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一直以來,村民們都是高看姜煥明一眼的。
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心裏頭雖然“咯噔”一聲,可大部分還是站在姜煥明那一邊,認為他是無辜的,只不過是運氣不好,被阮雯雯那樣的人盯上罷了。
可現在,孟金玉說的話,又不是沒有道理。
婦聯主任平時管的就是這些家長裏短的糾紛,這會兒看着孟金玉氣勢洶洶,而姜成與姜果這對龍鳳胎兄妹錯愕又無助的表情,不由在心底輕輕嘆了一口氣。
娃都有四個了,這事還能怎麽辦?
只能是當女人的吃吃虧,受受委屈,把苦頭往肚子裏咽了。
何青苗走到孟金玉身邊,說道:“金玉,你先消消氣。這事發展成這樣,是咱們所有人都沒料到的,你別想得太偏激,煥明的為人,我們大家都很清楚。”
見何青苗為自己說話,姜煥明也回過神。
他輕咳一聲,說道:“你一定要把事情鬧大,讓所有人看笑話嗎?我說了分不出來,就是分不出來,誰讓你倆長得一模一樣。”
阮雯雯的眸光黯淡下來。
一開始,她以為姜煥明會護着自己,畢竟這些天他倆的感情這麽好,就跟村子裏剛開始處對象的小年輕似的。
可沒想到,他居然一點擔當都沒有,出了事,直接将她往外推!
“姜煥明,你說的這話,自己信不信?”孟金玉輕嗤一聲,“你倆才認識幾天啊?她就舍不得離開你,還要跪在我面前求成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早就勾搭上了呢。”
村民們忙不疊點頭。
“就是啊,睡在炕上的是不是你媳婦,你還不知道呢?”有人說。
Advertisement
姜煥明一臉窘迫:“沒——沒睡一塊兒。”
朱大麗與王小芬對視一眼。
原來當初姜煥明被趕去打地鋪,是這個原因。
她們一猜,估計當時阮雯雯畢竟沒結過婚,也沒生過娃,怕露餡,就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誰信啊?誰信沒睡一塊兒?”
“難怪呢,以前看見媳婦時那臉色黑得跟炭似的,現在換了個新的,倆人關系都不知道多好,天天蹬着那輛自行車滿村轉!”
“念書念得這麽多,倒是忘了學怎麽做人!”
姜煥明一瞪眼,氣急敗壞道:“你少血口噴人。”
“急了。”孟金玉樂了,“那再讓我猜一猜,是不是你倆早就認識,嫌我是個眼中釘,那天兩個人就一塊兒敲暈了我。姜煥明,你這是自己給自己換了個媳婦啊!”
阮雯雯狐疑地看着孟金玉,覺得她似乎變了。
以前孟金玉的脾氣雖然火辣辣的,卻沒有大智慧,可現在,她三兩下工夫就能逼得姜煥明啞口無言。
這是攻擊他的心理,讓他招架不住,最後說出她想要的答案。
村民們還是不舍得離開,姜老太拉着兩個媳婦拿掃帚趕人,可愣是沒人搭理她們,一個個目光炯炯地盯着姜煥明看。
果不其然,姜煥明的臉色已經變了,他急切地說:“我以前真沒見過她。”
“還不承認?是不是要到了公安同志面前才肯承認?”孟金玉氣定神閑,“是不是你們倆一起打暈我的?”
“我沒有!”這咄咄逼人的口吻,愣是逼得姜煥明的汗珠不停滾落,終于,他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我是在幾天前才猜到她不是你的!因為——她不讓我碰……”
話音落下,姜煥明頹然地低下頭,一只手撐着桌角,緩緩坐下。
一段時間的相處,他和阮雯雯之間是有思想上的共鳴的,這和過去與孟金玉相處時完全不一樣。
因此,他起初以為在媳婦身上是發生了什麽邪門的事,可慢慢地,他覺得不對勁。
因為,即便他和媳婦的感情越來越好,可每當夜深人靜,他情不自禁時,總是會被推開。
而且看得出,她有些慌亂,讓他給自己一些時間。
姜煥明能成為全村唯一一個考上國營單位的人,足以證明他并不笨。
于是,他終于猜到一些端倪。
“我覺得是不一樣了,也猜過是不是長相相似的姐妹倆……但這事不好說、也不好問,也不好勉強,就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着她總不可能一直不同意——”姜煥明掙紮着,無奈地說道。
這番話一出,全場嘩然。
望着孟金玉眼底那抹了然的情緒時,阮雯雯知道,這場心理戰,她打贏了。
這麽私密的事都拿出來說,更丢人了。
阮雯雯終于忍無可忍,出聲道:“敲暈她的是我們的娘,她早就知道了,而且也報公安了。”
姜煥明握拳,臉色青紫,聲音拔高:“你詐我!”
“詐出來啦。”柚柚啥都不懂,就是高興,輕輕拍拍自己的小手,軟軟糯糯地開口。
何青苗一個頭兩個大,用雙手一起捂住小團子的嘴巴,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後護着。
現在姜煥明可在氣頭上,還被小丫頭這麽火上澆油,發起脾氣時控制不住,動手打孩子怎麽辦?
事情鬧到這地步,更沒辦法收場了。
何青苗給生産隊隊長遞了個眼神。
生産隊隊長咳嗽一聲,拿着哨子一吹:“行了行了,還上不上工了?耽擱這麽長時間了,要是再不下地,今天的工分通通都不算!”
這一吆喝,村民們只好離開了,只是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意猶未盡的樣子。
姜老太的臉色就跟老鹹菜似的,她氣得雙手都在顫抖,直直地指着孟金玉,見對方梗了梗脖子絲毫不怕事的樣子,又轉而指着阮雯雯。
“你給我滾!”老太太氣沉丹田一陣怒喝,拿起笤帚就轟人。
阮雯雯的小腿被笤帚擊中,尖叫着躲閃。
“走了,我們馬上走。”陳麗萍拉着阮雯雯,往外跑去。
然而,就在這時,屋子裏突然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喊聲。
“媽!”
姜果大喊一聲,向阮雯雯飛奔而去。
小少女裙擺飛揚,漂亮的臉蛋上已經滿是淚痕,緊緊抱着阮雯雯的腰,說什麽都不讓她走。
阮雯雯一怔,垂眸看她。
“媽,你不要走,你留下來陪着果果好不好?”姜果仰着巴掌大的小臉,委委屈屈地對她說。
“我不是你媽。”阮雯雯柔聲說。
姜果拼命搖頭:“你是我媽,誰對我好,誰就是我媽!”
望着這一幕,姜家人都愣住了。
懷胎十月生的孩子,現在竟要認別人當媽,她心裏肯定不好受。
同為女人,姜大嫂和姜二嫂看不下去了。
“果果,你媽在這裏。”
“快回來,別惹你媽生氣。”
可姜果不聽,她拽着阮雯雯,硬是不撒手。
姜成快步走過去:“你給我回來。”
姜果怒目瞪着他:“走開!”
她氣憤道:“你難道不喜歡假媽媽嗎?她給我做漂亮的小裙子,同意你和二丁他們去水庫玩,知道我們不想念書,就允許我們再在家裏歇一段時間……每天晚上,你劈柴的時候,她都會陪着你,我們三個人聊聊開心的事,你不是也在笑嗎?”
“以前我們家死氣沉沉的,自從假媽媽來了之後,她給奶奶做新衣裳,跟兩個伯母有說有笑,就連爸爸都願意天天回家了。你們說假媽媽對善善不好,但你們忘了是誰教善善說話的嗎?”
姜果還記得,假媽媽給善善洗澡,不嫌髒也不嫌累,善善要是乖了,她就要給大白兔。大白兔多甜啊,可假媽媽自己不吃,只讓他們三個小孩子吃。
姜果情真意切,晶瑩的眸子裏滿是對阮雯雯的心疼,她看着姜成,一字一頓道:“她也許不是我們的親媽,可是,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心為我們着想的。從頭到尾,只有柚柚不喜歡她而已,但那也是因為柚柚太調皮了啊。”
姜成的嘴皮子沒有姜果利索,被這一通搶白,整個人怔怔的。
“媽媽,你留下來吧,像你說的,以後我們可以一起去城裏看電影、逛最高級的百貨公司、買最漂亮的小裙子。”
阮雯雯倒是感動了,真沒想到,這家子最舍不得自己的是這個孩子!
她主動抱住姜果:“別哭,別哭,哭成小花貓了。”
“母女倆”哭得一抽一抽的,就仿佛她倆是受欺負的一方似的。
朱大麗和王小芬搖搖頭,用同情的目光看向孟金玉。
孟金玉倒是非常平靜,只是覺得有些可笑罷了。
沒有給姜果做過漂亮的裙子,是因為她自己就不是多講究的人,平時白天忙農活,下工回來要做瑣碎的家務事,還得照顧四個孩子,确實沒有顧及這麽多。
不讓姜成去水庫玩,是因為有太多孩子溺水,并且那些孩子平日裏也都是識水性的。
讓他們倆去念書,是因為她雖然沒文化,卻相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她沒想到,正是因為這些堅持,讓孩子們愈發厭惡自己。
不由地,孟金玉想起上一世發生的事。
那時的姜果是個外向的女孩,卻也叛逆,在自己拆散了她和知青的交往之後,姜果在家裏狠狠發了一頓脾氣。
雖然這事最後以姜果挨了一頓揍告終,可孟金玉知道,這孩子一直都在心底怨恨着自己。
甚至知道很多年後,姜果有了在旁人看來不錯的工作和小家庭,卻仍然半開玩笑地對她說,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固執與偏見,也許自己将過得更好。
那個知青狡猾、懶惰、花心,跟他在一起,真的會過得更好嗎?
孟金玉深知不可能,可是,她改變不了姜果的想法。
這會兒,阮雯雯與姜果擁抱着彼此,依依不舍。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着,心裏都有自己的主意。
有人無奈,有人同情,至于姜老太和姜煥明,他們的心情最複雜。
他們倆是有些得意的,畢竟剛才孟金玉不依不饒,害得姜煥明在衆人面前丢了面子,現在讓姜果也紮紮她的心,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于是,母女倆冷眼旁觀,還時不時欣賞一番孟金玉受傷的神情。
阮雯雯與姜果緊緊擁抱着,哭哭啼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姜煥明說道:“姜果,你給我回來。”
阮雯雯一怔,幽怨地望着他。
阮震立終于怒喝一聲:“是不是要人家把你扔出去,你才知羞?”
……
阮雯雯還是被養父母帶走了。
屋子裏就只剩下姜家人。
姜果被喊回來時,一臉不服氣,別過臉不願意看孟金玉,目光落在阮雯雯離去的背影上。
全家就沒有一個人出聲安慰孟金玉的。
柚柚還小,她并不懂大人彎彎繞繞的情感,但是,她心疼媽媽。
于是小團子站出來,擋在孟金玉的面前,對着姜成和姜果,義正辭嚴地說:“你們要後媽,就去吧,柚柚和弟弟會保護好媽媽。”
說完,她拉着媽媽的手,往裏屋走,連餘光都不掃他們一眼。
柚柚的想法很簡單,她想找到媽媽,現在已經成功了,接下來只要再找到弟弟,那就皆大歡喜。
只是,其他人并不是這麽想的。
看着孩子拉着孟金玉的手回裏屋,姜煥明的眼底露出一抹嘲弄的意味。
鬧騰,能鬧騰到什麽時候?
到頭來,還不是老老實實回屋,本本分分過日子?
然而,正當姜煥明這樣想時,孟金玉的腳步卻停住了。
她揉揉柚柚的小腦袋瓜子,說道:“我們走。”
話音落下,孟金玉俯下身,将柚柚抱起來,向屋外走去。
她的步伐不快,卻很堅定,就這樣一步接着一步出門,離開了姜家。
……
阮金國待在肉聯廠的生肉車間,幹着重複的工作。
他一被認回來之後,親生父母就開始幫忙安排工作,生肉車間的活兒是他自己選的,他沒念過什麽書,要是坐在辦公室,反而白惹笑話。
阮金國在這車間裏幹了一段時間,已經習慣了,現在還能分心想想他姐的事兒。
聽說今天他姐要回村,他的父母也跟着一起回去了,阮金國不擔心別的,就只怕孟金玉在文化人面前吃虧。
要是他姐受了委屈,那可怎麽辦?
阮金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放下手中的活兒,換下工作服,“嗖”一聲跑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兩個工友搖搖頭。
“有一對好爸媽真好,不樂意幹活就不幹,說走就走,也不給主任請個假。”
“他這都算好的了,以前那個阮雯雯,阮廠長給她安排了個活兒,她不願意就不來了,聽說連一聲招呼都沒打,還是她那科室的主任去找阮廠長問情況,廠長才知道這回事的。”
“看來廠長家前後倆孩子都不怎麽樣啊,你說要是他倆碰上了,是誰能制得住誰?”
“恐怕還是阮雯雯比較有能耐,畢竟在阮家待了将近三十年,她想對付阮金國,還不是輕輕松松的事……”
……
阮金國真沒想到自己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後,居然會碰見阮雯雯。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與之前的好幾回相比,此時此刻的阮雯雯顯得格外狼狽脆弱。
阮雯雯看着阮金國。
在她的記憶裏,上輩子的阮金國好吃懶做并且吊兒郎當,結婚之後還成了啃老族,一點出息都沒有。
上一世,阮雯雯和阮金國相處得不好,倆人一見面就鬥嘴,非常不對付。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她對他非常了解,知道這人吃軟不吃硬。
于是她紅着眼眶,輕聲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來打擾你們的。我是實在沒地方去了,所以才會回家來。”
阮金國看了她許久,點點頭,好奇地問:“你是被人打了嗎?”
阮雯雯難堪地低下頭。
她的臉頰上有被大力娘扇了一巴掌留下的痕跡,頭發也因為剛才的用力撕扯而被拽下了一小塊,至于身上其他的傷,倒是沒什麽……
她委屈地抿了抿唇:“我沒想到這些人居然這麽野——”
“打得好!”阮金國興高采烈地歡呼一聲。
阮雯雯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應該同情她嗎?
怎麽能不按常理出牌!
阮雯雯還想做最後的努力:“你是怪我吧?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
阮金國又打斷了她的話:“當然是你不好了,搶人家男人,還搶人家孩子,我呸!”
見他這嫌棄的眼神,阮雯雯咬住唇,不說話了。
這時,陳麗萍從屋子裏出來,趕忙打圓場:“雯雯現在沒地方去,就暫時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金國,可以嗎?”
“行啊,不過我得睡她那屋。”阮金國大大方方道,“我主要也是為你們着想,她以前那屋比我的大,要是傳出去讓人家知道你們對親兒子偏心眼,人家該怎麽說閑話啊?”
阮雯雯的眸光冷下來。
她知道養父母對阮金國提出的一切要求都不會拒絕。
畢竟他們上一世被這個寶貝兒子牽着鼻子走,這一世也不會例外。
果不其然,陳麗萍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還給阮金國換被子,折騰了好一會兒都不嫌累。
“還有我那屋,你別讓人睡,屋裏不少東西,我不喜歡別人碰。”阮金國淡淡道。
陳麗萍忙幫阮雯雯說話:“雯雯不會亂碰你東西的。”
“那誰知道呢?別人的男人她都敢碰。”阮金國立馬說。
阮雯雯的臉色僵了僵。
陳麗萍看得出兒子動氣了,立馬露出笑臉:“那行,我讓雯雯跟我一起睡,你爸今天打地鋪去。”
阮金國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過去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再次回來,竟成了外人,阮雯雯心底有說不出的憋屈。
只是,再一轉眼,看向阮金國,她釋然地冷笑一聲。
在上輩子,他的本性不壞,卻在遇見一個女人之後,被對方改變了一生,最後锒铛入獄。
既然他得罪了她,那就別怪她不提醒,安心等待他的悲慘下場。
……
柚柚跟着孟金玉一起,離開姜家。
她倆在村子裏走着,收獲了不少探究的目光。
地裏有生産隊隊員壓低了聲音議論。
“金玉看着是挺可憐的,但是她做事也不能這麽絕吧。”
“剛才離得遠,我都能聽見他們姜家鬧成啥樣!她家那大閨女死死拉着那個女人不放,還說自己不認親媽,只認後媽呢!”
“真是個小白眼狼。不過金玉這性子也得改改,就算姜老三真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忍忍咋了?現在帶着小閨女出來,能上哪兒去?該不會回娘家吧?”
柚柚豎起小耳朵,将這些人的話聽得明明白白。
她仰着小臉,輕聲問孟金玉:“媽媽,我們要上姥姥家嗎?”
“媽給派出所留了地址,讓他們找到善善就送到鳳林村。還有,善善多聰明啊,如果他自己回來了呢?所以,我們就留在這裏,哪兒也不去。”孟金玉說完,就帶着柚柚去了村委會。
村委會看起來非常簡陋,幾張小桌子就搭成一個辦公區域。
何青苗一看見孟金玉,就忙站起來,拉着她的手坐下。
大家都是女人,她怎麽可能不理解孟金玉的想法?
“你這人的性子硬氣,但做女人的,有時候也得服服軟。這事鬧大了,大家都下不了臺階。”她嘆氣,拍了拍孟金玉的手,“你婆婆這人不壞,就是疼小兒子,但對兒媳婦,可不算刻薄。這次你當着她的面打了她兒子,她心裏能好受嗎?還有煥明,他對這個家裏的付出,你都是看得見的……”
婦聯主任自然是勸和的,她一番苦口婆心,一會兒站在姜家人的角度,一會兒站在孟金玉的角度,最後還讓柚柚幫忙說兩句。
可柚柚只是眨巴着大眼睛,一聲都不吭。
何青苗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火上澆油的時候是一把好手,現在讓她當父母之間溝通的小橋梁,她倒是不願意了!
“何主任,我知道你的好心。”孟金玉終于得了個空插話,她快速道,“你能給我找一間空屋子不?”
何青苗一臉驚訝,看看村長,又看看村支書,半晌說不出話來。
村委會哪能給孟金玉找空屋子?
村幹部們只當她是說氣話,好言相勸,非要讓她仔細想清楚。
最後,趁着村支書跟孟金玉說話時,何青苗沖着李村長擠了擠眼睛,示意他到一邊說話。
“我去姜家,讓他們家派個人把金玉接回去。不過我估計他們那邊也在氣頭上,不好勸,得費些時間。”何青苗說。
李村長嚴肅地點頭:“但是孟同志這邊,我開口是不是不太妥當?”
“李村長,你帶她回家,吃頓飯吧。母女倆沒地方去,怪可憐的,嫂子廚藝好,人也和善,到時候跟金玉說說體己話,指不定能說服她呢?”何青苗看向柚柚小小一個的背影,輕聲道,“這孩子也不容易,居然真把她親媽給找回來了,也不知道一路上受了多少苦,我看着怪心疼的,咱們還是盡量處理好他們家的事吧。”
……
村委會的幹部們都是為村民服務的好同志,當下就分頭行動,各幹各的實事去。
坐車就折騰了一上午,下午還鬧了這麽一場,孟金玉和柚柚确實餓了,因此村長一邀請,母女倆就欣然同意去他家,還連聲道謝。
見娘兒倆跟着李村長走了,何青苗這才放心,出發去姜家。
姜家房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估計是全家人都嫌丢人,一步都不願意出門了。
何青苗敲敲門,不一會兒,姜大嫂就來開門了。
一進屋,全家人都滿臉菜色地坐在堂屋裏。
尤其是姜煥明,居然還跟他哥借了旱煙,研究着咋抽。
何青苗請其他人先離開,和姜煥明單獨談一談。
“這事鬧得難看,可大家也就這陣子聊得熱乎,過些日子,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可你們家的日子還得過啊,你才三十多歲,難不成媳婦跑了,就不要了?”何青苗說。
這時,裏頭屋子傳來姜老太氣呼呼的聲音:“跑了就跑了呗,誰稀罕她?想再娶個媳婦,還怕娶不着了?”
姜煥明說:“她要是願意回來,那就回,不願意回的話,我看她能上哪兒去。”
何青苗扯了扯嘴角,站起來:“我就是來勸勸你,倆口子可是要在一塊兒過一輩子的,一人退一步,這事就過去了。”稍稍一頓,她又意有所指,“再說了,這事究竟誰對誰錯,明事理的人都看出來。要是真鬧僵了,村裏人笑話的時間,估計就更長了。”
……
村長媳婦劉蘭香做了一桌子的菜。
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但也是招待客人能拿得出手的好東西了。
她熱情地招呼孟金玉坐下,本來想拉着柚柚的小手來自己身邊坐,但擡眼看見自己的兒媳婦,又默默地縮回手。
自從幾年前,家中的小孫女出了意外之後,這個家就再也沒有歡聲笑語了。
當年,是她沒有時時刻刻将綿綿帶在身邊,也沒有在孩子出了意外之後及時送到醫院,才使得一切不能重來,劉蘭香心裏有深深的愧疚與歉意。
于是,她對兒媳婦越來越好,希望她原諒自己,放下過去。
劉蘭香知道這很難,可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咳咳——”李村長看了劉蘭香一眼,說道,“今天金玉同志來問我有沒有合适的屋子可以讓她們娘倆住的。”
劉蘭香立馬回過神,照着老伴之前提醒的,說道:“金玉?你要搬出去住。這怎麽能行呢?姜老三是做錯了,可他知道錯了,會改的……你一個人帶着孩子出去住,到時候時間拖得長了,倆口子更沒話說,感情就越來越差了。”
許薇薇低着頭吃飯,餘光掃到小團子拿着勺子,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看。
她的目光一落到這孩子身上,就見孩子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看得心裏頭暖洋洋的。
“再說了,女人結婚之後,回娘家就是做客,婆家才是你自己的家呢。現在你從家裏出來了,一天兩天還好,時間長了,還是沒人來接你,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晾那兒了嗎?”劉蘭香又說,“娃都生了四個了,你還真不要這個家啦?”
見孟金玉大口吃着窩窩頭,李村長覺得這事成了一半,說道:“等會兒吃完飯,我送你們娘倆回家去。到時候,我保證好好批評他一頓,給你撐腰。”
屋子裏變得安靜了。
也不知道過了許久,李村長沖着自己老伴一笑,贊許地點了點頭。
胸有成竹的樣子。
可就在這當下,孟金玉放下粗瓷碗和筷子,擡起頭,望着他倆,鄭重其事地開口。
“我想搬出去住。”她說。
李村長唇角的笑容僵了僵,正要說她太犟,遲早要因為這脾氣吃大虧時,忽地聽見平時從不在吃飯時開口的兒媳婦說了一句話。
“爸,村尾不是有一間空置的草屋嗎?”許薇薇看着他,認真道,“能不能讓她們去住?”
李村長愣住了。
劉蘭香詫異地看着兒媳婦,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綿綿走後,兒媳婦心中有氣,再也沒有對他們老倆口說一句話。
甭管是為了什麽,只要許薇薇開口,劉蘭香就一定會幫,她站起來,認真道:“行!讓金玉住村尾的茅草屋去吧。”
柚柚一聽,清澈的眸子一亮,嘴角揚起的弧度更深了。
哇,柚柚和媽媽,有家啦!
……
孟金玉帶着柚柚去了村尾的茅草屋。
茅草屋老舊,也不結實,刮風下雨的時候肯定住得不舒心,不過對于現在的孟金玉而言,這地方可是一塊寶地。
她幹勁十足,立馬開始動手收拾,邊上的小團子幫不上大忙,但不會添亂,時不時給她第一塊抹布,拍拍舊木桌上面的灰,有模有樣的。
後來,見天色黑了,柚柚還提出要去借煤油燈。
隊裏的煤油燈燈芯是按月供應的,用完了就得等下個月,可也不知道柚柚哪兒來這麽大的面子,居然真借來一盞煤油燈。
“我們柚柚在村子裏交的朋友比媽還多。”孟金玉笑着揉揉孩子的腦袋。
茅草屋裏的炕是早就有的,只是還沒有被褥,暫時還不能睡。
原本她尋思着回姜家拿一床被子,可沒想到許薇薇好心,與丈夫一起,給她送了過來。
“你先用着,我們不着急。”許薇薇說。
孟金玉感激地點點頭,還承諾等過兩天添置好了鍋碗瓢盆,一定請他們來吃一頓飯。
等到把裏屋收拾得差不多能住人之後,孟金玉去打水給柚柚洗了一把臉和小腳丫,抱着她上炕。
屋子裏靜悄悄的,窗戶長年失修,沒法關嚴實,大風一刮,就呼呼作響。
這還是她們娘倆第一次自己住,孟金玉擔心柚柚,在她耳邊問道:“第一次睡在這個地方,柚柚怕不怕?”
“不怕。”小團子用小氣音說。
她害怕過,但那是媽媽不見的時候。
那個時候,柚柚怕找不到媽媽,怕自己永遠都要孤孤單單了,還不争氣地掉過眼淚。
但現在,柚柚成了媽媽的小尾巴,就什麽都不怕啦!
“媽媽,你害怕嗎?”柚柚想了想,有些擔心,兩只軟乎乎的小手捂着孟金玉的耳朵,“那只是風聲,媽媽害怕的話,我保護你呀。”
孩子的聲音軟軟糯糯,澄澈的雙眸之中滿是天真。
孟金玉望着小閨女乖巧的模樣,不自覺笑了。
姜果有多讓她心寒,柚柚就有多讓她寬心。
夜深了,風聲還是這麽大,但母女倆卻不再心慌。
她們相互依偎着,在這個新家中,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
第二天一早,姜煥明起床時,仍舊鐵青着臉。
姜老太走過來:“她昨天晚上沒回來?”
姜煥明沒出聲。
昨天晚上,他一宿沒睡,在屋裏等着孟金玉。
他想等她回來之後,好好計較一番她當着大家夥兒的面砸自己瓷杯子那事,可沒想到,等到大半夜,孟金玉還是沒回來。
“嘿,還真是能耐了!”姜老太冷笑,“姜成和姜果沒去找?”
“聽說村長給了她一間破屋,讓她們娘倆住。姜成去了,但是他不敢進去,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姜煥明悶聲道。
“這孩子,膽子真小。”姜老太挑眉,“他親媽還能吃了他?”
姜煥明煩躁地打了一盆水,放進一塊毛巾洗了把臉,又拿出一管的牙膏。
牙膏是之前供銷社到新貨時他買的,平時放在裏屋,只有自己用的時候,才拿出來,擠完之後才放回原位。
也就是說,他是這個家裏唯一能用上這時髦玩意兒的人。
姜煥明對着鏡子洗洗刷刷,又換上幹淨的襯衣,将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茍,拿着自行車鑰匙就出門去。
等到他擡起腿邁上自行車,姜老太才說道:“那金玉帶着娃住村尾,也不像話——”
“你管她?她還能永遠不回家了?”姜煥明打心眼裏就瞧不起孟金玉,冷哼道,“你可千萬別去找她回來,等到她到時候認錯,我再考慮讓不讓她回家。她還真忘了家裏頭誰是能做主的了,硬氣,硬氣給誰看?”
姜煥明說完,就蹬着自行車走了。
村子裏扛着工具來來往往的生産隊隊員們都盯着他看,看得他只覺得自己的後背都被瞪出了一個個窟窿眼兒。
他用了極大的勁兒踩自行車,只想趕緊離開這裏。
說來也可笑,以前這個村子,是他最樂意回的地方,因為只要一回來,他就能見到一道道或是崇拜或是羨慕的目光。
可現在,他就像是一只過街老鼠似的,人人都要踩上一腳,人人都要說幾句閑話……
想到這裏,姜煥明做了個深呼吸。
還是回單位好,單位裏誰都不知道他家的破事,更不會有人笑話他。
……
一連幾天過去了。
姜煥明早出晚歸,大部分時間都在單位裏待着。
他甚至恨不得住在單位裏,可公社的供銷社條件要簡陋些,并沒有職工宿舍。
再說了,就算真有,他能申請嗎?
要是領導多問幾句,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招架!
這樣一來,他開始後悔自己遞交調職報告的事,當初如果留在鎮上單位工作,如今就什麽煩心事都不會有了。
住在鳳林村,每天和村民們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是個事。
只要他和孟金玉沒住一塊兒,村民們就永遠有能夠議論的話題。
仔細一想,姜煥明決定去把孟金玉喊回來。
畢竟好幾天過去,聽說那茅草屋裏連鍋都添置了,估計孟金玉是不打算主動回來的。
……
姜煥明黑着臉,去了村尾的茅草屋。
村民們見看有熱鬧可看,一點都不客氣,一個個将腦袋探出來,成群結隊的!
甚至還有不怕得罪人的,往前走了幾步,假裝抱着笸籮出來曬紅薯。
難道姜家老三來接媳婦回家啦?
“有人嗎?”姜煥明在屋外喊。
屋裏半晌都沒有動靜。
倒是一戶戶人家裏頭探出腦袋聽聲響的人更多了。
孟金玉是不是故意的?
姜煥明快要氣炸了,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孟、金、玉!”
這一回,終于有回應了。
歡快的腳步聲“噠噠噠”地響,屋門被慢悠悠打開:“來啦!”
開門的是柚柚,看見姜煥明,她歪歪腦袋,驚訝地問:“爸爸,有事嗎?”
“嗯。”姜煥明将雙手背在身後,一臉臭屁地準備進屋。
可誰知柚柚立馬将兩只小短腿岔開,左右手撐着門框的兩邊。
肉乎乎的小團子迅速變身一堵牆,嚴肅道:“媽媽不在家,不能讓別人進來。”
“我是別人嗎?”姜煥明氣得瞪眼,“我是爸爸!”
可這麽多人看着,柚柚愣是不讓自己進屋,他總不好直接上手打娃。
天色逐漸沉下來,姜煥明與柚柚僵持着,直到小團子站得累了,屁颠屁颠地搬了一張小板凳,堵着門坐下。
姜煥明做了個深呼吸,壓下自己的火氣:“你媽呢?”
“去賺工分啦!”柚柚甜甜道。
“人家賺工分的早下工了,她還沒回來?”姜煥明皺眉。
“媽媽要加班,這是何主任給她找的活兒,每天多幹一個小時,一個月能多三個工分呢!”柚柚仰着翹翹的下巴,驕傲道。
姜煥明連聽都懶得聽,別過臉去。
天徹底黑了,柚柚的小肚子“咕嚕咕嚕”叫。
媽媽剛才來說了,如果回家晚了,就讓柚柚先吃點餅子墊墊肚子。
小團子懂得照顧自己,跑去拿了一個玉米面餅子,咬了一大口。
雖然餅子幹巴巴的,但心裏想着一會兒媽媽回來之後要給她做的熱乎乎大餐,倒是越嚼越香了。
姜煥明起先都沒注意,等回過神,看着柚柚吃得鼓鼓囊囊的臉頰時,不自覺吞了吞口水。
真餓……
孟金玉是在給他下馬威嗎?
等她回來了,他不會給她好臉色看的。
終于,就在姜煥明的耐心快要告罄時,孟金玉回來了。
她從遠處走來,步伐輕快,笑容滿面,看起來神清氣爽。
姜煥明的眉心這才舒展了一些,她還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呢?
不遠處一戶人家的妯娌倆也不由出聲讨論起來。
“金玉該不會是看見姜老三來接自己,高興得都笑出聲了吧?”
“這哪兒不正常啦?你上回和你男人吵架,收拾東西回娘家,還不是盼着他來接你嗎?再說了,金玉還不是在娘家呢,心裏頭肯定更慌了。別笑話人家……”
“我、我不是笑話她。他們倆口子能和好,也是一件好事,要不然我看金玉也怪可憐的,平時裝得這麽精神,說不定半夜裏都悄悄抹眼淚。”
這些閑言碎語被微風帶着,吹到了姜煥明的耳中。
這到底讓他覺得找回了些面子。
不自覺地,他的唇角微微揚起。
等到看見孟金玉離自己越來越近,他清了清嗓子:“趕緊收拾東西回家去。”
可誰知,孟金玉只是擡起手,遞來一張紙:“你來得正好,這個給你。”
姜煥明眼神輕蔑,口吻高高在上:“這是什麽?”
“自己沒長眼睛?”孟金玉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卻仍舊歡快:“這是大隊給開的離婚證明書,明天一大早,我們就能去公社辦離婚了!”
這聲音無比高亢,還帶着如同過年一般的喜悅。
姜煥明僵住了,不敢置信地接過這離婚證明書。
同時,村子裏炸開鍋了,大家奔走相告——
不得了,不得了,鳳林村出現了第一對要離婚的倆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