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徐從心要去扶搖搖欲墜的賀耿佳,剛握住那截細瘦的手腕,忽被拂開,眼前陰影一晃,竟像是要甩來她面上。
心中的驚恐、恍然與暢快一齊湧出,早知道這天會到來,或真或假的夢境時常為她預設,是陰謀後的得逞,還是居高臨下的譴責?懸劍真正落下來,一點漣漪都沒驚起,她早就在溫水裏浸透了,一如往常,毫無知覺。
賀耿佳一雙眼死死瞪着她,好半天才啓唇:“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語氣越說越軟,在仇人面前落淚非她本意,可今日不同往日,徐從心也沒法一下子變成仇人,怎麽也止不住決堤的泣意。
徐從心收回手,從賀耿佳紅透的眼眶移開視線,什麽也沒說。
賀耿佳:“你個騙子。”
徐從心站了會兒,平淡道:“對不起。”
尚在猶豫的淚又一股腦湧出來,賀耿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神似乎想要将徐從心拆了。何時何地聽她輕易松口過,這句輕如塵的道歉,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賀耿佳用力擦了把臉:“真惡心。人怎麽能有兩幅模樣,怎麽能裝着兩顆心,你每次跟我說的話,到底有幾句是真的。”
旁邊有進出寫字樓彙集的圍觀群衆,安保為難地站在原地,見人越聚越多,上前朝着樓外請了請。
“等我說完。”
賀耿佳攔了攔,接着說:“你是不是一直很恨我?恨我,還要呆在我身邊,怪我低估了你的毅力。拜托你了,離我和梁維遠點。”
賀耿佳離開之後,徐從心在樓下坐着,腦袋空空如也,一直以來的思慮無影無蹤,她不知道再該想些什麽。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不能準确感受出來,手機彈出的消息将她喚醒。
她強自醒神,原以為是樓上同事叫她過去,可來信人非要是她最不想見的梁維。
她捏着手機,好一會兒才解屏。
梁維:【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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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有過的難堪從腳底竄上來,徐從心頭腦白了幾秒,倉促地關上手機。他什麽都知道了,不論今天的還是過去的,他知道的不能再清楚。她承認自己多年來的私心,這并不代表她做過的一切都要蒙上有所圖有所欺騙的色彩,讓她徹底不夠光明磊落。
兩難境地在前,不回複顯得耿耿于懷,回複又像是死心不改。她是不是該道歉?為她不明不白、在另一份感情之下毫無意義的喜歡而道歉。
倒不如死個明白,徐從心突然抱起這樣的念想,在輸入欄敲下一直不敢戳破的話:【你喜歡過我嗎。】
良久,對方答:【沒有。】
徐從心繃着神經,惡狠狠打下另一行字:【以後也沒可能喜歡我嗎。】
這樣讓步的問句,是她留的最後餘地。這次,梁維倒是回的很快,像是下定決心:【沒可能。】
好,知道了。
心情或許早就壞到了極點,獲得這份意料之內的答案,她鎮靜下來。
屏蔽所有消息,徐從心在河岸踱步,一直到魏斯捷急匆匆來找她。
天氣已入初春,黑黢黢的水面漾過一層風,力度是緩的,溫度卻刀人。她頭發已經長到肩胛下方,風一吹,滿面都是,被淚水亂七八糟黏住。
魏斯捷快步過來,撈她的手腕。
他沒用力,向來不舍得朝她施什麽力氣,徐從心輕而易舉地甩開,痛斥化成一句軟綿綿的哀求:“別管我。”
多數時候,安慰只是将她的情緒打開,少有人安慰她,因為她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一旦有人戳穿,她的難過與委屈只會翻倍。
此刻的她委屈萬分,怨他怎麽這麽不會看眼色,埋頭往前走了好幾步。兩人貓捉老鼠似地追了會兒,魏斯捷将她攔在步道邊,幫她擦淚:“沒事了。”
一張臉被夜風刮得生冷,他緊了緊她的領口:“沒事的,回家吧。”
徐從心雙肩顫抖,積蓄的淚落下來。或許她不言不語的模樣太吓人了,魏斯捷頓了頓,張臂擁她進懷裏,寬大的掌心将她壓進肩窩。
徐從心上下喘息,鼻涕眼淚都抹在他的衣服上,良久找回了聲音,耳語似地趴在他肩上:“……我寧願他什麽都不知道。”
撫在腦後的手掌有暫時的停頓,他沉默,将她擁得更緊。
“哪怕他有一絲絲的為難,我不至于難過。”魏斯捷也會在心底笑話她吧,可她沒地方說這些話了,笑就笑吧,她感受到他跳動的心,再沒有堅決的意志,“或許這都是報應。”
魏斯捷的聲音悶在她耳邊:“做了壞事再談報應。”
徐從心勉為其難地扯唇:“只有你覺得我不是壞人。”
周末之後,徐從心踏進那棟大樓,因為上周鬧的笑話,有人一眼認出她,随後不大确定地朝她偷瞄幾眼。她大大方方露笑,将那人将說未說的疑慮壓了回去。
同徐有誠事先通知過,徐從心來辦公室收拾個人物品,跟大家打了聲招呼便離開。徐有誠本身就是讓她做個關系戶,能學便學,不學也領着份工資,對她來去自如的态度并不排斥,還問她“是不是覺得學到的東西太少了”,徐從心沒跟他開玩笑,誠懇地回複他,“這都要怪我”。
她留在辦公室的東西不多,背着來時的挎包便足夠,清理完回家,開始做另一場大掃除。一樣一樣與她有關的東西,帶不走的便處理掉,相信魏斯捷也不願在某年某月突然撞見,然後不情不願地想起,一個在他家短暫紮根過的壞女人。
剩下的一絲誠意,督促她當面交還鑰匙。她坐在行李箱旁,等着魏斯捷推門而入,她不斷看屋裏那盞吸頂燈,往昔之間,偶爾覺得它像太陽一樣帶有暖意。
魏斯捷摁開頂燈,緩緩與她對上視線,怔了下。
她瞧見他手裏拎着的塑料袋,幾個墨綠瓶子擠在裏邊,那可不是啤酒廠給送貨員發的低價貨色。
有什麽值得慶祝的嗎?還是她給他留下了不醉不歸的印象?可惜,今日這酒喝不上了。
徐從心晃了晃鑰匙:“還給你。”
一塊小巧的木質牌挂在上頭,同金屬磕碰在一起。他站在門口,低頭看縮坐在地面的她:“綠瓶比聽裝的好喝,嘗嘗看。”
“不用了,”徐從心舉着的手酸了,将鑰匙擺到桌上,“謝謝你。”
他平靜地放下酒,進洗手間沖手,順手撫過的額發挂着水。他迎着她走過來,雙手交叉一下子脫掉上身衛衣,徐從心從未怕過他,此刻卻不知道心為什麽不安,直到他從她身後撈過長袖,兜頭套上。
他突然說起今天的工作,七七八八的糟心事,一段時間沒問,他在二手網站的單量已經做到很大,有些學生似的人找他寫東西,看內容像極了偷懶的前校友。
徐從心應付地“嗯”幾聲,他能說的話不多,或者他意識到做什麽都無法挽留。
他停下來,坐到沙發上看她:“我們就這樣了,是嗎。”
徐從心頭一回在對視中敗下來,盯着行李箱的邊角,疑惑道:“我們哪樣了。”
他手指握緊:“我會努力娶你,在那之前,我想認真跟你談一談戀愛。”
徐從心笑:“怪我不夠認真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沉了語氣,“喜歡從來不用得到對方的許可,沒法兩情相悅,總比虛情假意好。你沒有錯。”
“好,”她點點頭,“那我要走了,你有什麽意見嗎。”
感受到他的視線,徐從心笑了笑,是恨是怨已經不想辨明,她拎起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離開。
很早之前,徐從心放話要四處旅行,漂泊為居,當初放話的對象都不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想起來有些好笑。
她跟着小團往西北跑了幾回,孤獨又美麗的女生總是惹人注意一些,每趟旅程都不乏異性噓寒問暖,徐從心沒興趣篩選這些萍水相逢的緣分,她固執,不意味着坦然接受感情帶來的一切後果。
每逢旅程結束,她收起滿臉笑,以不曾認識的态度拂開那些男人,搞得對方一頭霧水。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思考,想要好好維系的關系總搞的一團糟,她付出不少,若對方毫無承接之意,那她也毫無辦法。
夏日來臨,嚴酷的天氣讓她哪兒也不想去,更重要的是錢一點點被花光。
她一直很在意存款裏的數字,多數時候裝不在意,她本質上是個傳統的踏實人。徐有誠不常與她聯絡,卻會每個月按時打錢過來,跟高中逼她讀書那會兒完全變了個樣。
她在大學所在的城市呆了幾個月,日複一日躺在酒店看書,将她一把喚回現實的,是季筱詞。
徐從心難得不點外賣,在街邊游蕩覓食,身邊一輛車快速駛過,在路口停住。很難瞧出車主在等候她,徐從心正背着手找方向,對着她的車窗降下來。
“上車。”
季筱詞看了眼燈:“快點。”
相隔半年多,季筱詞沒什麽變化,只是能感受到狀态松弛,心情絲毫不受惹她厭的徐從心影響。找了間意大利餐廳,她将菜單施施然推過來:“有來這邊吃過嗎。”
徐從心搖頭,笑道:“還真是餓了,一會兒我點很多的話,不要嫌棄。”
“沒關系,你結你的賬單。”見徐從心擡頭,她才刻意挑挑眉:“騙你的。”
孫成衍從父親的公司跳出來單幹,近日壓力有點大,但更多是因為季筱詞跟他鬧離婚。她不問徐從心躲這麽遠是為什麽,也不說魏斯捷的近況,只問:“你不恭喜我?”
徐從心卷着面條,尴尬地笑了笑:“恭喜,替我跟淼淼問聲好。”
“淼淼在她爸那裏,好得不行。”季筱詞盯着她不怎麽擡起來的腦袋,還真像是餓壞了:“又換號碼了?跟我留一個總可以吧。”
“……不太好。”徐從心委婉拒絕。
季筱詞放下刀叉:“我不會跟他說的。”
“那也不行。”徐從心悶聲。
“看你這個樣子,還以為受了多大罪,”季筱詞略帶嘲諷,“能把他惹毛的人不多。”
徐從心加滿杯子裏的檸檬水,來滅心火:“所以我不打算回去。”
季筱詞:“誰在意你回不回去?世界照樣轉。”
“……”
離婚的女人不好惹,這半年多,徐從心處在心灰意冷的氛圍裏,一時豎不起刺,順從地點頭:“我的問題。”
季筱詞跟不認識似地打量她好幾眼,說:“沒骨氣。”
她想說激将法無效,像曾經的某個人那樣有理有據地回奉,但她只是笑了笑,當一只鹌鹑。她想要的臺階很快遞了過來,劉念雅新店開業,收到魏斯捷一個紅包,數額不小,她來問徐從心怎麽辦。
能怎麽辦,送得起自然收得起,但徐從心還是回了一趟楊城。
上回見陳紅玉的時候,徐從心還帶着一身曬傷的皮膚,如今的她像見不得光的病號,看起來弱不禁風。
她暫時在陳紅玉家落腳,翻舊手機的備忘錄,輸完卡號,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猶豫了會兒。要是知道她還從別人那兒聽他的二手消息,他會怎麽想?可依她一碼歸一碼的性子,錢是錢的事情,算清楚了,更能說明她沒有一絲餘情。
跟陳紅玉一起呆着很受罪,徐從心開始找工作,實則在城市裏亂晃。
得到這個消息,馮喻潔聯系了她。
一燈書房的新店開在楊大,正進行最後的裝修,預計雙節假期開業。馮喻潔幫忙錄了信息,徐從心從校門七拐八繞地走進來,冒了一額頭的汗。店內沒開空調,包裝袋和裝修材料散落一地,濃重的漆味溢滿,往內走深,書架隔出一段向上的木質階梯,可以坐人,觀影或開會都很不錯。
馮喻潔也悶出滿頭汗,上車開啓大功率空調,示意捎徐從心出校。徐從心搖搖頭,楊大的門不好進,她想在裏邊多逛逛。
不敢說沒期待過那一刻,她遠遠圍着中心湖走了四分之三圈,蟬鳴喧鬧過一切人聲,她疑心自己快要中暑了,眼前出現幻覺,魏斯捷混在一群人當中,從前方的教學樓出來。
他揮手與同行的朋友告別,原地甩了甩手腕,确認手表上的時間。
樹蔭下,汗水落進眼眶,徐從心狼狽地眨了眨眼,恍惚間人影卻愈加清晰,像他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