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回家的路上,姜煥明手中握着那張離婚證明,仍舊覺得整個人都暈乎乎的。
剛才他察覺到有很多村民在偷看他們,為了避免又鬧出笑話,他沒跟孟金玉多說什麽,直接轉身走了。
可是,直到現在,他的腳步仍舊是虛浮的。
姜煥明沒想到,孟金玉居然會提出離婚!
“她怎麽敢?一個女人別說是生了四個娃,就算沒生娃,也不敢離婚呀!離了之後她上哪兒去?回娘家?到時候肯定嫁不出去了!”
“姜老三也沒做啥對不起她的事吧,倆口子啥事不能有商有量的啊,咋就非要離婚?金玉這脾氣就跟茅坑裏的臭石頭似的,又臭又硬……”
姜煥明板着臉,心情并沒有因為這些話而好過一點。
孟金玉将來的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差,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一想起這樣的女人居然提出離婚,他就覺得丢人。
他忍受了她十幾年,就算要離婚,也是他提,什麽時候輪到她了!
姜煥明一回到家,就将長木凳扯開,一屁股坐下來。
“姜果,去給我倒杯水。”他說。
姜果立馬跑過來,給姜煥明倒了一杯涼白開。
姜成從邊上走過,望着屋外看了許久,問道:“爸,媽和柚柚不回來嗎?”
姜煥明沒出聲,下意識瞥了一眼自己攥緊的離婚證明,猛地拍到桌子上,又緩緩松開手。
“這是什麽?”姜成擰着眉,好奇地拿起來,仔細盯着上頭的字,半晌之後,他瞪大了眼睛,“離婚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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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果原本趴在八仙桌上,百無聊賴地半托着腮,心不在焉的樣子。
聽見大哥說的話,她眼皮子擡了擡,疑惑地皺皺眉,随手将他手中的證明奪過來。
她盯着證明看了許久,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直到确定消化了每一個字,才驚訝道:“爸,你要和媽離婚?”
這會兒早就已經下工了,姜家人都已經回來,妯娌倆在竈房幹活,姜老太和姜煥明的兩個哥哥也在忙自己的事。
只是姜果的聲音太清脆嘹亮,一下子就将他們都吸引過來。
“離婚?這怎麽行,整個老姜家還沒出過這麽丢人的事。”姜老太終于慌了,“金玉作什麽妖?還越鬧越起勁了!”
王小芬一臉為難地挽着婆婆的手臂,嘟嘟囔囔道:“別說老姜家了,就是整個鳳林村都沒人離婚的。到時候出去,全村人都要笑話我們家了。”
“別說了。”姜建明瞪自己媳婦一眼,轉而問姜煥明,“三弟,你打算咋辦?”
“離就離,我還求她?”姜煥明冷哼,“她最好別後悔!”
聽見這話,朱大麗的心都涼了一半。
他們姜家還沒分家呢,三房丢人了,她大房家能不被笑話嗎?
朱大麗和王小芬對視一眼,妯娌倆的心思出奇一致。
她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對彼此使了個眼神,倆人回竈房做飯去了。
将來姜家少了個媳婦,落在她們身上要幹的活,估計更多了。
說來說去,都怪那個阮雯雯,就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呸!
朱大麗和王小芬在背地裏狠狠罵了阮雯雯一頓。
而此時此刻,姜果也已經拉着姜成,悄悄躲進屋裏。
“哥,你說爸媽真要離婚嗎?”姜果的眼中閃着光芒,嘴角還不自覺揚起,笑得神采飛揚。
“爸媽離婚,你這麽高興?”姜成沉下臉,“姜果,我上回就想說你了。當着咱們親媽的面,你抱着那個人像什麽話?咱們親媽都回村這麽久了,愣是不願意見我倆,肯定是因為失望了,寒心了。”
姜成是一個沒有魄力的人,也沒有多大的智慧。
在他心底,親媽自然是比後媽要強的,只是每當被姜果一頓搶白,他就猶豫了。
換言之,他的主見約等于零,随時就會改變自己的立場。
但有一個立場,是不會變的。
姜成希望親媽和柚柚能回家。
“爸爸媽媽加上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才是一家人。”姜成認真道。
姜果翻了個白眼:“大哥,你別總是學爸,跟個古板的老學究似的!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根本就不愛念書!”她說着,唇角一抿,沖姜成挑了挑眉,“爸媽離婚了,以後就沒人逼我們上學,也沒人罵我們啦,多好!”
姜成嘴笨,說不過姜果,轉頭不出聲了。
姜果往炕上一躺,腦袋枕在胳膊上,認真地思考一個問題:“大哥,你說咱們的另一個媽媽還會不會回來?”
……
阮家吃晚飯的時間稍晚一些,天都已經完全黑了,一家人才坐在飯桌前吃飯。
“阿嚏!”阮雯雯打了個噴嚏。
“感冒了?”陳麗萍說,“肯定是這兩天跟我一起睡不習慣,被子沒蓋,着涼了。”
阮金國沒出聲,一只手将自己的飯碗往邊上挪了挪,一只手捂住鼻子,滿臉的嫌棄。
阮雯雯的耳朵一下子就紅了,尴尬地咬住唇。
“晚上給雯雯加床被子吧,天氣越來越冷了。”阮震立說。
阮雯雯受寵若驚一般擡起頭,剛要喊一聲“爸”,餘光掃到阮金國的臉,只能委委屈屈地喊:“謝謝叔叔。”
原本阮雯雯是還沒改口的,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媽”,早就成了習慣,更何況她還想牢牢抱着養父母的大腿,喊得親昵一點也沒什麽不好的。
可誰知道,阮金國居然要和她計較這稱呼,拉着臉問自己的父母,究竟誰才是他們家孩子。
天知道阮震立和陳麗萍有多吃這一套!
無奈之下,阮雯雯只好改口喊“叔叔阿姨”了。
一改口,關系就像是立馬疏遠了不少。
照這樣下去,估計很快,她在這個家裏就沒有絲毫地位了。
“爸,你別再為別人操心了。你總是打地鋪也不合适,天氣越來越涼了,年紀大了,受不得凍。”阮金國往阮父碗中夾了一塊紅燒肉,又轉而看向阮母,語氣關切,“還有媽,我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因為一天要去食堂打好幾回菜,太辛苦了?要不以後中午的飯菜,我給雯雯姐送過來吧。”
阮震立和陳麗萍平時一直覺得兒子跟自己不親,可沒想到,這會兒他居然會關心人了!
老倆口的眼中綻放出驚喜的光芒。
只有阮雯雯像被人喂了蒼蠅一樣,臉色難看。
她氣得要命,表面上還得裝出一副溫順的樣子:“不用麻煩你們給我去食堂打菜的,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你又不是肉聯廠職工。”阮金國瞥她一眼,“難道自己去打菜?”
阮雯雯被他的話堵住了。
陳麗萍想了想,語重心長道:“金國這話倒是給我提了醒,雯雯,你确實該自己去找一份工作了。”
阮雯雯的眸光黯淡下來,輕聲道:“知道了,我會找一份工作,申請職工宿舍,盡快搬出去住的。”
阮金國吃飽了,拿着碗筷站起來,轉身時,丢下一句話:“又沒文憑,就算找到工作,也沒法申請職工宿舍吧……”
阮雯雯:……
就很紮心。
她不信養父母看不出阮金國有意無意地針對自己,說到底,就是親疏有別而已。
養父母不願意讓她受苦,可相比之下,他們的親兒子才是最重要的。
這寄人籬下的委屈,讓阮雯雯不由開始心疼自己。
住在阮家,不是長久之計。
她得為自己做打算。
阮雯雯考慮了許久,終于在當天晚上對陳麗萍提出一個請求:“阿姨,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陳麗萍問:“什麽忙?”
阮雯雯輕輕攥住她的手臂,紅着眼眶,說道:“我想回姜家。”
……
紡織廠和肉聯廠合辦的托兒所裏,這兩天并不太平,因為萌萌發現,她的好朋友“珊珊”被欺負啦!
此時,是課間活動的時間,一些小朋友在教室裏追逐打鬧,剩下的一些,則将姜善堵在了牆角。
為首的是托兒班裏個子最大的小胖子。
他雙手叉腰,雄赳赳氣昂昂地對姜善說:“我媽媽說你不是孫叔叔和葉阿姨的兒子,你是個撿來的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
“你爸爸媽媽把你丢掉啦!沒有人喜歡你,他們都不要你啦!”
“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不跟你玩兒,略略略……”
姜善被擠到牆角,低着頭,兩只小手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袖,臉蛋憋得紅紅的。
這些人說得不對。
善善有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姐姐。
他猜,他們一定在找自己。
他才不是什麽沒有人要的野孩子。
姜善的小肩膀顫抖着,他忍耐了好久,小臉上寫滿了怒氣。
終于,就在小胖子湊過來對他做鬼臉時,他要爆發了。
“走開!”姜善仰着臉,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小獸,爆發力十足地推開人家。
圓滾滾的小胖子一個踉跄,差點要摔跤,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站穩。
見這一幕,萌萌趕緊跑過來,雙手一撐開,擋在善善面前。
在确認她的好朋友“珊珊”沒有受傷之後,她松了一口氣。
萌萌牽起姜善的手,氣憤地對小胖子說:“柳金發,你不要太過分啦!有爸爸媽媽沒什麽了不起的,很多人都有!如果你再欺負我的好朋友,我要對你不客氣的!”
小胖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嘴角往下一彎:“是你的好朋友推我!”
“你不欺負他,他能推你嗎?”萌萌歪了歪腦袋,一本正經道,“如果下次你們再這樣,我就要找楊老師,告訴你們的爸爸媽媽!”
萌萌小小年紀,嘴皮子特別利索,誰惹了她,她就會立馬怒氣沖沖地找老師去,從來不讓自己吃虧。
這會兒她一發飙,小胖子和他的小跟屁蟲們立馬慫了,撇了撇嘴角,像是一排小木樁似的,定在原地。
見狀,萌萌一擡下巴,得意地拉着姜善的手,潇潇灑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老師還沒來,萌萌好奇地湊到姜善身邊:“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來接你的叔叔阿姨,不是你爸爸媽媽嗎?”
姜善點點頭,小聲說:“我有爸爸媽媽。”
“那你怎麽不回家呢?”萌萌又問。
姜善還記得那一天發生的事。
那天後媽讓他去找柚柚,去好遠好遠的地方找柚柚。
他聽話了,可回頭時,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撿走他的叔叔阿姨很好,但是,他還是想念自己的家。
晚上,等叔叔阿姨來接他的時候,善善一定要請他們再去找公安叔叔,看看有沒有家裏的消息……
萌萌和善善做了幾天朋友,知道他有一個毛病,就是一着急,就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
這是因為善善剛學會說話不久,萌萌不嫌棄,耐心地等待。
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善善閉上嘴巴了,小手放在膝蓋上,視線望向遠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教你一道算術題吧。”萌萌的小手推推姜善。
“什麽題?”善善奶聲問。
“你知道四加四等于幾嗎?”她露出一個驕傲的笑容,一本正經道,“那是上次在職工大院認識的一個姐姐告訴我的,她可厲害——”
“等于八。”善善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打斷了萌萌的話。
他不知道自己回答出問題,萌萌會不會生氣,善善喜歡和她待在一起,如果她生氣,那他就沒有朋友了。
“哇!你好厲害!”萌萌沒有生氣,她眼睛一亮,欣喜道,“你和我認識的姐姐一樣厲害!”
“姐姐是誰?”善善眨眨眼睛,好奇地問。
“上回她問我這個算術題,我都不知道。”萌萌認真道,“等下次姐姐再問我的時候,你就來給我當小幫手好不好?”
善善接受了成為小幫手的任務,懵懵的,又嚴肅地點點頭:“好!”
……
柚柚聽說媽媽要和爸爸離婚了。
小團子雖然是第一次聽“離婚”這個詞,可是已經大概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
離婚的意思就是,她媽媽以後再也不和爸爸一起過了!
柚柚只要一想到這事,心裏就美滋滋的,在田埂和小夥伴們踢毽子時,小腳丫都有力了。
“二妮姐姐,我爸媽要離婚啦,真的要離婚啦!”遠遠地,柚柚看見二妮出來,振臂高呼。
鄰近玉米地裏的生産隊隊員們聽見這動靜,不由多看了一眼。
平時最愛說閑話的葛家媳婦借着擦幹的工夫推了推王小芬的胳膊肘:“你們家三房倆口子離婚的事定啦?”
“可不是嗎?”王小芬嘆了一口氣,“現在就等我小叔子放假的時候回來,倆人就去公社辦了。”
“不會吧?”葛家媳婦睜大眼睛,“這樣一來,你們不是虧大啦?”
“那肯定是虧大了呀!本來金玉力氣大,掙的工分頂一個男人的,我小叔子在單位裏的工資也高。現在一分,兩份變一份,想想都心疼!”
葛家媳婦聽得倒吸一口涼氣,皺了皺眉,将王小芬拽到自己身邊,壓低了聲音,給她想了個辦法。
王小芬越聽越仔細,最後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趁着生産隊隊長不注意,跑到孩子堆裏。
“柚柚啊——”王小芬笑容滿面地走到柚柚身邊。
柚柚正玩毽子,蹦蹦跳跳的,一眼望見王小芬,熱情地喊:“二伯母!”
“這孩子就是有禮貌,讨人喜歡!”王小芬笑得更慈愛了,她揉揉柚柚的腦袋,忍痛拿出自己帶出來當午飯吃的饅頭,“來,這個給你,你看你都瘦了。”
柚柚還從來沒見二伯母這麽大方過呢,她大聲道謝,接過饅頭,咬了大口。
雖然是粗糧饅頭,但可有韌勁了,越嚼越香!
“柚柚,你知道你爸媽要離婚嗎?”王小芬問。
柚柚用力點頭:“這麽好的消息,當然知道啦!”
王小芬的嘴角僵了僵,差點被自己準備好的一番話噎着:“你媽剛帶着你搬出去住呢,你就瘦了。要是離婚了,将來你的日子,肯定更難過。”
柚柚盤着腿,一屁股坐下來,安心得品嘗自己手中的大饅頭,軟聲問:“多難過呀?”
“你說,你們倆住那茅草屋,能舒服嗎?冬天冷,夏天熱,下雨天要漏水,一個女人帶着小孩,多難啊……你媽沒錢,又沒宅基地,娘家也幫不上忙,到時候連飯都吃不飽,頓頓啃地瓜葉。”
小團子聽着二伯母的話,若有所思。
“你以為離婚是啥光彩的事啊?丢人着呢!不過再丢人,也是男人占便宜!你看啊,等離婚之後,你媽收拾包袱滾蛋,啥都沒有,這十幾年,豈不是白為姜家做牛做馬啦?”
王小芬邊說,邊用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着柚柚:“所以,就不能讓你媽離婚!你回去好好勸勸你媽,讓她晚上就回家來住。”
話音落下,她發現小不點的嘴角往下彎,眼圈紅紅的,長睫毛上還帶着淚花兒。
哭就對了,知道這事有多嚴重,才能回去大鬧特鬧。
這婚可不能離,離了對整個姜家都沒好處!
王小芬心裏還挺得意,讓柚柚好好想一想,之後便轉身要回玉米地幹活。
可誰知,她還沒轉身,就見小團子已經邁着一雙小短腿,“啪嗒啪嗒”跑向自己的身後。
王小芬回過頭,一眼看見的——是大隊長和婦聯主任。
柚柚飛奔向何青苗,哭唧唧道:“何主任,我媽媽真的會收拾包袱滾蛋嗎?”
何青苗皺眉,冷冷地掃了王小芬一眼。
王小芬心中一涼:“我不是這意——”
“怎麽會收拾包袱滾蛋?你媽為這個家付出了十幾年的辛勞,她賺的工分、分的口糧,還有這些年家裏添置的家什,都能分走一份。”
王小芬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何主任是吓唬她的吧!
原來她是不舍得孟金玉賺的工分,現在倒好,還得把以前賺到的才重新賠出去!
“我們村幹部是為大家辦實事的,孟同志作為我們村第一個勇敢提出離婚的女性,理應得到最公平公正的對待。到時候,我們一樣一樣記錄,絕不讓任何人欺負孟同志,也不讓她吃一點虧!”何青苗嚴肅道。
“沒錯,到時候每一個村幹部都要到場。”大隊長深以為然,一擡眼,見王小芬一臉菜色,沒好氣道,“你還愣在這裏幹啥?不幹活了?不幹活今天就讓記分員不記你的工分了!”
就說了這麽三兩句話,已經害得家裏快傾家蕩産了,要是再讓自家男人和婆婆知道她丢了一天的工分,日子沒法過了!
王小芬咬咬牙,拔腿就跑回玉米地去。
只是回到玉米地後,看着葛家媳婦的臉,她一萬個不痛快,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把腦袋撇過去。
……
何青苗辦事特別有效率,還能較真,她說了要給孟金玉主持公道,就一定會做到。
工分也好,口糧也罷,甚至連這些年置辦的家什,都得分成好幾份,再将屬于姜煥明的那一份與孟金玉平分。
東西不少,得一件一件搬走,孟金玉喊來了許薇薇和她丈夫一起幫忙,再加上柚柚,往村尾的茅草屋走了一趟又一趟,運得是喜氣洋洋。
“這件衣服是柚柚的。”最後一趟進屋時,柚柚一眼掃到裏屋五鬥櫃裏放的幾件衣裳,“還有這件褲子,是弟弟的!”
王小芬原本早就看上柚柚的小裙子,準備留着給自家娃穿,沒想到這孩子精得很,一點都不讓她占便宜!
王小芬緊緊攥着那小裙子和小褲子,不情願道:“啥都惦記着,算計着,要不連家裏的記賬本都給你拿去好啦!連家裏壓箱底的錢也給你拿去好啦!”
柚柚一聽,晶亮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一本正經地沖外頭高喊:“媽媽!他們家還有記賬本和壓箱底的錢!”
堂屋裏,姜老太的耳朵都豎起來了,待孩子清脆嘹亮的話音落下,她臉色一僵,罵道:“這個蠢蛋!我咋讓這麽蠢的兒媳婦進門了?再這樣下去,家裏有金山銀山都不夠她糟蹋的。”
“啥錢?”孟金玉在堂屋等着小團子,聽見這話,一下子就來精神了,“好啊,原來你們不老實!那錢也得分我一份!”
吳大麗心疼得快要喘不上氣來。
昨天王小芬下工回來,說起村幹部要來分家,被全家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最後,一家人連夜想出個辦法,把家裏的錢藏起來,能保住一些是一些。
現在好了,王小芬這個蠢蛋,啥都說出來了!
“沒錢,真沒錢了!”王小芬大喊着跑出來。
柚柚跟在她身後,慢慢吞吞地出來。
小團子雙手緊緊抱着一大個包袱,包袱是她自己裝的,疊得高高的,擋住了她的半張臉蛋,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有錢,有錢呢!”柚柚奶聲奶氣道,“我知道奶平時愛把錢放哪裏!我帶你們去!”
孟金玉一樂:“我勸你們直接拿出來,別到時候鬧得大了,還得喊村幹部來作證,怪麻煩的。”
姜老太眼前一黑,只覺得心都在滴血。
是啊,事情鬧大了,村幹部又得批評他們姜家不老實,到時候這麽多錢一分,全村人都知道了,要是有人來借咋辦?
“行,我拿,我去拿……”姜老太像是頓時蒼老了好幾歲。
半刻鐘後,孟金玉揣着兜裏的十二塊錢,心滿意足,與大家道別時還笑盈盈的。
“過去那些年,咱們相處得也挺愉快的,以後在村子裏還是低頭不見擡頭見,一個個的別板着張臉呀!”
王小芬不甘心,一把拉着柚柚的小手,壓低了聲音:“你媽也有錢,是不是?當年你爸的工資都是直接給她送回來的,怎麽可能一分錢都沒攢下?”
“真沒有,反正柚柚沒見過!”小團子咬死了不松口。
“攢是攢了,”孟金玉樂呵呵道:“這不是都給煥明買自行車了嗎?對了,那自行車也得分!”
“你給我閉嘴!”姜老太一把抓起家法棍就去打王小芬,“你還嫌咱們的家底沒被掏空是吧?”
王小芬被打得屁股一疼,滿屋子逃,吵得雞飛狗跳。
看來,這一夜,姜家不會太平了。
反正說好了明天才去公社辦離婚,孟金玉也就不着急了,讓他們一家人好好消化一番。
而她也得用一晚上的時間,認真考慮孩子們的問題。
……
柚柚跟着媽媽回到村尾的茅草屋,布置起她們的小家。
原本說好要去供銷社添置的家什,這會兒都安安靜靜地待在她們家的各個角落,就連之前姜老太找木匠打的六張小板凳,都被柚柚和媽媽都搶來了兩張!
這個茅草屋,如今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了!
另一邊,姜老太像是丢了半條命:“你說她咋這麽厲害呢?當年娶她進門的時候,也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啊。”
“當年她進門的時候,就這個樣。”姜煥明低着頭,雙手交握,語氣沉沉的,“是你說這樣的女人能當好家,也不管我喜不喜歡,非要讓她進門。”
姜老太被小兒子一怼,撇了撇嘴:“那你倒是說說,你喜歡啥樣的?”
姜煥明不吭聲了。
這些天,他覺得自己像是變了個人。
過去村民們一見到他總是一臉巴結奉承,可現在,人家看見他,眼底都是嘲弄。
連帶着,姜煥明自己都開始自卑,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孟金玉。
孟金玉讓他失去了身為男性的尊嚴!
他越想越窩火,鑽了牛角尖,不由地,便想起一個柔情似水的人。
她與孟金玉有着一模一樣的臉,可是,卻比孟金玉要溫柔懂事,願意為他着想。
想到阮雯雯,姜煥明有片刻的失神。
他微微怔愣,垂下眼眸。
卻不想,就在這時,一陣汽車喇叭聲響起。
……
阮雯雯坐在車廂裏,感激地對駕駛座的陳一民說:“大舅,謝謝你。”
陳一民擺擺手,心想誰是你大舅,少攀親戚。
“雯雯,你就非要去嗎?”陳麗萍苦口婆心地勸,“女孩子要懂得自重自愛,上回人家都趕你走了,你現在進去,不是要被人看輕了嗎?”
阮雯雯紅着眼眶,低下頭:“我上回說的忙,您能幫嗎?”
“不是我們不幫你,就是現在單位裏的一個個職位靠的都是硬實力,你讓我們去找關系,哪是這麽容易的?”陳麗萍說,“而且我們打心眼裏覺得他配不上你,不能給你帶來幸福。”
“雯雯,我們送你到這裏,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工作方面——我們幫不上忙。但我最後再勸你一句,你雖然是糊塗,但之前兩個人到底沒走到最後一步,将來我們給你物色一戶好人家,嫁得遠一點,誰都不會知道你做的這些事。”
陳麗萍與阮震立對視一眼,說的是他們倆商量過後的決定。
只是,他們沒想到,下一秒,阮雯雯開門下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心裏只有他一個人,如果不和他在一起,我活不下去了。”
……
姜煥明被請到車廂裏時,整個人都愣愣的。
他雖然在供銷社工作,但也只是個小職工,沒見過什麽領導。
上回第一次與阮雯雯的養父母見面時,他沒緩過勁兒,此時被請到車上,才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們的氣勢。
阮震立說話是頗有幾分威嚴的:“雯雯這件事,你打算怎麽處理?”
姜煥明吓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一雙手輕輕握住了他的臂彎。
那時候第一次察覺到身邊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妻子,就是因為這雙手,一看就是細膩柔滑的,不像幹過粗活。
“我已經和孟金玉打了離婚證明的,上公社辦完手續就能正式離婚。”姜煥明實話實說。
阮雯雯眼睛一亮,驚喜道:“真的?”
“真的。”姜煥明露出了近日來難得的笑容,眼神也變得深情了些。
聽到這個消息,阮震立的眉心也舒展不少:“雯雯雖然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但好歹是從小被我們嬌養着長大的。你們的婚事,我希望能辦得體面,至于嫁妝方面,我們老倆口會準備。”
阮雯雯感動地望着阮震立,再看向姜煥明時,臉頰上飄過一抹緋紅。
雖然鬧出了這麽多事端,可往後她就能堂堂正正地待在他身邊了。
“雯雯是個任性的孩子,但本性不壞。這次她做出糊塗事,也是因為想要和你好好過日子。”陳麗萍對姜煥明說道,“以後,你好好對她,以前的事情,久了大家也都忘記了。對了,我會和你們供銷社的領導談一談,看看有沒有辦法給你的職位調整一下。”
姜煥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調整職位——
這是要給他好處了!
直到從車上下來,姜煥明仍舊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似的。
他一臉欣喜,說着話,就不自覺地偷偷笑出來。
“真好,我以後再也不用假裝別人的身份了。”阮雯雯說。
姜煥明笑着:“領了結婚證之後,咱們在一起,就沒人敢笑話了。我倆把日子過好,慢慢地,大家都會知道我的選擇才是正确的。不過,你心裏——會不會有些委屈?”
阮雯雯搖搖頭,依偎在他懷裏:“只要你對我好,我就不覺得委屈了。”
月光下,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影子被拉長,再拉長,顯得無比纏綿。
……
第二天一早,鳳林村傳出風言風語。
孟金玉上工時聽得清清楚楚。
“聽說那個女人回來了,就是那個——阮雯雯!”
“真不要臉啊,沒想到姜家人居然還都接受了。”
“姜家老三要娶她,他說了算,其他人不同意也不行。”
“那倆孩子怎麽辦?也接受了?”
聽人說起孩子,孟金玉的腳步頓了頓。
“不知道姜家那大兒子是咋樣的,反正聽說他家小閨女見到她回來了,高興得不得了,比見着親媽要開心多了……”
……
阮雯雯和姜果一起,在竈房裏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早飯。
“媽,你這次回來,是不是不走啦?”姜果興奮地問。
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眸子,阮雯雯柔聲道:“不走了。”
“太好了!”姜果幾乎要蹦起來。
可阮雯雯又說:“但是,我怕你不能留下來。”
姜果迷茫地眨眨眼:“為什麽?”
“你媽很讨厭我,她一定從我這裏把你搶走的。”阮雯雯握着姜果的手,“但現在這個時期,如果我非要留下你,全村村民一定會狠狠地戳我的脊梁骨。”
姜果不希望阮雯雯受委屈,她的眼神中充滿着擔憂:“那該怎麽辦?”
“如果你媽非要搶走你,那你就先去吧。等風頭過了,我再把你接回來。”阮雯雯認真而又堅定地看着她,“你相信我嗎?”
姜果毫不懷疑地點點頭:“媽,我都聽你的。”
趁着做早飯的工夫,阮雯雯壓低聲音,對姜果說了一遍又一遍這整件事的利弊關系。
最後,她終于說服了這個孩子。
阮雯雯舒了一口氣。
這是她的新計劃。
結婚之後,她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不再需要其他人的孩子在邊上礙手礙腳。
她和姜煥明馬上就要組建一個新的家庭,有新的人生,而孟金玉則只會被這幾個孩子煩得焦頭爛額,為柴米油鹽醬醋茶而憂。
想到這裏,阮雯雯的嘴角微微揚起。
外頭傳來一陣清脆嘹亮的口哨聲,該上工了。
姜煥明從裏屋出來:“我和金玉約好去公社辦離婚,這就要去了。”說着,他沖着姜果招招手,“果果,把你哥喊上,我們走吧。”
姜果別別扭扭地喊了姜成一聲,跟上姜煥明的步伐。
她不想回親媽身邊,一點都不想。
……
同時,孟金玉到東裏公社的時候,還哼着歌兒。
她的心情格外釋然。
終于可以離婚了。
想到離婚之後嶄新美好的人生,她就躍躍欲試,甚至恨不得和柚柚舉杯慶祝。
至于幾個孩子——
不由地,她想起過去與他們相處的畫面,眸光微微一黯,多了幾分悵然。
這一次,她得學會取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