回來,但小團子知道大肉包可貴了,舅舅在車間工作也不容易,她不能這麽不懂事。
要是哪一天,她能和一家子人一起坐在國營飯店,敞着肚子吃大肉包,那該有多好呀!
“真好,我從來沒吃過國營飯店的大肉包。”二妮姐姐一個勁吞口水,又撓撓頭,“我家裏也沒有大肉包,我後媽給的肉包子都是幹巴巴的,可硬了,吃着特別剌嗓子,要是拿來砸人,能把人家的腦袋砸出一個窟窿來!”
柚柚看着二妮姐姐這羨慕的模樣,不由想起自己從前的日子。
那段“從前”并不久遠,是後媽還在的時候。
當時柚柚總是挨餓,小肚子一天到晚都扁扁的,她連睡覺的時候,都在“吧嗒”着嘴巴,盼着能吃點好吃的。
現在二妮姐姐的爸爸經常在家,蔣愛芬不會再讓她沒日沒夜地幹活,有時候還能放她出來和小夥伴們一起玩,但是,看二妮姐姐這黯然的小模樣,就能猜得出,她平時在家肯定經常吃不飽。
柚柚是個善良的小朋友,她能跟二妮姐姐感同身受。
于是,小團子從兜裏掏出舅舅用糖票給買的糖果:“二妮姐姐,柚柚請你吃。”
二妮姐姐驚訝地看着柚柚,兩只手背在身後,往後退了一大步:“我、我不能拿。”
可柚柚已經三下五除二,将糖紙剝開來,拿出糖果,往二妮姐姐的嘴巴裏一塞:“不用客氣!”
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開。
自從媽媽過世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吃過糖果,都快忘了這滋味了。
二妮的眼眶紅紅的,原來糖果這麽甜。
……
靳敏敏帶着阮金國到了自家門口。
現在生産隊的隊員們還沒下工,但估摸着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一會兒等他們下工,經過她家,看見家門口的自行車,流言蜚語必然就起來了。
人人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但靳敏敏愛惜自己的名聲,就算要被人家說閑言碎語,也得挑能讓自己得好處的。
她希望村民們多說說自己和阮金國的閑話,到時候她再委委屈屈地賣個慘,想來阮金國的心就算是石頭做的,也該化了。
“你把自行車停在這裏,先進屋坐吧。”她比了個手勢,請阮金國進去:“我去找找衣服收到哪裏去了。”
她沒想到的是,阮金國居然搖搖頭,後退了一步:“我去你家裏頭不方便,你進去拿,我在這裏等你。”
靳敏敏的嘴角一僵,原本的計劃通通被打亂了:“我一時不知道衣服被我放在哪裏去了,找都得好一會兒呢。”
頓了頓,她又紅着臉說:“沒什麽不方便的,大白天的呢……”
“那我就回我姐家等你,一會兒你再把衣服送過來。”阮金國急着想走。
那天他姐說了,村裏人多口雜,讓他多個心眼,就拿下河救人的事來說,如果真這麽幹了,指不定會給這靳寡婦添什麽麻煩。
“不用,你就進屋等等吧。”靳敏敏也急了,看着站在一旁軟軟糯糯的閨女,立馬說道,“而且我還得做飯,小佳還小,沒人幫我照顧。你不是喜歡孩子嗎?可以陪小佳玩一會兒。”
聶小佳站在媽媽身邊,一臉不解。
但是,她多少懂得一些媽媽的用意,于是眨了眨眼睛,一臉可憐地望着阮金國。
只是這別別扭扭的樣子,讓阮金國看着愈發茫然。
就算他喜歡小孩子,那也是喜歡自家的小孩!
柚柚和善善還在家裏等着呢,兩個小不點這麽可愛又喜歡撒嬌,纏着他喊“舅舅”時的樣子能讓他的心都化開,他為啥不回去帶自己的孩子,要留在這裏陪一個陌生人的小孩玩?
而且,這孩子雖然長得挺好看的,但一點都不軟乎啊。
小表情還沒姜果生動呢。
阮金國不想再與她來回掰扯下去了:“那你回去慢慢找吧,我得走了。”
話音落下,他騎着自己的自行車走了,再不跟靳敏敏多說一句。
望着他潇灑離去的背影,靳敏敏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她剛才說錯什麽話了?
為什麽,他看起來好像不高興了?
一時之間,靳敏敏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似的,難受得緊。
同時,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臉頰也火辣辣的疼。
她是不是嫌棄她肚子裏的孩子?
靳敏敏難堪不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去。
……
柚柚很喜歡吃糖,可今天她發現,原來幫助到別人的感覺,比自己吃糖的滋味還要甜呢。
她的心裏頭暖洋洋的,走路的步伐更輕快了。
回到家,她還想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媽媽。
可沒想到,媽媽不在家,家裏就只有善善一個人。
“媽媽讓善善在家等柚柚。”善善奶聲道,“等舅舅。”
作為姐姐,柚柚認為自己有必要把樂于助人的感受告訴弟弟,于是小團子坐在炕上,小短腿一盤,就開始分享自己的好心情。
善善聽得一愣一愣的,只知道點點頭,再點點頭。
而另一邊,孟金玉已經回到生産隊。
“金玉,你咋回來了?這不是請假了嗎?”有人好奇地問。
孟金玉笑容質樸:“這不是趁着提早回來,就想多幹點活兒嘛。隊長人好,願意讓我請假,但我就怕自己跑出去一整天,你們要幹的活兒就更多了。”
“瞧你這話,像是地裏的活沒了你,還幹不完了似的。”一個嬸子笑眯眯地說了一句,“不過還是你這樣的好,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剛才你以前那二嫂,拿着鋤頭去鋤地,一個轉眼的工夫,人就不見了。這是偷偷溜回家去了,逮着機會就磨洋工,沒見過比她還能偷懶的。”
她話音剛落,記分員朱海燕就來了。
朱海燕詢問了剛才的情況,在小冊子上狠狠記下了一筆:“這個王小芬,越來越不像話了,下回大會上得讓她第一個上臺檢讨!”
嬸子一聽,樂了:“我可不是故意告狀的,那是記分員自己聽見的,到時候王小芬要是鬧起來,你們可得給我作證。”
生産隊隊員們在田裏說說笑笑,氣氛融洽。
只是突然之間,一道不和諧的聲音響起。
“孟金玉,你什麽意思啊?故意讓你閨女給二妮吃糖,不就是明擺着讓人說我這個當後媽的刻薄孩子,連糖都不讓吃嗎?”蔣愛秋氣勢洶洶地沖過來。
因家裏條件好,蔣愛秋平時上工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賺夠了半天工分就回去。
剛才,她聽自己的小姐妹說起柚柚請二妮吃糖,還說二妮就跟八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似的,含着糖,一臉感激的樣子。
蔣愛秋一聽就惱了,這是打她的臉啊!
柚柚機靈得很,總是拿二妮爸爸來威脅自己,因此蔣愛秋不敢去為難她,直接找上孟金玉,讓孟金玉把孩子管好。
“剛才人家說我閑話,說我這個當後媽的不是個東西。但是孟金玉,你倒是說說,全村有多少人家裏頭能吃得起糖的?”蔣愛秋氣勢洶洶。
“我家可以。”孟金玉說。
這話一出,大家都樂了。
柚柚随手就請人吃糖,可不是有這條件嗎?
見蔣愛秋被噎得說不出話,孟金玉又說道:“到底是不是刻薄繼女,咱們村這麽多雙眼睛,都看着呢。二妮她娘才走了多久,孩子就瘦了一大圈了,別說吃糖了,估計你平時連粥都不給孩子盛一碗,只舍得讓她喝稀米湯吧?”
“你有什麽了不起的呀!”蔣愛秋氣得直跺腳,“就算你家有很多糖,那也是上你弟家打秋風打來的!聽說過上娘家打秋風的,就沒聽說過上弟弟家打秋風的,而且那弟弟不是你親媽生的,也不是你親爸生的,也不知道能耐個啥呢!”
蔣愛秋氣急敗壞,可不管她說些什麽,孟金玉都不為所動。
“等過陣子你弟結婚了,看你弟媳婦還讓不讓你打秋風!”蔣愛秋咬咬牙:“有本事讓你男人掙錢去呀,哦,你家裏頭可沒男人,那有本事你自己掙錢去呀!一年到頭,也就靠打秋風過活,很快就過年了,我倒是要看看,你們家年夜飯能吃出個什麽花兒來!”
“還硬氣呢,硬氣能當飯吃?到時候大過年的,別人家熱熱鬧鬧,就你家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娃,啃鹹菜去吧!”
隊員們都看着蔣愛秋,看她氣得整張臉漲得通紅的樣子,不由都看向孟金玉。
大家夥兒倒不是像蔣愛秋這樣笑話她,只是也有些擔心,到時候吃年夜飯,孟金玉家會不會凄凄涼涼的?
只是,大家發現,不管蔣愛秋說些啥,孟金玉都不惱,反而嘴角還咧得高高的。
“我就跟你不一樣了,要不你上我家看看,二妮那丫頭平時吃的可不是稀米湯,她吃……”
“是是是,大魚大肉供着呢,全村當後媽的,你是第一好,阮雯雯是第二好。”孟金玉樂呵呵道。
“噗嗤——”
好些個隊員們都笑出聲來。
蔣愛秋是咋想的,找誰吵架不好,居然去找孟金玉?
要知道,生産隊裏這麽多隊員,就數孟金玉的嘴皮子最利索!
蔣愛秋咬着牙,整張臉氣成了鹹菜色。
這個孟金玉,咋就不生氣?
孟金玉不單不生氣,甚至還有些想笑。
才幾天呢,她就已經賺了七塊錢,要知道鎮上國營工廠的正式職工一個月也不過只能賺十幾塊錢而已,做買賣真香。
財不可露白,她當然不會傻乎乎地炫耀,不過,孟金玉承認,自己好像有點飄了。
飄了就飄了呗,只要繼續努力,她之後還能飄得更遠,飄得更高呢。
到時候一次性打蔣愛秋個措手不及也不是不可能的。
至于近階段的任務,那就先好好琢磨自家年夜飯吃個啥好了。
紅燒肉什麽的,太弱了。
帶着孩子們過的第一個年,她得吃一頓不一樣的,狠狠地饞一饞那些不看好自己的人。
也不知道除夕夜那天,蔣愛秋會不會為自己說的這些話而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