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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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徐從心去翻牆角幾件酒,離保質期限都還有些距離。她安靜嗅着發酵的香氣,時不時轉動面前那只玻璃杯,等魏斯捷回來。
他拐進衛生間,水聲很快響起,出來時面頰挂着水珠,像是把臉一道擦了一遍。
“明天不上班?”他也去廚房取了杯子。
徐從心:“你很關心我上班的事?”
他隔着半臂距離坐下,沙發陷進的動靜傳到她這邊。
“嗯,”他看她,“今天叫得早了些,下回改正。”
氣溫與惰性似乎是反比例變化,早班本屬讓人舒服的班次,可徐從心越發起不來。魏斯捷出門的時間總是比她早,她甚至不清楚他到底忙的什麽,只記得臨走前那片餘溫,他偶爾摸摸她的臉,或者很輕地喚她名字,将掩着她的被子扯下來,叮囑她別睡得太死。
除去外力騷擾,徐從心的睡眠質量其實不錯,她感受到他的縱容,也并不介意這如夢一般溫和的打擾。
徐從心說:“不知道你很過分嗎?擾人清夢。”
“是很過分,”他拿起茶幾上的酒瓶,淺淺倒了點,“你怎麽能對鬧鐘一點反應都沒有。”
說的是前幾日,徐從心失眠,清早五點才将将入睡,魏斯捷下班回來屋裏還是黑的,一股沉沉欲眠的氣息撲面,他才發現徐從心并沒有去上班,一直睡到傍晚。
“那是個意外,”徐從心樂起來,“我失眠了。”
他問:“為什麽失眠。”
“不為什麽。”
他應一聲,摘下她的杯子放到桌面,捉着空出來的手揉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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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從心盤腿而坐,與他面對面:“你是傻嗎,還是跟我裝傻。問到一半不問,不會把自己噎住嗎。”
魏斯捷揚了揚眉,神情不辨喜怒,而徐從心抿唇盯着他,分明在等他激他說話。總是這樣,可又有什麽辦法,她沒有資格追問,他也沒有立場袒露,不說,便沒有任何事情在改變。秒鐘劃過的聲音落在空氣裏,聽起來,倒像某種倒計時。
他還是沖她笑了笑:“你不想說,我何必問。”
徐從心愣幾秒,幹巴巴答:“行,是這個理。不逗你了。”
她很少喝這麽多酒,脖頸有些泛紅,魏斯捷整理好她的領口,攔着她不讓動。
困頓的她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記得自己找到一個合适的位置,将臉舒服地埋了進去,所以她在床上翻滾着醒來時,有種身處夢中的幻覺。
窗簾結實地遮掩着,底下絲絲線線的光透進來,天已經很亮了。
徐從心的眼皮很沉,還有些發腫,翻出那桶冰淇淋捂在臉上,慢慢回複徐有誠的消息。磨蹭到下午,她穿上厚外套,去了徐有誠發給她的地址。
公司占據其中半層,看起來有模有樣,靠窗的是會議室跟私人辦公室,透過玻璃,徐有誠正在裏頭打電話。辦公人員不多,約莫三四十來位,徐從心這張新面孔只短暫地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各自忙碌。門邊那張桌子迎過來一位年輕女生:“您好,請問是來面試的嗎。”
徐從心指指阖上的辦公室:“我找你們老板。”
她沒讓女生引路,獨自在沙發落座,确保徐有誠一忙完便能看到她。
果然,等徐有誠撂下電話,朝她招了招手。見她小心翼翼阖上門,他打趣:“緊張什麽。”
“可以啊。”
徐從心背着手,在房間內緩緩踱了一圈,牆邊幾株綠植,小幾上擺着茶杯茶壺,還有只便攜望遠鏡。她将望遠鏡打開,對着落地玻璃四處巡視,能望見零星的湖光波影。
“最近真的在招人?”
“有什麽假的,”徐有誠放下手頭工作,認真同她說話,“怎麽樣,來幫爸爸幹活如何。”
“不要,”她到對面的單人椅坐下,“到你這兒有什麽好幹的。”
徐有誠并不生氣,仔細同她解釋公司幾個部門,畢竟員工較少,擡頭不見低頭見,氛圍不錯,但大家都算業務一線,工作內容難免劃分得不夠清晰。他給徐從心留的是行政職位,做一些簡單的員工、文件管理就行。
“要能招個你這樣的,我得燒高香了。”徐有誠頗給面子:“來不來你一句話的事,試試看嘛。”
見徐從心沉默不語,他招呼得力助手小邵進來,讓他帶着徐從心逛一圈辦公室。
小邵尚且一頭霧水:“怎麽稱呼您。”
徐有誠拍拍徐從心的肩膀:“這是我女兒,徐從心,比你就大一歲,叫不叫姐你自己掂量。”
趁着小邵先走出辦公室,徐從心半掩上門,咬着牙問:“爸,你這樣不好吧,我沒入職就成關系戶了。”
“為什麽不好,”徐有誠示意她趕緊跟出去,“早說早清楚,免得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打你的主意。”
徐有誠與小邵晚上有飯局,對方是小時候抱過徐從心的叔叔,關系不知遠到哪個天邊,徐有誠還是詢問徐從心要不要一起去。她保持自覺,不多打擾,在辦公室蹭了個下午茶便離開。
知道徐從心無所事事的人不多,尹麗君是一個。
片玉要辦活動,幾只校園樂隊的聯合演出。
去的時候還未營業,尹麗君給她留了條門縫。徐從心鑽進去,貍花從門的一邊竄出來,差點将她絆一跤。任何貓在她這裏,都叫“小咪”,她柔柔喚着這個名字,抱膝蹲下去,給貍花順毛。
聽見聲音,尹麗君從後廚望出來:“想吃什麽,我給你放去卡座。”
昨日的徐從心剛喝多,胃口全無,思來想去,只要一份涼拌毛豆。
頂燈零散亮着,徐從心找了張黑漆漆的卡座将自己塞進去,重複性夾起毛豆,又是半困半醒的狀态,好像想将上班欠的覺補完。
再睜開眼,因為一陣吉他的弦音,聽得出是随手撥弄的。她擡頭,卻先發現對面團着件黑色外套,視線定了定,朝舞臺打量的興致頓時歇落。
果不其然,不時就有人踏進餘光,坐到對面。
梁維将外套朝裏挪了挪:“片玉這麽好睡?”
徐從心低頭失笑:“不知道,好像總是在尹老板面前睡覺。”
樂隊輪番上臺試音,響聲悶在小小的片玉內,徐從心的心跳随鼓點一下一下震顫。這樣的場景,并不方便口頭交流。梁維多瞧她幾眼,發了一串日期到徐從心的對話框,身子朝桌面傾斜:“你的年假請掉了嗎?春節我想跟佳佳出國玩,兩個人沒意思,你有沒有空?”
行程表附在下頭,徐從心粗糙掃過,恍惚間離這些事好像很遠。她輕輕搖頭,笑道:“我有話找尹老板說。”
不知從何而生的遺憾,在今日落定,她為自己感到遺憾。
不可否認,梁維會變得更好,或是更差,他會與相似的人相攜,她早就知道。她不夠了解他,根本不懂他在親密之人面前會是什麽樣子,只是目睹他變壞,她依舊感到遺憾。
試過音,年輕人聚在幾張近舞臺的座位候場,挂在門上的風鈴響得沒歇,不斷有客人湧進。
徐從心倚在吧臺邊,腳尖點着地面,瞟見魏斯捷進出後門的身影。他走個沒停,一副頭也不打算擡的架勢,大廳的音樂已經開始了,她趕緊出聲:“魏斯捷!”
燈光甚至比下午更暗,變成暗調的彩。他有一瞬的茫然,很快四目相對,瞄定她的所在,徐從心只見他雙唇翕動,聲線完全被音響蓋過。她笑着指指耳朵,很大聲:“我聽不見。”
魏斯捷一愣,被從未聽過的吶喊逗笑,幾步來到吧臺內側:“這樣呢。”
随他而來的陰影也打在她身上,徐從心眨眨眼:“又是這個點在這兒。”
“重新回玻璃廠上班了,只送晚上的餐飲,”他頓了頓,“抱歉,沒能提前跟你說。”
徐從心皺眉:“非要去玻璃廠?”
“專業對口,不是選擇的事。”
“死板,”她順勢撇唇,“挺像你。”
二人在嘈雜中靜了靜,他開口,重複方才她沒聽見的話:“一會兒送你回去,在吧臺等着我。”
徐從心支着腦袋看他,也不表态,忽而仰身環住他脖子,唇貼上去印了印,一觸即離。
隔着半臂寬的吧臺,二人挂在一起,鼻息相拂,即便沒有人注意他們,魏斯捷眼裏閃過錯愕,任由她的手撥了撥他後腦勺的頭發。他喉結提動,打量她:“現在可以要個理由嗎。”
她昂臉盯着他,咧唇一笑,說了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我辭職了。”又是輕輕一吻,拿來當話語的段落點:“抱歉,也是現在才通知你。”
魏斯捷尚在分辨她話語的真實性,後肩被人拍了一下。他偏頭,徐從心也跟着偏頭,瞧見尹麗君挂滿別扭的臉。
他放開扶着她腰背的手,揉亂她的發頂,被迫笑了下:“松開。”
徐從心這才收回樹袋熊姿态,規規矩矩站到吧臺邊,沖尹麗君腼腆一笑。
“可以啊,”尹麗君趴到魏斯捷旁邊,“之前在我的地盤裝不認識,又背着我搞到一起。”
魏斯捷卷了卷袖口,讨好地跟着人進了後廚,又是一陣忙。
笑意斂去,徐從心捧起面前的檸檬水,小口啜飲。見她身周無人,賀耿佳幾步來到旁邊的空座,側着身子,滿臉欲言又止。
徐從心跳上吧臺椅:“有話直說。”
“……他叫什麽,”賀耿佳壓了壓嗓音,略顯急促,“他不是給片玉送貨的嗎,你在想什麽。”
徐從心瞟她:“外面下雨了?”
賀耿佳回頭看窗:“沒有啊。”
“那你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
“……行,這是嫌我多事了。”賀耿佳撐着椅面,靠近她說:“你送我的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你要想清楚,有些人越相處缺點越多,有些人卻是一看就不行。”
徐從心:“他是長得不帥,還是身材不好,我都沒看出來。”
賀耿佳盯她半天,接着問:“你們在這兒認識的?”
“嗯,”徐從心點點頭,“放心,壞人去哪兒都能遇到。”
“還說不得他的壞話了,”賀耿佳笑了下,“你真對窦經緯死心了?”
“窦經緯很好嗎?我到底哪裏惹到他了,”徐從心嘆氣,“別提他了,談不上死心。”
訂婚宴樓下發生的事情,當即傳到賀耿佳那裏,或許劉念雅說話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賀耿佳清楚徐從心的牛角尖心态。
徐從心在感情上是只躲來藏去的地鼠,絕不會給朋友插手的機會,更不會把好壞情緒帶出戀愛關系。
賀耿佳靜靜喝着水:“那我沒什麽可說的了,你小心被他騙。”
“嗯,”徐從心小聲答應,“我不會被騙,騙了也不會賴你身上。”
賀耿佳樂了一聲:“多去占他便宜,不會?”臨了,想起關鍵問題沒得到解答:“他叫什麽來着。”
兩人聊了一會兒,回到窗邊的卡座找梁維。店內樂聲未停,燈光輾轉掃過黑沉沉的人潮,像有風拂過。賀耿佳扯着嗓子跟梁維說話,不一會兒就沒了力氣,幹脆跟他貓着腦袋将方才得到的消息說完。
擡起頭的梁維也帶着滿面難言,被徐從心盈滿的笑堵回去,兩人對視一眼,那些不該說的勸阻盡數咽進喉嚨。他繼而笑了笑:“找叔叔阿姨商量了嗎?不然,把他也叫上?”
徐從心含糊地答:“我問問他有沒有空。”
賀耿佳:“從心到時候來當伴娘吧,把時間再留出來點。”
“什麽?”徐從心架了架耳朵,裝沒聽清。
賀耿佳推開餐盤,半個身子傾到桌面上來:“我沒幾個朋友,你就來幫幫忙吧。我跟梁維已經說好了,讓他從認識的人裏邊挑靠譜的,到時候你跟幾個伴郎先見一下。”
徐從心:“到時候到時候,誰知道什麽時候,你提前一個月再來問我檔期。”
梁維接話:“好啊,你到時候別做縮頭烏龜就行。”
送走二人,徐從心沿着外頭的商業街閑步,在一間麻辣燙店找到貪睡的貍花貓。貍花雖然挂在片玉名下,每晚最熱鬧的營業點都交由附近幾家商鋪看顧,能算整條街的公共財産,不少學生趁路順一手貓毛。
徐從心蹲在臺階下,探高掌心鋪在軟乎乎的貓腦袋上,邊揉面似地搓圓它,邊小聲喚它名字。
比廊下燈先注意到魏斯捷的是貍花,它翻身朝下走了幾階,重新癱躺在魏斯捷跟前。他輕輕笑了下,摘掉半邊手套,俯下身摸摸它的肚子。
徐從心沿着他的手一路打量,滑過鼻梁,落到掩在陰影下的眉梢額頭。她環抱住膝頭,問:“它到底叫什麽。”
魏斯捷蹙眉思考:“小黑?小花?尹老板時不時收留流浪貓,不記得了。”
她接着問:“你忙完了嗎。”
他側頭:“聊完了?”
“剛剛在店裏沒找到你。”
“嗯,”他松手,直起身,“我的車在後門。”
他踩在樓梯上朝她伸手,逆着光的徐從心只覺他身形高大,山一樣壓下來,她挑釁的瞪視無聲無息消弭在氣流中。
她就這樣蹲着,問:“你為什麽躲着我。”
他動了動,低下來攥她的手:“你不希望這樣?”
“嗯,你不用這樣。”徐從心借力站起來,沖追着他們走的貍花貓說再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梁維都要結婚了,我愛做夢,但也不會逃避現實,其實,我之前就想跟他坦——”
“不用說了,”他打斷她,“我下次不會了。”
兩人牽着手往尹麗君跟前明晃晃經過,清洗掌心,徐從心整理被風吹得有些亂的披發,發梢挂着幾絲水光,繞來竈邊道別:“走了尹老板。”停在門邊的魏斯捷微微朝她鞠躬,還是那副客氣的姿态。
尹麗君抽空答話:“下回再一起來玩?”
徐從心張開手掌給她捏了捏肩,恰到好處的力道:“沒問題啊。”
晚上,洗得濕漉漉的徐從心忘拿毛巾,中途停了熱水,推開半條門縫喚魏斯捷幫忙。随毛巾遞進來的,還有一個熱乎乎的軀體,徐從心捂着毛巾後縮,甩了甩抹過護發素的長發:“……我還沒洗好。”
“沒事。”他三兩下撥開她,将毛巾扔到置物架上,探臂擁過她的同時挑動開關,鼻息融在降落的水霧裏:“我幫你。”
磨磨蹭蹭洗完,關了水,徐從心腦袋發暈,大腿還挂在他手掌上,尾椎被撞得有些隐痛。似乎是有了對比,也不知道今日從何而來的力氣,他比之前在浴室的時候熟練得多,不然,如此狹窄的空間根本不會留有徐從心發揮的餘地。
門外涼爽的空氣襲來,身上尚未幹結的水珠凍得她一縮,連帶着魏斯捷沉沉抽了口氣。
“出去,”她抖着聲勸他,不顧頭發還在往下滴水,聚在兩人腳底,“去床上。”
他沒說話,只穩穩抱着她朝外,經過浴室門時突然将她抵吻在牆邊。
徐從心從裏到外都軟得不行,更顧不上他同樣濕噠噠的身子壓來胸前,情動的線條近乎嵌在一起。她被動地攀上他的脖子,分神思考這段路為何走得如此漫長,攪弄已經讓她理智蒸發,失重感則濃縮她的意志,彙聚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直到脊背輕輕觸碰床面,她松一口氣般摸了摸他的臉,又被壓到一邊。
“他是你初戀嗎。”
徐從心怔住,對于在床上談論這事有些排斥。他盯着她不放:“說話。”
“一廂情願,算得上戀嗎。”她給了一個不明不白的答案,話出口,竟有些委屈,又有些忿忿不平,她從未跟人說過這些,意料外的釋然感湧入身體。
“是他不長眼。”他垂頭,輕輕碾過她柔軟的唇瓣。
“嗯。”情緒上泛,徐從心不知緣由地想要多說幾句,可哽咽糊住了嗓子,她張張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眨着眼睛避開他。
他捏着她的下巴不讓動,擡高看了看,模糊地問:“可以咬嗎。”
皮膚上的印記留了些日子。徐從心每到洗漱時,都撐在臺面久久打量,當時并不覺得痛,只記得有些硬的頭發,還有肌膚擠壓的感受。
好在她不怎麽出門,無需費心費力遮掩,真等到她盛裝出動的日子,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
入職恰好在年後,徐從心人還沒認全,跟辦公室一起聚了一餐。公司是商品銷售類的,還承接一些供應鏈業務,同事經常出差,要麽看貨要麽陪客戶,聚餐的人并不齊,徐從心坐在小邵旁邊,了解一些公司主營的産品。
公司規模小,沒事便在辦公室紮堆聊天,沒有那麽分明的上下級概念。徐從心并不怯場,捧着杯子走了一遍,跟在座的前輩打招呼,她現在包攬公司的行政事務,與同事打好關系并無壞處。
之後幾日接連有供應商前來拜訪,徐從心處理完一些後勤事宜,提前下班。
她在電梯裏接到梁維的電話,信號稍帶卡頓,出到門外,她擰眉接着問:“你要我去哪?”
他報了間咖啡廳的名字,徐從心一時反應不出方位,又聽見他說:“我看見你男朋友了。”
“……什麽意思,”徐從心愣在原地,質問他,“你去找他了?”
“不是找不找的問題,”梁維冷淡地笑了下,“你先過來吧,事情很難在電話裏說清楚。”
無由來的心慌,徐從心叫了車往咖啡廳趕,不過十幾分鐘就到了。方才她查看地圖,發現咖啡廳對面的區法院,下車後隔街一瞧,店面簡直就在法院的正前方。
法院建築總是這樣,恍若通天的階梯之下站着一群人,其中的梁維在跟魏斯捷交談,看不清表情。梁維時不時打量四周,率先看到了徐從心。他沖魏斯捷稍作示意,穿街而來,小跑到她身邊:“進去坐着說?”
徐從心動了動疊攀着的手臂,掃過魏斯捷:“好。”
魏斯捷身邊的人是他父母,還有母親那邊的小姨,梁維隔着咖啡店靠街的玻璃,一一點給徐從心認識。
客戶在一個半月前委托一樁案子,意圖奪回對方親戚三人用以逃避還款的車庫,被告中沒有魏斯捷的名字,故而今日碰見對席而坐的他,梁維瞬間将他在心中的分量降到最低。欠債不還,還弄一些躲躲藏藏的髒手段,上不得臺面的一家人,他不清楚徐從心為何要摻和進去。
梁維點的摩卡端上來,他側頭道謝,看回面無表情的徐從心。
“我知道他們家的事,”徐從心攪動玻璃吸管,将奶油融進棕色液體,“梁維,你這樣做不對。”
梁維氣笑:“你知道全部嗎。”恐怕她眼中的魏斯捷,還不如他一個月以來從證據清單裏了解得更為透徹,更加真實,更無可救藥。
見徐從心沉默,他接着問:“真不覺得他圖你什麽?”
徐從心停住手:“官司打的怎麽樣。”他被噎了噎,徐從心頓時咧唇笑起來:“你輸了吧。”
梁維:“你在關心他?”
“沒有,”她搖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身上沒什麽好圖的。帶着目的性接觸我的人,我能看出來。”
梁維:“你看出什麽了。”
徐從心諷道:“至少他跟你不一樣。”
梁維手掌在膝頭摩挲,良久說:“好,我勸不動你,你最好是保持清醒。”
沉默顯得漫長,不知過了多久,店頭推開的門帶來一陣寒意。
梁維的位置面門,他撿起表情,朝進來的人揚了揚手:“過來坐?”
魏斯捷挪開二人中間的空位,平靜地問:“在聊什麽。”
徐從心心底打鼓,朝正在點單的魏斯捷偷看。等他同服務生把話說完,要擡起頭的時候,她收回了餘光。
梁維試圖用玩笑打破僵局:“我們似乎不适合坐在一起。”
“我一會兒就走。”
魏斯捷點點頭,接着問徐從心:“你去哪。”
徐從心垂頭,雙手在腿上互相拽着,沉默不語。他不問她為何而來,也不解釋方才發生了什麽,她亦不責怪他的隐瞞,畢竟她深信即便是最親密的關系裏也應當保有自留地,他不說的,便是她不該碰的,适度的距離才能維系這段如履冰面的感情。
一旦這層冰被不相幹的人敲破,她感到一些背叛,一些延時湧來的難堪,更何況這人是梁維。
服務生将漾着冰塊的飲料送上來,魏斯捷輕聲道謝,那層目光仍舊虛虛實實地籠在她頭頂。
徐從心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着急忙慌地趕過來,反而成了梁維打擊魏斯捷的工具。她揚了揚手機,示意梁維由她結賬:“說完了嗎?你可以先走了。”
梁維循着她的面龐看了又看,像看一個從來沒認識過的人。他額角跳了又跳,心情不斷下沉,咬牙般擠出幾個字:“我在幫你。”
“幫完我,之後呢,要我回報你什麽,”徐從心認真凝着他,“你真的在為我着想嗎?梁維,不要這樣。”
梁維呼吸沉沉,表情難看了許多:“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徐從心淡淡地笑:“是怕我怪你嗎。”
“我巴不得你怪我,”他也緩和地扯唇,“說實話,我很擔心你。”
徐從心終究沒将話說穿,讓作為對方代理人的梁維先行離開。他沒資格關心她,今日将她喊過來的行為很卑劣,亂跳的心依舊未平靜下來,她穿越來來往往的車輛打量對街,法院臺階下合着電動門,方才聚在那兒說話的幾位長輩已經不見身影。
她低聲問:“叔叔阿姨呢。”
魏斯捷:“回酒店了,他們住在前邊路口。”
“哦好。”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視線裏的身影突然站起來,朝她攤開掌心:“我們回家。”
神游天外的徐從心沒有搭上他的手,她不知道該用何種表情面對他,幹脆急匆匆走在前方,慌不擇路,直到被紅燈截停才恍惚問車停在何處。
魏斯捷今日根本沒騎車過來。
被梁維揭短的他面色平靜,站在離徐從心半步遠的距離攔車。車到後,拉開門颔首,示意徐從心先上。她腦子極亂,忽然之間抱有蒸發避世的逃避心态,在微微搖晃的車廂中偏着腦袋,裝睡。
睜眼時臉頰硌在一塊略硬的肌肉上,她若無其事揉了揉睡熱的肌膚。車子正從小區大門拐入。
魏斯捷進門洗了手,在熟悉的水流聲裏徐從心越發局促不安,直到他回到沙發,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他一直盯着她:“不開心了嗎。”
“沒有,”徐從心笑了笑,“你可以提前跟我說一聲,今天我就不會傻乎乎跑過去了。”
他問:“梁維都跟你說了嗎。”
“嗯,”徐從心解釋,“不過我更想聽你的版本。”
聽着挂鐘細微的機械噪音,他低低說:“對不起。”
徐從心哭笑不得:“幹嘛這麽講禮貌?我聽你說過太多次這句話了,你對什麽人都這樣嗎。”
她望着他,猶豫過後猶豫,仍有些話沖破了猶豫:“我……想幫幫你。”她有些急迫地翻找背包:“我手頭有餘錢,可能微不足道,但放在我這裏也沒用。”
徐有誠給她的錢幾乎沒動,但凡她張口,徐有誠會給她更多,她爸對她的“啃老”态度從不排斥。就在幾日前,她動過私下聯系魏一梁的念頭,這念頭一出,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恐怕魏斯捷會砍了她。
拖拖拉拉到今日,她終究忍不住了。
魏斯捷不答只問:“你是不是想跟我分開。”徐從心僵住,又聽他說:“如果你想的話,我不會拒絕。”
她問:“你是在激我嗎。”
“激将法很多時候只是個幌子,”他看着她,“我也是在勸你。”
徐從心喉嚨幹澀,一時間軟了語氣:“所以為什麽都不跟我說,我總要在別人那裏知道你的消息嗎。”
魏斯捷難得笑了下:“知道了裝不知道比較難,不知道更好一些。”
“你問過我了嗎。”徐從心撿過他垂放的掌心,指尖沿着蜿蜒的掌紋撫拭,碰上一截斷落後接續的線條,她呼吸一緊,開始回想這條線意味着什麽。她邊動着手,邊緩緩道:“你什麽都不說,我會擔心你啊。”
魏斯捷低頭看着手掌,有股又麻又癢的感覺漫過:“對不起。”
“……真是敷衍。”她柔軟的手掌被他翻扣進掌心,不得不停下小動作,同他四目相視,輕輕道:“沒關系。”
有濕漉漉的吻落在她微顫的眼睫上,鼻息拂過額頭,她覺得熟悉,仿佛被拉回迷蒙将醒的晨夢。他出門前總會親吻她,有時是臉頰,有時是額頭,好像還說了什麽,那溫和滋潤的男聲落進耳朵,只會讓她翻個身睡得更熟,她實在想不起他說了什麽。
徐從心将額頭靠在他的脖頸間,靜靜打量桌面那盞橘黃色的臺燈,耳邊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脈搏,她稍長的頭發一下一下被他順開,掃過手臂。
如梁維說的那樣,被魏家視若珍寶的兩塊車庫守住了,可名字畢竟挂在劉嘉妹妹那裏,如若劉嘉能跟妹妹通融一下,先将兩塊地折價賠償欠款,一切難關都将迎來了解。
從法院出來的魏一梁氣勢大振,劉嘉并不想動這兩塊車庫,畢竟是魏一梁送給她的東西,可眼下無可奈何,似乎唯有這一條救急路。
兩人邊往臺階下走,邊吵着架,小姨摻和在其中勸架,魏斯捷恍若未聞地跟在最後,被追出來的梁維攔住。
梁維雖然輸了官司,語氣依舊挑釁:“從心知道你們家亂成一鍋粥嗎。”
魏斯捷低垂的頭看向他:“我會同她坦白。”
“好一個亡羊補牢,”梁維被他逗笑,“你這是什麽新型詐騙方式。”
魏斯捷本就被前邊幾人的争吵鬧得心慌意亂,豔陽天的他仍周身冰冷,思緒低沉,不欲與梁維過多糾纏:“我不想把她拉進這些爛攤子裏。”
梁維輕笑:“你這就是愛她嗎。”
“不是,”魏斯捷淡淡否認,“我尊重她的選擇。”
梁維離開後,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魏斯捷将錢轉給劉嘉:“最後一期,我下個月打給你。”
劉嘉看着卡裏多出來的數字,目瞪口呆,上上下下掃視他,難過得想哭。“我跟你小姨說好了,”她眼眶酸軟,“車庫賣一個就好了,拿着也沒用。”
“好,”魏斯捷轉向小姨,“那下一期的款我打給您。”
夜晚,兩人躺在床上聊了許久。睡相良好的魏斯捷從背後攬着她,手臂搭在她腰間凹下去的線條中,讓她在深冬的夜裏捂出一層薄汗。
他在清晨起得更早,昨夜已經向徐從心彙報過劉嘉要回家,他送母親去車站。
腰窩上的重量抽走,那片微微汗濕的肌膚得到解放,徐從心感覺自己亂糟糟的頭發被掖到耳後,他吻上她的耳尖,熱氣癢癢地貼上肌膚:“對不起。”她睫毛顫了顫,閉着眼等候下文,他只低低道了句“我……”不等說完,便抽身離去。
徐從心在輾轉中陷入一場清淺的回籠覺。她做了個兒時常做的夢,跑動似的路徑,最後她縱身一躍,在床上掙紮着醒來。
面上皮膚又僵又幹,她伸手,觸到幹涸的淚痕。
咬着牙刷昏沉沉洗漱,她檢查了手機裏的訊息,賀耿佳顯然不知道昨日梁維的所作所為,在給她分享立恒的工作日常。網上拓客項目已經做起來,她作為半個“法律人”,竟比不上全不懂法的專業客服,故而近日加緊學習,鍛煉一套熟練的應對話術。
徐有誠約了幾個創業團隊見面,叫徐從心一起。
她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到約定的地點同他還有小邵碰面。自從上回在校園相親平臺收獲成功之後,徐有誠越來越喜歡跟各式各樣的創業團隊接觸,這樣初步的、小型的投資沒有那麽高大上,需要創業人跟他講好一個項目故事,再談談盈利模式,是個一拍即合的過程。
徐從心覺得這些幹勁滿滿的年輕人與徐有誠挺像的,難怪她爸興致勃勃,估計也在重溫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晚上,徐從心陪徐有誠參與同鄉俱樂部的聚餐。
席間有人舉着酒杯跟徐從心套近乎,順便要她的聯系方式,手機還未掏出來,徐有誠已經頗有眼力見地喚她:“心心,過來幫爸爸看個東西。”
徐從心同他對視一眼,憋着笑跑過去,接過他停留在聊天框的手機:“真不怕我亂翻啊。”
“你翻啊,”徐有誠朝她跑過來的方向瞅了幾眼,方才搭讪的男人已經讪讪收回笑容,“你翻出什麽跟我說說。”
徐從心不接茬,不欲摻和進他跟陳紅玉之間的事,萬一鬧得不愉快,兩邊人都要責怪她多此一舉。她切去其他頁面:“帶我來不就是相親的,真不怕斷我後路。”
徐有誠不自在地“切”了聲,說:“那個賊眉鼠眼的不行,我跟他伯伯認識。”
“你別瞎忙了,”她拍徐有誠的肩,“我不勞你費心。”
後半程,徐從心先行退場,在小區門口就下了車,一路踩着人行道上的磚縫跳着回家。久未有的暢快透徹冬夜,冷空氣吸進鼻腔有些疼,但不妨礙她上揚的情緒。
回到家才發覺後腳跟被鞋子磨破,這鞋是徐有誠給她買的,為表謝意今日特地穿了出去,沒曾想倒是一個美麗刑具。
她翹着腳後跟,正觀察紅腫的皮膚時,魏斯捷推門進來了。
他邊走邊換衣服,松松套上一件居家長袖,蹲來她跟前,掰過那截細潤的腳腕看了會兒:“流血了。”
腳面被轉了個弧度,兩膝間是他側偏的腦袋還有寬闊的肩膀,想入非非的她抽了抽腳,沒抽動:“我不想塗碘酒。”
他捏着紙巾沿着血跡擦幹淨,貼上創可貼才松手:“好了,暫時別穿那雙鞋。”
家裏新到一個書架,徐從心進門時便看見了,但着急換鞋沒來得及處理。
書架用扁而窄的長紙盒裝着,以拯救搖搖欲墜的原住民。徐從心撐着下巴觀賞半天,忍不住叫停正在旋螺絲釘的魏斯捷,接過工具徐徐嘗試。在微弱的嗡嗡聲裏,她小聲問:“你早上跟我說了什麽呀。”
“嗯?”他支着幾根鐵架,正将版面橫放到中間:“沒什麽。”
歪頭确認版面水平,他将幾個小器件卡進,轉過身子看她:“又把你吵醒了?”
“沒有啊,”徐從心想了想,“我夢見你哭了。”
“哦?”
他曲起指節,輕輕刮了刮她眼下,一下看穿:“你哭什麽。”
“不是我,是你,”徐從心拽住他的手,沿着手指蹭了蹭,“傷心的時候難免會流生理性淚水,所以你傷心要說,我不會覺得奇怪。”
他抽手,幫她搞定拆到一半的泡沫紙:“你要知道,夢跟現實是反過來的。”
泡沫包裝橫七豎八散落地面,拖鞋踩上去一陣摩擦的噪音。徐從心跟着站起身,往上架幾層版面,突然說:“魏斯捷,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就平靜地看着她,淡笑:“上了法庭才有這邊那邊的事,不重要。”生活中哪來那麽多非黑即白的界限,他不用她表态。
木板帶有濃重的工業氣味,徐從心在屋內幫了會兒忙便覺得鼻子發悶,跟魏斯捷一前一後将書架拎到門外散氣。
入夜的老舊市井,像一汪沉底卻沸騰的水,往來的車流已然收歇,處處時時有鍋碗碰撞,或小兒喧鬧的聲音傳來。徐從心嗅了一鼻子清爽的風味,拖來把椅子,坐在離書架兩步遠的地方。
魏斯捷曲膝半蹲在旁邊,佝低的身體比徐從心還要矮一些,她挑豆芽似地碰他後腦勺上的頭發,忽見他昂了頭,透過或疏或密的葉影,遙望天空。
“有星星嗎。”徐從心跟着仰頭。
“沒有,”魏斯捷頓了頓,“連月亮都被遮住了。”
“這書架不超過一百,”她推推他的肩膀,很輕的力道,被他同樣溫柔地捉住手,“我們有必要在門口站崗嗎。”
他動作沒變:“霧氣大,等等看,看月亮會不會出來。”
厚重霧氣一整日都未曾散過,月亮自然是等不來,倒是等得徐從心困意叢生,回去倒頭便睡。
公司團建要定制橫幅與文化衫,圖方便的徐從心趁午餐去找劉念雅。
店裏開着暖空調,玻璃門上人影幢幢,這個時間點竟然有三兩顧客。徐從心揚起的笑在撞見窦經緯時收起,兩人隔着反光的玻璃對視一眼,紛紛移開,可窦經緯在稍顯暗的室內,應當将她看了個清清楚楚。
徐從心快步離開,不過十來分鐘便回到公司,在食堂打了份餐落座。
她仍忍不住刻薄地笑出來,方才,窦經緯手臂扶着位女性,背影窈窕,不難看錯。她不可惜窦經緯移情別戀,畢竟這情這戀落在她身上,比針紮還難受,只是如今回看,連這份陣痛都是假的,他何必與她鬥嘴鬥法呢。
臨下班,徐從心才在手機上聯系了劉念雅,請教她訂衣服的事,劉念雅秒回,一口答應下來。确認廠家,對接尺碼,她對這些事情熟得不能再熟,一周後将衣服打包送過來。
商貿城競争越來越激烈,劉念雅的左鄰右舍都開始早起視頻帶貨,接到電話的徐從心很驚訝,立馬下樓接人。徐從心本意并非讓她親自跑動這些事,有些愧疚。
兩人前後護着推車,耐心等了幾輪,終于擠上一趟沒人的空梯。
“那美女是我的老顧客,她沒答應窦經緯,”劉念雅隔着推車看一眼徐從心,“人家接觸了一陣子,他人确實不行。我怕你生氣,沒跟你說。”
徐從心沒扭頭,電梯锃亮的四壁足夠她瞧清對方試探的态度。她說:“沒事。”
在對方跟窦經緯的初步接觸裏,窦經緯懷有一種異于常人的熱情,這樣的熱情讓被追求方倍感滿足。作為旁觀者,劉念雅對他的這副模樣有點眼熟,隐隐約約想起個誰,但不太好說。
無論如何,疑慮終究在別的前女友出現時爆發。那位美女撞見他在手機上跟人調情,言語早越過朋友界限,再加上一個前女友身份,格外不合理。她舉着手機直接怼到窦經緯跟前,而他解釋,人家是從外國過來的留學生,這才幾年,改不掉缺失分寸的表達習慣。
這算何種借口,令人無語至極。
将車推進小的存物間,徐從心去冰箱順了飲料和綠豆糕給劉念雅。劉念雅壓了又壓,還是忍不住找心平氣和的徐從心打聽。
兩人頭一次将話說穿,徐從心确實不介意,只委婉表達她與窦經緯同校過,可以幫忙回憶他的學歷、獎學金是真是假,其餘事情一概不知。
幾日後,徐從心收到劉念雅私轉給她的控訴,出自那位憤怒的美女,用一張滑不到底的長圖列舉窦經緯八大罪過。
裏頭代稱不少,男男女女關系複雜,看得出窦經緯是個解釋不回來的渣男,徐從心莫名緊張地讀了會兒,好在沒看出自己的影子。
徐從心沒想到,窦經緯會找過來。
在很多事情上,她都不無辜,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甚至懷疑時間靜止然後錯位,終究讓她受到應得的懲罰。
窦經緯不知道徐從心換了工作,只知道罪魁禍首是徐從心,她的不喜歡他早已承受,直至今日的完全接受,但他發覺自己錯了,她分明是恨他。他在旗艦店上翻下找,沒見熟悉的人影,最後想到詢問收銀。
鄭小早被來人吓得不輕,戰戰兢兢打電話,又怕被他聽見,聲音壓得極低:“從心,有個男的來找你……他精神不太正常,你最好是別過來了。”
徐從心一頓:“把電話給他。”
“……不太好吧。”鄭小早瞄了瞄面色不虞的男人。
“沒關系,”徐從心安慰道,“他不能拿我怎樣。”
一陣噪響,聽筒遞到窦經緯手心,他将信将疑“喂”了一聲。
徐從心:“你出去,到外邊的廣場。”
窦經緯皺眉:“你過來了?”
徐從心只答:“去那兒等我。”
她沒有蠢到送上門,跟一位氣頭上的男性指不定鬧成什麽樣。估摸着電話挂掉五六分鐘,窦經緯在下沉廣場逛了會兒,收到徐從心的單獨來電。
他立馬接起來:“人呢。”
“你說見就得見嗎。”徐從心聲音平和。
他稍緩的情緒又皺起,扶腰定住不動了,大大喘了幾口氣:“你是不是非得毀掉我。”
她說:“讨厭你的人多了去了,不如多想想你做了什麽。”
從未得到過的感情讓人抱有期望,這分明不準确,可他是這樣,她也是這樣。原以為她能夠理解他的。
窦經緯搓了搓額頭,側臉時瞟見投在一旁玻璃面上的身影,表情稱得上難看,渾身帶着一股狼狽之氣,他忽然說:“我真是看錯了你。”
長長的一段沉默,徐從心好像笑了一下:“你從來都沒有了解過我,哪怕現在也還是這個樣子,何談看錯?”
“是,我鬥不過你,”他隐隐察覺什麽,徐從心那顆頑固的心或許從未融化過,“你以為你藏得很好嗎。”
徐從心揚了揚語調:“再這麽吵下去,我不奉陪了啊。”
參觀與團建安排在同一日,出發的時間較平常晚一些。
淩晨下了場急雨,自從睡在魏斯捷懷裏之後,徐從心的耳塞放去櫃子積灰,她雙耳空空,被落雨驚醒,肩膀隔着兩層布料緊挨着身邊人。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撞到一截小臂。
魏斯捷折騰得睜開眼,不及出聲,被一雙輕柔的手撫阖眼皮,以示歉意,他無奈笑了笑。徐從心側躺着,雙臂搭在胸前,打量他沉在半明半昧間的側顏。久了,手壓在一塊兒有些難受,她撫他的額頭,指尖拂來劃去,冷不丁被抓住,塞回被子。
顯然,他徹底被鬧醒了:“睡不着?”
“嗯,雨太大了。”
雨滴落在窗上,折出漫過樓宇的晨光,徐從心揭簾看了眼,方覺得有些刺眼,将臉也縮回被子。
了無睡意,自然要找點事做。
兩人沒在大清早折騰過,徐從心這火滅得有點吃力,手腕被捏定在耳邊,陷入枕面,仍有又酸又麻的不适感。他俯下來,吻她咬緊的唇,節奏極快地與她同起同落,房內充斥着淋漓的聲響,又被縫隙透進的潮氣吹散。她有些不舍得閉眼,含着一汪淚看他,雖然她經常拿話逞風頭,但在床上從來逗不動他,血氣方剛、沒有理智的人是經不得逗的。
他盯着她看一會兒,突然問:“弄疼你了?”
“……沒有,”她有些走神,此刻艱難擠出了笑,“你快點嘛,鬧鐘要響了。”
紅紅的眼眶讓她瞧起來楚楚可憐,聲音柔如綢,好像在求饒。平時可不怎麽看得到她放下身段認輸。
他“嗯”了一聲,将她翻了個面,剛好壓住她去取床頭櫃的手機,将鬧鐘直接關掉。徐從心面紅耳赤地聽着橡膠制品被扯掉的聲音,他手臂動作帶着床輕微晃動,此後一股濕潤灑在她後腰。
徐從心享受他在床上床下的反差,這……算什麽呢?至少喜歡她的軀體吧。
習慣了有去無回的付出,她對這份在動蕩中穩定的感情略有懷疑,偶爾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比起以往纏纏綿綿的空想,她又做對了什麽。
這份恍惚貫穿了一整天,好在要麽坐車,要麽坐會議室,她将疑慮抛至腦後,咬牙切齒暗罵了一陣窦經緯,真是個出現就壞她心情的極品。
大巴車從工廠開回來,一行人邊聊邊往辦公室走,徐從心落在最末收拾方才拍照用的橫幅。
徐有誠與小邵今日跑外地見客戶,徐從心将手機上的照片傳了傳,分享活動情況。她繞到物業臺,翻出藏在臺下的紙箱,将物料整整齊齊放進去,直起身時眼神有點發虛,隐約聽到一聲輕喚。
“徐從心。”
徐從心眨了眨眼,視野裏的黑角逐漸散去,露出賀耿佳蒼白的一張臉。她凝着徐從心,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剛要出聲,眼眶先紅了。